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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濠梁之游

庄子喜欢观水,也喜欢观鱼。水中的鱼儿和粼粼的波光,赋予了庄子生命无尽的诗意和浪漫的情怀。庄子的生命,从一开始就与水和鱼联系在一起了。

在今河南商丘东北,有一片很大的水域,宋人称之为蒙泽。庄子的出生地蒙邑就在蒙泽南十三里处,那里曾是宋国公子鲍(宋文公)的封地。蒙泽又名孟泽,是历代宋国国君的狩猎之地,向北大约七里,便是黄河的故道。向北大约十六里,汳水缓缓流过。从蒙泽再向北三十里,则是庄子经常垂钓的孟渚泽。每逢春天到来,蒙泽、孟渚泽宽阔的水面上,一群群春鸟在嬉闹,一群群游鱼在浅翔,一层层细浪在追逐,一丛丛芦苇在随风摇曳,水域周围草木丰茂,麋鹿成群。

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一方面与他生活的环境相通,另一方面也与他读过的书联系在一起,书籍可以让人超越有形的物质空间,而向无限的领域升腾。庄子的书读得极为宽泛,他读儒家的《诗》《书》《礼》《乐》《易》《春秋》,也读从楚国传入的《老子》,同时也不排斥齐国传入的《齐谐》这样的志怪书籍。在庄子的梦里,他的世界总是在无限地延伸。他知道,在蒙泽东方齐国的东面,是辽阔的大海。每当他合上一本名叫《齐谐》的书,总能梦到齐国东方的大海变成了南溟、北溟浩瀚无垠的水面,一条巨鱼变成了鲲鹏,它展翅欲飞,拍击水面,浪花飞溅三千余里,排云驭气,扶摇直上九万里,其翼若垂天之云。每当秋天来临的时节,百川灌河,黄河故道被秋水灌注,在汪洋氤氲的水汽里,他总能梦到一个叫河伯的神灵。庄子那些美丽的梦境,与蒙泽和孟渚泽相通,经过《齐谐》的点染,而变得无比瑰丽。

与水和鱼相伴的庄子本应当是快乐的,但这种快乐却时常为俗务所羁绊。

在庄子的梦里,他的世界总是在无限地延伸。他知道,在蒙泽东方齐国的东面,是辽阔的大海。每当他合上一本名叫《齐谐》的书,总能梦到齐国东方的大海变成了南溟、北溟浩瀚无垠的水面,一条巨鱼变成了鲲鹏,它展翅欲飞,拍击水面,浪花飞溅三千余里,排云驭气,扶摇直上九万里,其翼若垂天之云。

战国时代的中原地区,气候普遍温润,川林湖泽遍布,有蒙泽、孟渚泽这样的大片湖水,还时不时可以见到大象的身影和片片的竹林,即便地处西北的秦国,冬季也曾经桃花盛放。在这样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下,宋国国都商丘、睢阳一带漆树千亩,二十米高的漆树参天直指,处处设有漆园,取漆的工人在其中往来劳作,或攀援漆树对下调笑,或割树取漆挥刀不辍,白色的漆液顺着引流的竹筒流淌到蚌壳之中,渐渐变为黑褐色。工人将漆收集后,在其中倒入桐油,再加入各色的颜料,进行充分的搅拌融合,就有了各种不同颜色的漆。这些漆,被涂抹在木器、陶器上,或者勾勒出龙凤,或者勾勒出饕餮,或者勾勒出云雷,就有了灵动、鲜活的庙堂之上贵族的器皿。

宋国古属豫州,大禹时代指定给豫州的贡赋之一就是漆。到了庄子的时代,周天子形同虚设,宋国无须再向周王室缴纳贡赋,其地所产的漆,一方面用作宋国王室漆器之用,另一方面也成为商业发达的宋国通行各国珍稀的商品。按照周代礼制的规定,蒙城是内城外郭的格局。蒙城人口众多,需要专门的场地用来种植果蔬、树木、丝麻等物品,以满足日用。除去郊外的田野外,在蒙邑的城与郭之间还有大片的空地,被用作园圃,漆园也设在这里。漆是价值千金的商品,素有“百里千刀一斤漆”的说法,价格昂贵,因而具有重大的商业价值。也正因为这一点,当时宋国对漆园经营者课以重税,“二十而取五”,税率高达百分之二十五。漆园巨大的商业价值以及取漆、制漆、漆器过程的繁复性,迫使漆园的经营者不得不对其格外注意,聘用专门人员对之进行日常管理。

为了糊口,庄子在大约二十一岁时,担任了蒙城的漆园吏。漆园里高大的漆树,树木间透过的日光,林间飞翔的鸟儿,新鲜的空气,都让庄子感觉到惬意。自然滋养着他,自然浸润着他,让他体会到自由的快乐。漆树很高,与一种叫樗蒲的树无论是在高度、外形甚至叶片的形状都极为相像。樗蒲与园囿中的漆树不同,它生长在空旷无人的原野,粗大的根脉暴露于土地之上,树干臃肿不合乎匠人的绳墨,为匠人所不屑,但它不会遭受到斧斤的砍斫,行人休憩其下,还可以享受它巨大的阴凉。与樗蒲相比,漆树因为“有用”,却不得不被工人不断割伤,被贵人无尽索取。所以,看到漆树,庄子一方面为它的挺拔生出敬意,另一方面也有一种浓重的悲戚之感。的确,与樗蒲相比,漆树太不自由了。

庄子也很不自由。

在宋国,漆园的官吏是要进行“业绩考核”的,其“考核方式”比照秦国。据说在秦国,如果漆园管理不善,被评为下等,那么国家就要罚漆园的负责长官交纳一副铠甲,下属吏员各交纳一张盾牌,众工徒各交纳二十根穿甲绦带。如果漆园连续三年被评为下等,则罚负责长官交纳两副铠甲,并撤职不再叙用,至于下属吏员,则各交纳一副铠甲。这样繁琐的劳务,让庄子感到一种深深的羁绊。他出仕的年龄,与春秋时代鲁国的孔子相仿。孔子在二十岁时,做了鲁国季孙氏管仓库的小吏。与庄子不同,孔子并不以为苦,他觉得人总要“有所事事”,要刚健“有为”,这不单纯是为了糊口,也是为了实践他所理解的《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儒家训诫。然而,庄子的生命志趣与孔子迥异,他所理解的生命应该是“无为”,顺乎自然之理的生命。“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刻意,不强迫,不纠缠,外在的社会规则应该顺乎人本然的天性,否则人的生命就被异化了。因此,庄子对漆园吏这一官职感到深深的厌倦。

好在还有朋友。

惠子是宋人,是庄子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对话的朋友。

庄子与惠子两人对世界、对国家、对政治的观点截然对立,经常相互讥讽、相互调侃,在机智的庄子面前,惠子往往被弄得狼狈不堪。惠子主张入世,庄子主张出世。惠子主张应当依据名实去区别万物,以建立法则和礼制;庄子则主张万物齐同,不应以区别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惠子主张应当以入世的姿态去平息眼前的乱世,庄子却认为当时的天下已经处于不可治理的状态,天下多乱的原因正是因为“人为”的事情太多了,不如望峰息心窥谷忘反,重返“无为”的自然境界,如此则天下太平,老子“老死不相往来,鸡犬之声相闻”足为今人借鉴。惠子认为世间的事物应该名实相副,庄子却认为乾坤淆乱、名实相互背离的事情很多。

庄子曾经对惠子讲起过一件往事,以此来说明他对惠子所谓“名实”的看法。

庄子十四岁时,宋国国君宋桓侯从首都出发至蒙地巡游,未出城门,宋桓侯的随从人员追随其后护卫,沿途开道。宋桓侯授意随从人员,对道路上的行人大呼小叫,高声喝令“避让”。待到桓侯到达蒙邑后,即被蒙邑人截停下来,原因在于桓侯名“辟”,“辟”者“避”也,桓侯不顾自己的名讳,让随从沿途高呼“避让”,不仅严重违背了为君之礼,同时对国君自身也大为不祥。按照常理,为君者应该是人伦的表率、礼法的先行者,但宋桓侯却不识礼法,公然违背礼法,真是德不配位。在庄子的时代,类似的欺世盗名的事情正多,所以天下哪里有名实相符的事情呢?这种看法当然有激愤的成分,但激愤往往会促成信仰。当这种饱含激愤的信仰被一种通达的观念洗礼之后,就会转变为一种平和自然的心态,转而以一种超然世外的眼光去审视混乱的时代。

惠子并不赞同庄子的观点,从名家的观点看来,“名实不符”的现象固然存在,但是“正名”却可以纠正这一偏差。“正名”本是儒家的观点,其本意是要理顺社会的政治体系,让社会走上正轨。名家也正是遵循了这一点,并在以“名”(规则、法制)治国的思路上,与法家有相通之处。对此,庄子不过淡淡一笑。他认为,所谓的“正名”恰恰会催生更多的虚伪之事。有“名”的存在,让人懂得了如何去窃取“名”,并打着“名”的名义去行不义之事。随后,庄子讲了一个“儒以诗、礼发冢”的故事。

庄子说,有一大一小两个儒生去盗掘坟墓,在盗掘的过程中,大儒传话给墓中负责具体实施的小儒说:“太阳出来了,事情怎么样了?”小儒说:“裙子短袄还没有脱下,口中含有珠。”大儒说:“古《诗》有言:青青的麦穗,生在陵陂上,生不施舍人,死了何必要含珠!抓着他的鬓发,按着他的胡须,你用铁锤敲他的下巴,慢慢地分开他的两颊,不要损伤了口中的珠子!”两位儒生在盗墓的过程中,引用儒家《诗经》中的诗句来为自己的盗墓行为做辩护。儒家自古以尊礼著称,但而今却以儒家经典行非礼之事,岂不可笑也哉?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正名”与否,而是天下只要有“名”的存在,那么“大伪”之事就不会断绝。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老子真吾师也!庄子与惠子争辩得很厉害,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这并不妨碍两个人成为朋友。在一个举世皆浊的世界里,能够找到一个知识能力相仿、境界相仿的朋友何其不易!即便观点立场不同,但何妨相聚一处坐而论道。

依照自己“有为”的“名法之治”的理想,惠子做了魏惠文王的相国,施展了自己的一番才华,但不久纵横家张仪来到了齐国,他以三寸不烂之舌,让魏惠文王改弦更张,齐国最后将惠子礼送出境。无奈之下,惠子来到了楚国,希望在楚国谋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人患独居而无友,惠子在楚国的岁月是寂寞的,他失去了往日的权势荣光,也失去了一群可以在一起施展抱负的属官和朋友。

恰在此时,庄子从宋国到楚国来了。

庄子本是楚庄王的后裔子孙,其祖先因为楚庄王时代吴起变法废弃三代以上贵族后裔的爵禄,而被迫远迁至宋国蒙邑。在这样的意义上,庄子实际上与楚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战国时代,士人的流动与迁徙是极为常见的,“朝秦暮楚”的事情屡屡发生,并不鲜见。庄子在三十二岁时辞去了为时十二年的漆园吏职务,此后庄子开始了时断时续的漫游生涯。四十七岁时,庄子漫游至楚国,见到了他的老朋友惠子。在庄子三十二岁至四十七岁之间,庄子也曾经数次见过惠子,但那时惠子正春风得意,心态与辞相之后截然不同。此时的惠子心境悲凉,踌躇间一筹莫展,因而两位老友相见,心中自然别是一番滋味。庄子不滞于物,心态通达,视功名利禄如粪土,倒是惠子得失挂怀,郁闷而不能自释。为了安慰这位分别已久的老友,庄子带着惠子一起去看水观鱼。水、鱼是庄子的至亲,他的家乡蒙泽、孟渚泽浸润了他的灵魂。老子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诗》言“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鸟有高飞,鱼有沉浮,世有升降,人有违时。水与鱼,是自然的馈赠,在自然中,人可以稍稍平抑一下躁动的心。于是,两个人来到了濠梁之上。

濠梁,就是濠水之上的桥梁。濠水,古水名,为淮河南岸支流,一名石梁河,在今安徽凤阳县境内,东北流至临淮关入淮河。据《临淮县志》记载“濠梁在城西南七里”,今镇胡府境内。在濠水桥上,清风徐来,两人看到了涣涣流淌的濠水,也看到了首尾相贯、成群出没的游鱼往来嬉戏。鱼是自由的象征,看到鱼儿自在穿梭的模样,庄子一脸钦羡,情不自禁地说:“是鱼之乐也。”一方面这是庄子发自内心地在感叹,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惠子能看看这些游鱼,暂时忘却营营俗事,与他一起体味一种久别了的自由。

但是,惠子似乎不解其中妙意。

惠子毕竟是名家,好辩的本性又发作了。他从万物有别的立场出发,认为人、鱼有别,人之乐鱼不能知,鱼之乐人如何能晓?发问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惠子强调万物有别,那么人与人也应当有别,惠子与庄子必然有别:庄子之心,惠子如何能知?庄子话锋一转,言道:“你不是我,哪里知道我不知鱼之乐?”惠子则辩解说:“我不是你,当然不会知道你,而你又不是鱼,你当然不知鱼之乐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庄子说:“让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问题上吧,你曾说:‘你怎么知道鱼之乐’,这是你既已知道我知鱼之乐而又问我啊——至于我,我是在濠水之上知道鱼之乐的。”

庄子从惠子“安知鱼之乐”一语出发,推理出惠子已经承认了庄子“知鱼之乐”的事实。这一事实既然已经存在,那么惠子问题的重点就从“是否知鱼之乐”,转为了“安”知鱼之乐,“安”字成了辩论的核心内容。实际上,作为疑问词,“安”有两种解释:

一种是:怎么?

比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翻译过来就是:燕子和麻雀怎么可能知道鸿鹄的志向呢?

一种是:哪里?

比如“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翻译过来就是:皮都没有了,毛又能附着在哪里呢?

那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应该怎么理解?

很显然,惠子是按照第一种意思来询问庄子的,而庄子却是按照第二种意思来回答惠子的。无疑,庄子这是典型的诡辩,是典型的偷换概念。

庄子所说“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云云,不过是因为自己当时比较快乐悠闲,因而觉得鱼儿也很快乐悠闲。在美学上,庄子的这种审美行为,人们称之为移情或“有我之境”。所谓移情,就是人类将自己的情感移植给对象。所谓“有我之境”,就是在审美过程中融入了个人鲜明的情感表现。因而,庄子的“知鱼之乐”是一种典型的审美心态,它与惠子理性刻板的辩论性格,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濠梁之辩的主题是水和鱼,一方面它联系的是庄子和惠子两个有趣的灵魂,另一方面它也将宋国的蒙泽和濠水联系在一起。没有水和鱼的庄子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水和鱼,栖息在庄子精神世界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