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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
一
1938年,秋。
大别山下,立煌县(今金寨县)。
山里的四季总是分明,花儿开了又谢,大雁北往南来,小溪里的水在夏日丰沛,于冬季又干涸。大别山绵延入皖西的这一片山脉,山势雄奇险峻,茂林修竹,水流湍急,常有野兔、黄鼠狼出没。
论起抓野兔的本事,陆引舟认了第二,整个梅山镇的孩子堆里,没人敢认第一。
折一段叉状的树枝,修剪掉多余的枝丫,倒置在山间野兔常出没的地方,树枝上坠下一圈细细的铜丝,便是个百发百中的隐蔽陷阱。只需远远地寻个地方等着,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就会有呆头呆脑的兔子落网。
别看这装置简单,细节却很是讲究。铜丝的高矮、环套的大小,都要算得精细——这也是陆引舟的独门绝活。
这天,陆引舟从镇上私塾里下了学,喊着好兄弟铁蛋一起进山里抓兔子。铁蛋的爹是铁匠,长得五大三粗,站在炼铁的炉子前,活脱脱像座不周山。铁蛋随他爹,十三四岁的年纪就长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山包。
陆引舟在私塾若被哥哥欺负,铁蛋一准儿冲在前面护着他,两人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孩子们都知道铁蛋是陆引舟的“镖师”。
梅山镇依山势而建,将红尘烟火气蕴在山麓环抱之中。上山的路不远,只是要想抓到更肥更大的兔子,还是得进得更深些。此时天色渐晚,紫色竹林在风中摇曳出沙沙声,像是多足昆虫细密的脚步声。夕阳的余晖被修长的林木切割成破碎的形状,橙色光影里能看见一粒粒飘浮的尘埃。
陆引舟叼着根狗尾巴草,皱着眉闷头爬山,脚步落地有声,仿佛脚下的路跟他有什么过节。他正在蹿个子,在家里常被哥哥欺负,吃得饥一顿饱一顿,因此看起来瘦得很,褂子和裤筒都空落落的,像个移动的稻草人。不过好在他眉目清秀,倒也是个耐看的稻草人。
铁蛋见他不说话,忍不住问:“怎么着,是不是你那个哥哥陆翔宇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陆引舟沉默了一阵,这沉默在晨昏交替的山林里升起,飞鸟鸣虫也一片静谧。很快,他像是对大地撒完了气,这才应道:“是我二娘。听说日本人已经快打到咱们这儿了,二娘磨着我爹,让他带着她和陆翔宇逃命。”
铁蛋一愣:“逃命?逃到哪儿去?”
陆引舟狠狠吐了嘴里的狗尾巴草:“她娘家在武汉有个哥哥,她是铁了心要去武汉,成天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爹原还有些犹豫,眼下我看,是已经动了心思了。”
铁蛋的浓眉挑得老高:“那你和你娘怎么办?你娘一定不愿意去。再说,你娘那身子骨,怕也经不起这折腾!”
陆引舟重重叹了口气,十三岁的脸上有着不合年纪的沧桑。
两人走到山间一处缓坡,地上的泥泞中隐约可辨出兔子的脚印。陆引舟熟门熟路地布置好陷阱,领着铁蛋在附近寻了棵枝丫茂密的大树,三下两下爬上树干,一人择了根树枝坐下。四只脚挂下来摇摇晃晃,铁蛋穿的千层底还有八成新,针线走得密密匝匝;陆引舟的鞋却已经旧得褪了色。她娘长年病着,从不理家事,二娘是绝不会管他冷暖饱饿的。
秋虫呢喃,秋风轻缓,两个小小少年各自想着心事。铁蛋是个心眼儿少的,无非是担心会不会套不着兔子,惦记着一顿香甜的烤兔肉。陆引舟却是忧心——一旦他爹狠下心带着二娘和哥哥走了,这兵荒马乱的,他们娘儿俩在梅山镇该靠什么过活?
外面日日传来打仗的消息,上海沦陷,南京沦陷,合肥沦陷。县里、镇上的许多富户早卷着家私跑了,街上常常可见驮着大小箱子的马车,青花布的帘子被风吹起来,露出大姑娘小媳妇留恋的眼睛。他们走得仓皇急迫,扬起的烟尘把天都映成了灰色。
私塾的吴先生下了学,常常温一壶酒对着月亮叹气。他隔上三五日便会来百草阁给他八十岁的老娘抓药,陆引舟的父亲陆展穿着铅灰色长袍,站在熟铜秤前,一边往油纸里丢进参片、黄芪和当归,一边问他:“还不走?”
吴先生是个秀才,比父亲年长,是孙中山先生和“三民主义”忠实的拥趸。他那山羊胡子下的两片嘴唇里,平时吐出来的话总是酸溜溜的,这回却很硬气:“生是梅山镇的人,死是梅山镇的鬼。我走了,娃娃们的书,谁教?”
想到吴先生,陆引舟忽然忆起私塾里这些日子满天飞的传言,忍不住问铁蛋:“我听说,吴先生家里,有这个——”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一个支棱着的“八”字。
铁蛋立刻点头:“我也听说了!小梅去吴先生家里送咱们抄的《论语》,正撞见吴先生擦枪呢!吴先生慌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就把枪往柜子里藏!”
突然,“砰砰”几声巨响从远处山坳中传来,震得千年的林木瑟瑟发抖。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蛇虫鼠蚁惊得四散开来。
陆引舟和铁蛋都愣怔片刻,铁蛋哭丧着脸一拍大腿:“谁在山里放炮仗玩儿?把咱们的兔子吓跑了!”
陆引舟却是一脸警觉:“呆子!这是枪声!有人开枪了!”
山里回声大,一时辨不清远近。铁蛋听说是枪声,吓得哧溜窜下树,声音都抖了:“咱们赶紧回去吧,我爹说了,外面到处都有杀人不眨眼的鬼子!”
陆引舟却惦记着套兔子的铜丝,那是他花了好大工夫做的,可不能丢在这儿。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先前布下陷阱的方向:“我去把铜丝拿回来,你先走。”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远山的山巅,天色彻底暗下来。头顶的树枝掩映间,依稀可见天上零散的星子。树影模糊,像是一头头蛰伏的猛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铁蛋无论如何也不敢独自走山路回去,只得跟上陆引舟:“等等我,我同你一起!”
陆引舟抄了近路,穿过密密匝匝的林木。入夜的山中能见度极差,他差点儿迷失了方向。忽然,一阵“吱吱”的叫声响起,陆引舟循声而去,这才瞧见了那截突兀的树枝,枝丫间有团灰白色的东西正在恼怒地挣扎——这才多久的工夫,还真套着只兔子!
陆引舟心中一喜,脚下却突然一软,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去,差点儿惊呼出声,赶紧捂住嘴,深深吸了口气。
微凉的夜幕中,竟有浓浓的血腥气。陆引舟就着昏暗的光线,看出自己踩到的居然是个人!铁蛋也跟了上来,和陆引舟吃惊捂嘴的动作如出一辙,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刚才的枪声是……这……这个人死了?”
陆引舟大着胆子弯下腰,伸出手在那人鼻端探了探,还有气儿。细看他身上,穿着灰扑扑的军装,好几处都破了,全身好像泡在血里,估计是失血过多昏过去了。从帽子的形制看,陆引舟认出这应该是名新四军。
月亮升上半空,面无表情地照着广袤的山林和山林间不知所措的孩子。不远处又响起脚步声,听起来人数不算多,但对方有枪,就算只有一人,也有性命之忧。
铁蛋慌得不知道怎么办:“咱们快跑吧!”
陆引舟竭力稳住心神:“我俩现在跑了,他必死无疑。”他伸手掐了掐那人的人中。
铁蛋急道:“那怎么办?扛着他走?动静那么大,万一被抓住了……”
陆引舟脑海里灵光一闪,压低声音嘱咐:“你在这儿看着人别动,我去把他们引开。记住,他如果醒不过来,隔一会儿就掐一下他的人中。鼻小柱向下三分之一的地方,用力掐,掐不准就多掐几次!”
铁蛋用力点头应了。
这时,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危险近在眼前,陆引舟反倒胆大起来,一个箭步跃向套住了兔子的陷阱,故意弄出极大的声响,自言自语道:“可算是抓住你了,小爷今天算是没白忙活!”
浓浓夜幕里跑过来三个人,陆引舟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看出来的是两个日本兵和一个中国人。日本兵就算了,这中国人越看越眼熟,他很快想起来,在私塾里见过他的画像——皖西南地区有名的大汉奸,刘长贵!
私塾的吴先生擅丹青,尤擅画人,常挥毫泼墨作些人像,关起门来让孩子们识认。这画像里有抗日救国的英雄,也有日军的官员和汉奸。陆引舟一眼便认出那新四军的军服,全靠吴先生平日里教得细致;而这刘长贵,也正是吴先生重点描绘的对象之一。
刘长贵外号“刘小鬼”,帮着日本人做了无数坏事,在皖西南地区臭名昭著,老百姓人人欲杀之而后快。
日本兵在深山野林里遇到这么个孩子,自是大起疑心,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指向陆引舟的胸口:“你滴,什么滴干活!”
刘长贵上前一步,低头瞧着陆引舟:“太君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陆引舟在心里把日本人和大汉奸骂了一百遍,脸上却装出害怕的神色,脚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顺便发挥出了结巴的技能:“我、我、我、抓、抓……抓兔子!”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的兔子。跌坐的瞬间,他趁机用铜丝割破了兔子的大腿,只希望兔血的腥味能遮住新四军身上的血腥气。
刘长贵弯下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因为夜色,竟看不清他的神态。只听他语气阴森,追问道:“小鬼,你在这儿待了多久?刚才有没有见到过什么人?”
陆引舟继续装傻:“人?我一直在这儿看着陷阱,山里面不知道什么人放炮仗,惊到了这兔子,正钻进我、我、我的套子里!”他一脸惊恐,“我刚抓到兔子,你们就来了!”
一个日本兵听得不耐烦,骂道:“八嘎!”手里举着的二六式手枪“咔嗒”一响——陆引舟知道,那是打开了保险,子弹在枪膛里已经排着队等待发射。
冰冷的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让他为之一震。
陆引舟长这么大第一回见到真枪,没想到竟是对着自己的脑袋。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怕了,却压根儿没想过供出隐匿在夜色中的铁蛋和新四军。他想起在家时,脸色苍白的母亲教他念诗,念过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不远处密林掩映的黑暗处,铁蛋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恨不得跳出去对日本兵和大汉奸拳打脚踢。可想到身边还有要照顾的人,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他倒是没忘记陆引舟的叮嘱,悄无声息地掐着新四军的人中。因为过于紧张,他使上了吃奶的劲儿,又怕发出声音,便一动不动地掐着,却没发现地上躺着的人已悠悠醒转。
刘长贵抬脚重重地踢在陆引舟胸口,这动作顺势撞开了日本兵的枪口。他似乎还想从陆引舟嘴里问出些什么:“你真的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陆引舟肚子被踢得翻江倒海,脑筋却转得不慢,他顺着刘长贵的话,随手指了个方向:“那、那边,好像有声音!”
日本兵手里的枪仍指着陆引舟,像是枪和人中间黏上了狗皮膏药。
刘长贵转身点头哈腰,一副怂包样,声音里带着几分谄媚:“太君,离这儿不远就驻扎着新四军的部队,刚才那几枪怕是已经暴露了目标——这次咱们是执行秘密任务,闹大了怕是不好交代。不如先去那边找找。这乡下地方的孩子,谅他也不敢在皇军面前扯谎!”
日本人还真吃他这一套。两个日本兵对视一眼,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竟收了枪。手枪关闭保险的脆响和塞进皮质枪套的摩擦声,在陆引舟的耳膜里无限放大,令他手脚冰凉,心跳却响如擂鼓。
刘长贵领着日本兵向陆引舟指的方向寻去。
陆引舟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小命。待三人走远,他站起身来时,这才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
山里的一切归于沉寂,月亮从云层里露出半张脸。陆引舟挣扎着站起来,受了伤的兔子在他脚边磨蹭,他拎起兔子的耳朵,把它塞进怀里,小心翼翼地返回密林中。
铁蛋也吓得够呛,见陆引舟回来,只觉得全身瘫软:“你小子,可真有你的!”
他仍掐着新四军的人中,这时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圆睁着的眼睛。铁蛋吓得“哎哟”一声松了手:“你、你、你,你什么时候醒的,醒了怎么也不说话?”
新四军的声音有些无奈:“刚才那种情况,我能说话吗?不过,无论如何,谢谢你们。你们是梅山镇上的?”
陆引舟“嗯”了一声,蹲下来检查他的伤势。
新四军自我介绍道:“我叫叶震南,是新四军……嘶——”
陆引舟触到了他的伤处,原来是左大腿中了枪,伤口仍有血不断渗出来。
铁蛋瞧得心惊肉跳,即使在黑暗中,也忍不住背过脸去。
陆引舟皱着眉,从身边捡起几根树枝,小心地放在他受伤的腿侧,又用牙咬住衣服的下摆,扯下半幅布面,连着树枝把叶震南的左腿裹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每层的固定处都巧妙地避过了枪伤的位置。
叶震南疼得直吸凉气,却仍能面不改色地说道:“小兄弟,你这手法不错啊,我试试,应该能站起来了。”
陆引舟心里渐渐有些钦佩。吴先生常说新四军流血不流泪,眼前这位果然是条铁打的汉子。
铁蛋有心帮忙却无处下手,急得团团转,反反复复问着:“咱们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办?”
简单地包扎了伤口,陆引舟和叶震南都出了一头汗。
陆引舟思索片刻:“叶叔叔,我家后院里有间废弃的柴房,平日里没人会去,绝对安全,就是破了点儿,要不您先去将养几天。我爹是镇上的大夫,我正好可以弄点药材给您敷上。这腿上的枪伤要是养得不好,以后恐怕就没法正常走路了,骑马都成问题!”
叶震南思索片刻,似乎有些犹豫。
铁蛋急了:“叶叔叔,我爹说,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要果决!您伤得这么重,眼下除了跟我们回去,也没别的法子了!”
陆引舟明白叶震南是怕连累他们,或有其他难言之隐,便没再多劝,只静静等他决定。
良久,叶震南终于开口道:“那就要麻烦两位小兄弟了。我这腿,走路可还不利索。”
铁蛋觉得被一名新四军喊作小兄弟是件无比荣耀的事儿,立刻眉开眼笑:“没关系,我力气大,我背你!”
饶是铁蛋比同龄人都壮实有力许多,要背个比他高出一头的成年人,也还是十分吃力。三人怕暴露行踪,不敢走大路,尽挑些林间小道,更是崎岖难行。待回到镇上,已经是晚饭时分,温暖的饭菜香气终于让陆引舟回过神来。
如果不是铁蛋背着叶震南这么个大活人,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只觉得仿佛做了一场冷汗淋漓的梦,梦里的心悸却真实得可怕。
梅山镇统共只有两条路,十字相交,依山势而上。陆家的杏林百草阁就在镇子最南端,独居一隅,十分幽静。
这宅子前后三进,一进是陆展看诊的小诊室和药堂;二进住着二娘柳翠凤和陆翔宇,兼有饭堂、厨房和管家老俞的小屋;三进原是陆家老太爷所居,老太爷仙逝后,便只住了陆引舟和他娘。
三进后还有一小片院子,院外一片陡峭的山石拔地而起,荒废的柴房便在这院里。
这小小院子是陆引舟童年所有的快乐所在,捉蛐蛐,斗蟋蟀,一草一木一石一瓦,他都再熟悉不过。这一日他便领着铁蛋,稍绕了些路,从后山小路进了院子,避开了所有人的注意,直接回了柴房。
一路颠簸,叶震南已疲惫得说不出话,脸色越发苍白,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浸透。
铁蛋累得腿肚子直哆嗦,他完成任务后被陆引舟赶回家去吃饭了,免得他爹起疑心。陆引舟自己则绕道从大门又回了一趟家。
饭堂的桌上杯盘狼藉,显然是一家子刚用完晚饭。平日里他若是回来得迟些,陆翔宇一定早就哭着喊着说肚子饿了,绝不愿等他吃饭。不跟陆翔宇一桌反而落得自在,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母亲的餐食也都是老俞单独送去屋里。
陆引舟偶尔也想一大家子一起吃饭,因为只有这时候,父亲陆展才会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院子里点了几盏煤油灯,父亲就着灯光正整理医书,脚边已经装满了两只箱子,见他这么晚回来不禁叹了口气。陆翔宇在灯下练字,字写得歪七扭八,模样倒是做得十足。二娘正一边收拾衣服,一边看着儿子,眼里根本没陆引舟这个人。
三四排药架上晒着各色药材,用竹篾编的小框子装着,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陆引舟心里一酸,感叹这是多么和睦的一家。在这个家里,他和母亲总像是多出来的两个人,就好像一只手上多长出的一根手指头,虽也是手的一部分,却连自己也羞于是这一部分。
管家老俞是从小伺候陆老爷子的,总还是念着他是二少爷,给他留了饭菜。陆引舟向父亲和二娘问了安,便端着已经凉了的吃食回了三进院子。
他娘李见秋正半倚在床上看书。陆引舟放好饭菜,从怀里掏出挣扎的兔子放在地上,上前在床边跪下,唤了声:“娘!”
李见秋放下手里的书,柳眉微蹙:“好端端行这么大礼,又在私塾里犯错了?”
陆引舟用力摇头:“不是,是有事要求娘,大事。”
李见秋听说儿子从山里救了个新四军回来,虽然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命陆引舟带了热水和馒头,自己拎着药箱,两人轻手轻脚去了柴房。
家里除了母子俩和老俞,几乎没人会进三进的院子,暂时倒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叶震南已经有些昏昏沉沉,李见秋二话不说开始动手,用剪刀剪开他大腿上临时固定用的树枝和布料:“我要把子弹取出来,身边的麻药不多了,这位同志,你得忍一忍。”
叶震南笑笑,打起精神跟陆引舟开玩笑:“小兄弟,你只说你爹是大夫,原来你娘也是个女大夫,家学渊源,难怪你粽子包得那么好。”
他这么一说,气氛缓和了许多。
陆引舟将煤油灯安置在柴堆上,暖黄色的光给深秋的夜带来些许温暖。他拧了条热毛巾送到叶震南嘴边:“咬住,待会儿要疼的!”
没想到叶震南居然拒绝了:“这么点小伤,还咬毛巾,给我们连长知道该笑话我了!没事儿,尽管来!”
李见秋的药箱里竟有制式齐全的手术刀,她用酒精灯给刀消了毒,看了眼叶震南,抿住嘴唇道声:“那我开始了。”
李见秋下刀干脆利落,叶震南痛得浑身一缩,脑门上滚下豆大的汗珠。不过一会儿工夫,药箱的小托盘里“叮当当”一声响,就多了一颗带血的子弹。
叶震南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已痛得昏了过去。李见秋帮他止血消炎缠上绷带,吩咐陆引舟:“待会儿他醒了,先冲一杯红糖水给他喝下,再让老俞去煮两个鸡蛋过来,就说是给我的。他现在需要补充营养。”
陆引舟看着母亲两手翻飞缠绷带,平日里的病容荡然无存,不禁问她:“娘,你这么好的本事,要是开堂坐诊,指定比爹厉害,为什么要藏着本事呢?我看着二娘都快踩到你头上了,恨不得把咱们赶出去才好呢!”
李见秋瞧他一眼:“我书柜里的医书,你可没少看。你爹藏的《伤寒杂病论》《针灸甲乙经》那些,也都被你翻烂了。你除了没什么临床经验,书本里的功夫应该不在我和你爹之下了,不也处处藏着?陆翔宇那小子欺负你,你不也是装看不见?”
陆引舟急道:“我那是不想让爹为难!”
李见秋包扎完毕,用纱布剩下的部分在叶震南腿上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她抬头看向儿子,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做医生的有这些本事没什么好炫耀的,关键的时候拿出来,能救人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叶震南就这样在陆家的柴房秘密住下了,三餐都是陆引舟亲自照应,铁蛋也时不时来看望。叶震南有满肚子杀汉奸打鬼子的精彩故事,加上男孩对军人有种天生的崇拜,三人很快成了忘年之交。
这些日子,二进的院子里藤条编的箱子越堆越多,几乎要把房子都搬空了,陆展也没再去县里采购药材。
陆引舟看在眼里,心中凉得像结了块冰。爹这是真的要走了,老俞也许都会跟去,而他和他娘,却像是院子里那口枯井,已经被遗忘在角落了。这样也好,叶叔叔的伤还没痊愈,他走不得。伤心失落时,陆引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1938年六月上旬,日军已经先后占领舒城、桐城、潜山、怀宁、安庆等县,并继续向六安、霍山、武汉等地进攻。立煌县城金家寨是战时的安徽省临时省会,日本侵略军早就蠢蠢欲动,但慑于大别山险要的地形和众多的驻军,一时未敢妄进。
皖西南地区危如累卵。
陆展临行前,总算是踏过三进院子的门槛,正式见了他的发妻李见秋。这门槛不像是门槛,倒像是一道命运的高墙。
李见秋难得换上了颜色鲜亮的衣裳,那是她从前在英国留学时带回的蓝色洋装。陆展见到她,眼神却像是被风吹走了一样,躲了开去。
陆引舟也被唤了来,一家三口难得独处,却恐怕也是最后的独处了。
桌上的茶盏里沏了碧螺春,木质窗棂上雕着喜鹊登梅的吉祥纹样。不远处传来二娘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唱的是一出《霸王别姬》。约莫是戏服行头都带不走,二娘这两日日日唱些伤怀的曲子,仿佛带不走的是她的嗓子,再不用便用不着了。
陆家世代行医,传到陆引舟的父亲陆展这一辈,兄弟三个一个从军,一个从文,都离开了家乡,只陆展一人传承家学,守着梅山镇上祖宗留下的杏林百草阁,问诊抓药。
陆引舟的母亲李见秋和陆展定的是娃娃亲。李见秋的父亲曾是沪上一家医院的院长,陆李两家一是中医一是西医,世代交好。李见秋从小念的是洋学堂,从英国学医归来后,父亲因参加共产党的抗日组织,被日军暗害,她只身流落到梅山镇投靠婆家,却发现陆展已经私下娶了个唱戏的花旦,连儿子都生下了。
陆老爷子下了死令,让陆展娶李见秋过门,做明媒正娶的夫人。这陆家宅子里,从此便有了水火不容的两个女主人。
十几年前,李见秋也争过,可陆展的眼里只有会唱“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的柳翠凤。
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着了火。李见秋的屋里有茶香书香,却没半点脂粉气。
陆展开口也直接:“我准备带翔宇和翠凤去武汉避一避,你们怎么打算?”
李见秋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那眼神看似平静如水,实则蕴含着复杂的情绪。
没有商量,也没有余地,他们要走了,只是来知会一声。
陆引舟可没那么好的脾气:“爹,你们东西都收拾好了,还来问什么?你明知道娘绝不会去武汉。”
陆展的脸色不好看,下颌绷紧的样子和陆引舟一模一样,时刻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李见秋看见这如此相似的一大一小,抬手挥了挥,眼神转向了门外。那是送客的意思。
从陆展进屋到离开,她一个字都没说。
陆展做大夫的资质平平,开的方子向来不温不火,起效慢,但好在能固本培元。这温暾性子令他给了一个人承诺,就给不了另一个人。但他心地不坏,留下了银票地契,刚好一半的家产。
从此互不相欠。
陆家的马车走的时候是凌晨,同所有逃难的马车一样,走得仓皇急迫,仿佛被什么穷凶极恶的东西追着。李见秋没有去送,房里的灯火却亮了整夜。
老俞自请留下看护老宅并照顾母子俩,陪着陆引舟一起送别陆展。一老一小在门口张望,门外的石狮子也在张望,天上的星星同样在张望。直到马车去得再也看不见了,张望的眼睛才感到酸胀。
天蒙蒙亮的时候,镇上忽然乱成了一团,铁蛋一路冲进陆家大声报信:“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远处传来“丁零咣当”的铁器碰撞声、女人孩子的哭闹声、骂骂咧咧的人声,其间夹杂着听不懂的日语。听不懂内容,但听得懂语气,全是威胁恐吓辱骂。
老俞已经年逾七十,对生离或许还放不下,对死别却已极为淡定。他在前院晒药材,干瘦的手捏着一颗颗枸杞子,庆幸陆展离开得正是时候,陆家的香火和医术总算有了延续。
铁蛋一路奔进了柴房,李见秋正在给叶震南换药,陆引舟掩上房门,问他:“到底怎么了?”
铁蛋喘着粗气:“有一队鬼子来了,杀人放火,抢粮食抢牲口!吴先生是真的有枪,还放冷枪打死了一个鬼子,我看得真切,他自己肩头也中了一枪,不知道是死是活!对了,我还看见刘长贵了,他管领头的鬼子叫……叫‘铃木大佐’!他们正从北往南挨家挨户搜呢,好在我爹去县里赶集走得早,我听见声响就抄小道过来报信了!”
李见秋皱眉:“居然来了个大佐?还挨家挨户地搜?只是抢粮食,不应该由大佐亲自压阵。”她有意无意看了眼叶震南。
铁蛋哪懂这些日军的军衔,急道:“先别想那么多啦,咱们快跑吧,从小路进山躲一躲!”
陆引舟有点儿慌了:“叶叔叔腿伤没好,现在跑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外面的喧闹声、哭喊声越来越近,鬼子白晃晃的刺刀闪着阵阵寒光。
叶震南倒是镇定:“没关系,鬼子来了,你们就把我交出去!”他从怀里掏出个染血的小布包,似乎要有所托付,却被李见秋打断:“这屋里没有一个人会把你交给鬼子。跟我来。”
陆引舟和铁蛋又惊又疑,两人一起扶着叶震南出了柴房。李见秋走到院子角落的枯井前,拂了拂纷乱的稻草,掀开井口的半片破草席,回头吩咐道:“铁蛋,你先下去,叶叔叔有伤,你接应一下。”然后她转向叶震南,“同志,要委屈你先躲一下了。记住,不管你身上带了什么任务,只有活着才能完成。”
很快,叶震南和铁蛋就顺着井轱辘上挂着的破水桶下了井,陆引舟呆呆地望着井口——自打他记事以来,这井就荒着,即使他在院子里玩得翻了天,也从不会靠近。娘在他小时候就常给他讲井里头住着怪兽的故事,吓得他避之不及。原来,这井里竟另有乾坤。
陆引舟仍在发呆,李见秋一把把他搂进怀里,似乎要用尽所有力气,抱得他全身都痛。
李见秋微微俯身,直视儿子的眼睛:“这井里有个简易防空洞,能藏人,是你爷爷临终前告诉我的,就连你二娘和哥哥都不知道。你爹怕生事,这么多年来权当没这处所在。这下面有一些文件,你看过以后就烧掉。”
陆引舟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整个人手足无措起来。他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母亲,声音颤抖得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娘啊,咱们赶紧下去吧,再不走来不及了啊!”
李见秋捧住他的脸,眼里仿佛盛了一潭水,里面全是曲曲折折的水波。她语气急促:“这么大的宅子里只留老俞一个老仆,日本人必会起疑心,万一真下功夫去搜,这口井迟早会被发现!你和铁蛋跟着叶叔叔下去,我在上面应付。不管发生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儿子,你记住,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医生的手术刀能救人命,却救不了国命。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你母亲,是共产党员!”
李见秋说完,硬推着陆引舟下了井。
井轱辘一圈圈转动,发出粗笨的钝响。陆引舟看着母亲的脸后面映着高远的白云蓝天,一点点消失在井缘箍出的圆形视野中。白天和危险都被这口深井关在了外面,他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攫住。母亲的话在脑海中沸腾般翻滚,母亲究竟是谁?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时竟有些蒙了。
李见秋还原了枯井四周荒废的原貌,平静地走回前厅,随手拿了本书,坐在桌边翻看。老俞仍在拣选药材,仿佛除了挑出发了霉的枸杞,别的事都不重要。
此时陆家的门口吵吵嚷嚷,两队手持步枪的鬼子开路,刘长贵引着铃木大佐进了杏林百草阁。
刘长贵吸了吸鼻子:“大佐,这是个药铺!中药,好东西!”
铃木带着白手套的手一挥,两队士兵就四散开来,像是耗子钻进了米仓。药架上分门别类晒着的中药,被他们一股脑儿装进了麻布袋。老俞手里端着的枸杞被强行夺走,日本兵嫌他碍事,一脚踢在他身上,把他踹翻在地。老俞实在是太老了,像只被翻过了壳儿去的老龟,半天也爬不起来。
很快,陆家就给翻了个底朝天,存着的粮食、布匹、肉干、药材,被搜罗一空。
整个过程中,李见秋坐在堂屋角落的太师椅上纹丝不动,手里捧着书,却一页没翻。陆引舟带回的兔子腿上打了绷带,乖觉地伏在她脚边,睁着红红的眼睛。日本人暂时没发现后院那口枯井的异样,这令她心神稍安。
铃木注意到了这个大胆的中国女人,问道:“你滴,读过书?”
李见秋抬眼看了看这个日本军官,发髻上别着的映山红衬得她脸色苍白。这些日本人不知道残忍杀害了多少同类——包括她的父亲。她心中压抑多年的痛恨和愤怒几乎就要倾泻而出,可为了保全在乎的人,不得不按捺住汹涌的情绪,直直对上铃木的眼睛:“是,又怎样?”
铃木眯起眼睛,脸上满是轻蔑:“支那人,读再多书,也还是,支那人。”
李见秋再也忍不住,缓缓合上手里的书,冷冷道:“弹丸小国,蛮夷之地,也好意思谈‘读书’?读再多书,也还是改不了禽兽不如的作为!”
没等刘长贵转达李见秋的意思,铃木已经大怒,拔出腰间的配枪,瞄准了李见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