二
郢都渚宫一片静谧。
一人头戴皮弁,身着玄衣,右手按着剑柄,缓步走上台阶。进门后,双目徐徐扫视两旁文武群臣。见到怀王,身体稍稍前倾,拱手高呼:“拜见君王!”
“大胆!”昭雎按剑而跽,“见我君王,为何不跪?”
秦使冷笑一声。
昭雎怒目圆睁,拔出剑来。“且慢!”怀王顾忌如今秦国势大如虎,遂道,“无妨无妨。秦使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赐教?”示意旁边的侍卫取出方席,置于秦使面前。
秦使暗想,先前有人说楚王如何威严,群臣如何多智,原来是一群乌合之众,于是答道:“回君王,此番特来送信。”他犹豫片刻,才跪坐在方席上,身子直挺挺,仿佛高人一等。
“哦?”怀王心中奇怪。就在前不久,秦王命左庶长伐楚,斩首两万,取八城,杀景缺。而今又命华阳君猛攻新市,楚国朝野震惊。现在秦使特来送信,不知是何诡计。注视秦使片刻后,怀王右手上抬:“为寡人念来!”
秦使从衣襟中取出一块缣帛,不紧不慢地展开,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
当初我与君王您相约为弟兄,在黄棘订立盟约,以您的太子为人质,我们的关系非常融洽。怎料太子杀了我的重臣,也未向我谢罪,便私自逃离了秦国。我当时怒不可遏,一气之下发兵到楚国边境。现在听说您把太子送到了齐国当人质,以此求和。秦、楚两国土地接壤,还曾缔结过婚姻,保持着长期的友好关系。现在两国失和,难以号令诸侯。我希望和您在武关会见,当面结盟,这是我的心愿。现在我冒昧地将这个想法报告给您。
原来,秦王想让楚王去武关会面。武关虽在秦楚两国边境,但对秦更为有利,如今秦王占了上风,直接会面,恐怕会输了气势。怀王双眉挤到印堂,额头冒汗,不知该如何作答。
秦使斜着眼睛看看两旁,文武大臣面面相觑,摇头叹气。
屈原正襟危坐,心想,秦王现在软硬兼施,咄咄逼人,不如闭门商议商议,再作答复。于是退席快步走到怀王身边,私下低语。怀王点头称是,命人带秦使回馆驿歇息。
秦使走时瞥了屈原一眼。
“秦王既然如此,依臣愚见,不如与之交好。秦楚虽然征战频仍,但历来互为婚姻,绝非世仇。臣以为,君王入秦可以无忧。”靳尚环顾群臣,看到有人点头,又笑着对怀王说,“君王,秦国已取我八城,杀我大将,国内空虚,百姓惶恐。如今秦王有意,不如权且依他,这样才是上策。否则,秦王一旦动怒,再发大兵来袭,我等恐难抵挡。六年前,秦王邀我结盟,后来齐、魏、韩三国来攻,秦王不是也派兵救援了吗?盟约在,两国就是一体。”
“这是秦王诡计,不可轻信。”屈原摇摇头,“顺从其意,恐怕只会自取其辱。秦国乃虎狼之国,素无信义,天下人所共知。诸位同僚可别忘了张仪,那个欺君罔上的贼人!再说,魏冉老奸巨猾,不可不防。君王,臣以为此事万不可从。方才秦使那嚣张跋扈的姿态、颐指气使的嘴脸,分明是来者不善,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君王,我国与秦势不两立!”
靳尚看了屈原一眼,笑道:“秦王主动示好,难道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秦王唯恐我国与齐国为盟,然后同燕、赵、魏、韩结成合纵之势。六国合纵如长蛇,叩关攻秦,势如破竹。此前君王曾为合纵长,搅得秦国鸡犬不宁,咸阳百姓无处见青天。为今之计,只能再行合纵之策,杀至函谷关。心存侥幸而苟且结盟,这是下策。臣听说,秦人野心极大,君王不可不防,不能羊入虎口!”
“羊入虎口?”靳尚听到这四个字,手指屈原,“怎可将君王比之于羊?屈原,你好大的胆子!”血口喷人是他的一贯伎俩,这次也不能错过。
“我等本为嬭姓,嬭、芈,听起来差不多,芈就是羊叫。靳大夫,要多读书。”
靳尚咬牙搔首,一时语塞,不能应对。
靳尚看了屈原一眼,笑道:“秦王主动示好,难道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昭雎乘间进言:“君王,臣以为屈大夫所言甚是。秦王恐有吞并天下之意,其志不在小。秦孝公任用卫鞅变法后,国力日进,大有蚕食中原、统一天下的野心。秦、楚和好,恐非长久之计,赵、魏、韩这三晋之地一旦为秦所有,我国将岌岌可危,正所谓‘唇亡齿寒’。”
这时,群臣中出现一个稚嫩的声音:“君王,秦王有意与我交好,无由拒绝。我等阳为结盟,背地里实可暗取三晋之地。到时候是谁‘唇亡齿寒’,还不知道呢。”说完,大笑起来。怀王抬头一看,原来是少子子兰。子兰平日与靳尚过从甚密,政事主张往往倒向他那边。这番话说得也不无道理,怀王微微点头。
屈原怒道:“与虎谋皮,还想得利?秦王素有野心,群臣中如张仪那般反复无常的人也不在少数,我等绝不可与之为盟!与虎狼为友,恐怕会命悬一线。眼下只可抗秦,不能联秦。君王,五年前齐、魏、韩三国来伐,不就是因为我等有负合纵之约吗?昔者文王、武王率仁义之师而天下定,一旦信义有失,出师必败!邹国的孟轲曾说过:‘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秦国失道,我等当联合五国共击之。”
子兰挺起胸脯,笑道:“屈大夫真是目光短浅!秦王是何人?宣太后之子!宣太后是何人?嬭八子!既然姓嬭,心里向楚还是向秦?不如先命人传书于宣太后,告知此事,想必嬴稷小儿不会造次。君王且去,我等率兵暗保,当无后患!”子兰幼时在屈原门下读书,生性顽皮,屡遭杖责。长大后,不再尊称屈原为“先生”。
旁边的靳尚频频点头,与子兰交换眼神:“对对对,有宣太后作保,断无后患,断无后患!”面朝子兰,暗露大拇指。
“宣太后?”昭雎不禁皱起眉头。听人说,昭襄王即位时,义渠王来贺,宣太后主动前去交好。但这只是表象,以秦国的处境来看,北边义渠势力过于强大,而嬴稷年幼继位,萧墙内外都是祸患。宣太后稳住义渠王,自然是以大局为重,这是个城府很深的女人。如今有穰侯魏冉与泾阳君公子巿、华阳君芈戎、高陵君公子悝这“四贵”辅政,秦国如日中天。
屈原道:“宣太后早已嫁至秦国,心在秦而不在楚,诸位请三思!”
“有何可惧?我等领兵暗保君王,一旦有变,自当应对。莫教天下人笑我软弱,欺我无能!”子兰昂首说道,一股自信涌上心头,恨不能马上披坚执锐,征战沙场。
靳尚附议:“甚是,甚是!”
“君王九五之尊,岂可儿戏?”屈原力争。
靳尚道:“秦王尚且年幼,不敢造次,君王可放心前去。子兰之策,可保万无一失。再说,君王此前亦曾会见秦王,秦王必不敢鲁莽行事。”
屈原、昭雎面面相觑,无力辩驳。怀王良久才开口:“此事容寡人再思量思量。太祝、太卜、司礼,速速准备荆社祭祀大典,近来我国战事颇为不利,寡人想沐浴斋戒,择一良辰吉日,亲自向诸神祈祷,询问天意到底如何。今日朝议既毕,诸位爱卿且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