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葵的乾坤圈
九岁的潘二葵肩上挎个圈儿出门去。
首先要介绍:潘二葵活到九岁很不容易。
他两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三十岁出头的母亲要拉扯四个孩子。那时二葵的大姐才十三岁,二姐十一岁,哥哥大葵五岁。
二葵爸爸是干“轮子行”的,他给一户当官的人家赶马车。那户人家越来越没落,每个月都没法付清工钱,最后只得把马车折给二葵爸爸。
有了自己的马车,二葵爸爸高兴极了,他可以用这辆车拉活儿挣钱啦。可是,车还有几成新,二葵爸爸的身子骨儿已经积劳成疾,没几个月,在他生日那天,没能吃上妻子为他煮的打卤面。
那么我们再说说:潘二葵出门去干什么?
他要去观音寺买麻绳——一种纳鞋底的细麻绳,或者就叫麻线吧。父亲去世后,那辆马车归了开马车行的大伯,大伯每个月给二葵家一些补贴。可这点补贴根本养活不了五口人,二葵妈妈还得揽活儿做。她揽了两种活儿:一是给裁缝铺缝衣服的贴边,二是给鞋铺纳鞋底。现在大家都不怎么穿布鞋了,所以要说清楚“纳鞋底”有点复杂。为了让布鞋的鞋底结实耐磨,需要密密麻麻地钉上麻线。妈妈和两个姐姐就从早到晚缝贴边和纳鞋底,跑腿买东西的活儿就归两个男孩子了。
最后要说:二葵挎着的是个什么圈儿?为什么要挎着它?
昨天早上二葵路过梨园公会时,听见大院里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喜欢看戏的二葵一听就知道,这是枪杆在碰击,是戏台上用的那种里面是藤条、外面缠着布的枪杆。肯定是有人在这里练功。梨园公会就是管理戏曲界事务的地方,这一行的祖师爷唐明皇当年就是在梨园排演自娱。
二葵刚要探头张望,只见一个圈儿滚出了大门。他赶紧抓住圈儿,免得它被路过的马车碾到了。他将圈儿送进大院,练功的众人中有个少年迎过来接了圈儿,谢了二葵。
二葵还想看看,不愿马上走。没人理他,也没人撵他,他就站到旁边当观众。
一个中年人手拿圈儿指导那少年:“你得这样……这样用劲……”
中年人低低地抛出圈儿,圈儿站稳后似乎愣了一下,竟然往后滚,又滚回他手中。
“咦?”二葵忍不住惊奇地叫出了声。
中年人和少年便看了看二葵。
二葵问:“这圈儿是戏里用的吗?”
中年人说:“是啊。”
二葵追问:“哪出戏?”
二人笑了,少年说:“好像你看过不少戏似的。”
二葵正色道:“和尚二大爷带我看过很多戏。”
中年人问:“看过《乾元山》吗?”
二葵摇摇头:“没有。”
“这圈儿是哪吒的‘乾坤圈’。”
中年人没再多说,又继续指导少年滚起圈儿来。
二葵也不多话,瞪大眼珠暗暗偷学。
可是那少年还没学会,圈儿又滚得远远的。
二葵赶紧追过去抓住圈儿,朝少年一抛。这是二葵故意找个练习的机会。
圈儿朝少年滚去,滚到一半倒下了。
“嗯,”中年人朝二葵赞许道,“虽然圈儿没滚回去,但你的用劲有点意思了。”
二葵得到赞许,喜滋滋地回家去。
他家住在一个小杂院里。虽然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二葵妈妈还是很热爱生活,屋前房上都是她种的植物。房上也能种植物?我是指爬到房上的植物。其中除了能填肚子的黄瓜、南瓜和丝瓜,也有只为了观赏的牵牛花和紫藤。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是一个多么五彩缤纷的房顶。当然二葵妈妈也没忘了在屋前栽上跟两个儿子有关的金黄色葵花。
二葵一到家就在紫藤架下截了段粗细合适的老藤捣鼓起来。二姐问:“二葵,你干什么?”
二葵头也不抬地回答:“乾坤圈。”
“什么乾坤圈?”
“哪吒用的。”
二葵找了些破布剪成布条,把藤子缠成一个圈。这是一个花花绿绿的挺好看的圈儿,因为那些布条来源各异。然后他就照着那中年人说的要领,在院子里操练起来。
这小四合院住着好几家人,二葵这一操练,立刻惊动了邻居。
西屋的徐大妈出来问:“二葵,玩什么呢?”
二葵说:“乾坤圈。”
“它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徐大妈,我给您瞧瞧。”
二葵就将乾坤圈滚向徐大妈,徐大妈伸手来接,那圈儿又滚回二葵手中。
二葵哈哈大笑:“徐大妈,您知道它的讲究了吧?”
今天,趁着去观音寺买麻线,二葵就挎上他的乾坤圈,要在路过梨园公会时进去卖弄一下。
按照二葵今天的心情,他走路时应该是连蹦带跳的。可他提醒自己不能连蹦带跳,因为要爱护他第一天穿上脚的皮鞋,尽管这是双旧鞋,鞋面还有伤痕。这鞋是前几天和尚二大爷在天桥给二葵买的。
二葵的爸爸是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先进城的大伯托人把二伯送到城郊一个小关帝庙给老庙主当徒弟,后来二伯继任了庙主,二葵姐弟就叫他“和尚二大爷”了。
二葵跟母亲一样,虽然贫穷却总能想办法让自己高兴一点。他虽然穿打补丁的衣服,可是他在穿不打补丁的衣服的小伙伴面前也有自豪之处,比如别人就没有这样一个当了庙主而且能常常带他去看戏的二大爷。还有,二葵的爷爷活着的时候是在远郊的卢沟桥喂养大象的。那时还是清朝,大象被视作吉祥之物,“万象更新”嘛。每到举行大典的日子,大象们就被披红挂彩地赶进城来,让它们站在天安门前的两个华表下面。
二葵问过和尚二大爷:“爷爷赶大象时,是骑在大象背上,还是跟在大象屁股后面?”
二大爷想了想,反问道:“你是愿意他骑在大象背上,还是跟在后面?”
二葵说:“当然骑在上面神气。”
“那他就骑在上面。”二大爷总是选择让侄子开心。
有这样一个养大象的爷爷,二葵在小伙伴面前又可以显摆了。
小伙伴也会问二葵:“你爷爷赶大象时,是骑在大象背上,还是跟在大象屁股后面?”
“当然骑在上面!”
而他的小伙伴也就马上有了可以显摆的谈资,他们可以再跟别人说:“我有一哥们儿,他爷爷是赶大象的。他爷爷就骑着大象,后面跟着一大群大象!”
可遗憾的是二葵没看到过大象。
他问二大爷:“您看到过爷爷养的大象吧?”
二大爷说:“看到过。”
二葵就很羡慕二大爷。
那么,和尚二大爷能带二葵去天桥看戏,就不能带他去动物园看大象吗?
那时整个中国还没有动物园。曾经有过一个由慈禧太后提议兴建的“万牲园”,饲养各种珍禽异兽,其中也有一头身高五六尺的印度母象。这批动物是两江总督端方从德国买来的,专门有两个德国人负责照顾大象。可是当他们反映提供给象的饲料不够时,没人理睬他们,这头象就慢慢饿死了,它比慈禧太后死得还早。
但和尚二大爷很疼爱侄子,他要尽量想办法满足二葵。
他想到一些大庙里会供奉普贤菩萨,而普贤的坐骑是白象。庙里的象虽然不会动,但总有个象的模样啊。
二葵被和尚二大爷带进庙里,打量着木雕的白象。
他问:“大象就是这样的吗?”
二大爷说:“是的。”
但二大爷忽然觉得要说明一下:“真的大象只有两根象牙,一边一根。”
“那……”二葵指着普贤菩萨的象,“它为什么有六根象牙?一边三根,一共六根。”
因为二大爷是佛门弟子,所以能回答这个问题:“这六根象牙是代表佛法里的‘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
二葵挺惊奇,他就指着自己的嘴里:“那我的牙齿有好多度啦?”
这下二大爷不知怎样回答了。
要说到二葵的皮鞋了。
前几天和尚二大爷来了,他带了些萝卜、菠菜和玉米,都是他自己在庙前庙后栽种的。大姐就给二葵换上干净褂子,好让二大爷带他去逛天桥。
天桥其实早已没有桥,它是一条时窄时宽的胡同,一条热闹非凡、处处充满诱惑的胡同。嘈杂声中,满眼是推车的、搭棚的、挎篮子的、围圈儿的、打地摊的。
每次逛天桥都是先坐下来吃,豆汁、面茶、灌肠、煎荷包蛋等各色小吃中,和尚二大爷让二葵任选一种。
吃完了就看摔跤。二葵爱看摔跤,走进摔跤场前和尚二大爷会塞给他一大枚铜钱,待会儿他就可以“当”的一声将钱放进收钱人托着的铜盘里。摔跤手穿一件敞胸的名叫“褡裢”的半袖小褂,腰间系的不是麻绳也不是草绳,而是一根骆驼绒的绳子,下面穿一条深色灯笼裤,一双刀螂肚的薄底靴。二大爷告诉二葵,这一套还是清朝善扑营的打扮。二葵就边看摔跤边想象,善扑营是怎样将长城外的敌人用各种姿势摔倒的。
两个摔跤手抱到一起前会晃着膀子跳来跳去,窥测对方,寻找进攻的时机和角度。这种跳来跳去有个名头叫“跳黄瓜架”,也许就像黄瓜藤绕来绕去?二葵后来看金少山演《八蜡庙》里的金大力,就是跳着黄瓜架上场的,还一句没唱呢,台下就炸窝般地叫好。观众的喝彩有时是奔着自己心底的一种亲切的感觉。
不过这些摔跤手是卖一会儿大力丸,摔一会儿跤,往往卖药的时间比摔跤的时间长。和尚二大爷不怎么喜欢看摔跤,等不及了就会把二葵拉走。但二葵也不会特别失望,因为这种情况下那一大枚铜钱就归他了,可以派他想派的用场。
朝演戏的地方走,会路过一个耍耗子的摊子,二葵一定会停一停。那摊子上有个“丰”字形架子,挂着六面不同音高的小锣。摊主叮叮当当敲着锣,指挥盘子里一灰一白两只小耗子。或灰停白跑,或白停灰跑,或白的正着跑、灰的反着跑,或灰的正着跑、白的反着跑。
只要给钱,摊主就会让小耗子按顾客的要求跑动。
二葵问摊主:“我来敲锣,它们会听我的吗?”
摊主笑着将小小的锣槌递给二葵:“你试试看吧。”
二葵就乱敲了几下。
两只耗子盯着二葵发愣。
摊主说:“它们要是肯听你的,你就可以吃这碗饭了。”
耗子摊旁边是“竹竿挑”,这是个鞋摊,卖的都是穿过的鞋。
二葵的目光刚刚停到一双小孩的皮鞋上,这双鞋就被一根长竹竿挑起,送到二葵面前。
摊主说:“多好看的一双鞋,穿上试试吧,准合适。”
二葵不知所措地看看和尚二大爷。
二大爷点头道:“他让你试,就试试吧。”
一试,果然不大不小。
“瞧,立刻就神气了,”摊主夸张地惊叹,怂恿道,“当家的,买了吧!”这是对和尚的尊称,“别人买,我卖一元;当家的买,我让一角……我再让您一角,您就给八角吧。”
二葵大吃一惊。因为妈妈做好的每件活儿都是他送出去,又把报酬领回来,他知道妈妈缝好多好多件衣服也挣不来八角钱啊。
二葵默默地脱了皮鞋。
他见二大爷也没说话。
摊主收起了油腔滑调:“当家的,这年月看主多,买主少,几天没开张啦,家里……唉,求您行行好……”
没等他说完,和尚二大爷就付了钱。
因为妈妈说二葵穿鞋费,总是把布鞋的底纳得硬邦邦的,二葵的脚就像伸进木盒子。可现在……二葵抱着这么贵的鞋,都舍不得让自己舒服一下。由于发生了这样的大喜事,他一下子都想不起来那天看的什么戏了。
对了,那天是在通天舞台看鲜碧桃唱《孟姜女》。孟姜女的丈夫被抓去修长城,死在长城脚下,孟姜女一路找来,最后哭倒了长城。
天桥的所有演戏场所都叫“舞台”,其实都是搭的席棚,十分简陋。有一次二葵也是跟和尚二大爷在通天舞台看戏,忽然下大雨,漏下的雨淋到他们头上,二大爷说:“真成了‘通天舞台’了。”不过下雨也有好处,他们本来买的是便宜的次票坐在后面,这时就可以坐到前面没卖掉的座位上去了。
鲜碧桃是一个男旦的艺名。演到孟姜女要过关,守关的兵士要孟姜女唱个曲儿才让她过去。这时从台下搬上一架老式风琴,孟姜女就坐到琴前,上面用手弹,下面用脚踩,一边就唱起那支十二月小调。
孟姜女是秦朝的,秦朝人弹风琴不大合理吧?但二葵那时还不会想到合不合理的问题,他有点兴奋的是,这小调他会唱!
也是从家里去观音寺的路旁,二葵总能看见一对卖唱的盲人老夫妇,老头拉琴老妇唱。唱得最多的就是孟姜女小调,所以二葵早就把十二个月的唱词全背下来了。
于是,二葵就跟着台上的鲜碧桃小声哼哼: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挂红灯。
人家高堂饮美酒,
孟姜女堂前放悲声。
二月里来暖洋洋,
双双燕子绕画梁。
燕子飞来又飞去,
孟姜女过关泪汪汪。
……
正哼着,二葵听见邻座的观众说:“完了,鲜碧桃掉面儿了。”
二葵不懂,问二大爷:“什么掉面儿啦?”
二大爷制止他:“听戏,别说话。”
看完戏出来,二葵盯着问什么叫“掉面儿”。
二大爷叹道:“老啦,脸上挂不住粉,就像掉面儿啦。”
原来那时化妆没有油彩,全是水粉妆。鲜碧桃才四十多岁,但因为生活艰难脸上有了很多皱纹,一做表情就容易掉粉。
不过二葵现在还不用担心“掉面儿”,他雄赳赳地挎着他的“乾坤圈”,脚下是那双会“咯吱咯吱”响的皮鞋,已经来到梨园公会门口。
二葵朝院子里探头,还能看到“乒乒乓乓”的枪刀对练,可是没人练乾坤圈了。
看门的老大爷看了看二葵和他的圈儿,还看了看他的新皮鞋——应该说“新买的皮鞋”,问:“你是来找鲁先生吗?”
二葵说:“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老大爷说:“没错儿,武生和武二花两门抱的鲁福元鲁先生,昨天在这里教你的那位不是?”
“是的。”
“两门抱”就是兼跨两个行当,武生和武二花都能演。“花”指的是花脸,而武二花除了要把脸涂得花花绿绿,还得能打能摔。你看《打焦赞》里的大将焦赞,在那个烧火丫头杨排风手下要摔多少跟头。
“那……”二葵问老大爷,“鲁先生今天不来了吗?”
老大爷说:“鲁先生今晚有戏,要去跟林老板说说戏。”
“什么戏?”
“就是昨天教你的《乾元山》啊,鲁先生演哪吒,林雨辰老板演石矶娘娘。”
二葵这时还不懂什么叫“说说戏”。以前各个戏班没有统一的剧本,同一出戏往往被不同的师父教得大相径庭。那么,不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演员怎样合作呢?他们不会像现在这样排练一下,而只是说说戏。资历浅的这位会去找资历深的那位:“请您给我说说。”林雨辰比鲁福元更大牌,那就该鲁福元去找林雨辰:“请您给我说说。”林雨辰就会按自己习惯的唱念和演法把戏说一遍,演出时鲁福元就会照他听到的配合林雨辰。你也许会觉得以前的演员本事真大,这么听一遍就能配合好。这还不算本事大,本事更大的叫“台上见”。所谓“艺高人胆大”,这样的两位高人就不用排戏也不用说戏,完全有把握在演出中见机行事,演得珠联璧合,行话叫“不洒汤,不漏水”。
看门老大爷这么一说,二葵的反应是:今晚一定要去看看鲁先生演的这出《乾元山》。
他问老大爷:“鲁先生在哪里演?”
老大爷说:“蝶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