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个十个的没有
根据铁片大鼓改编的京剧《高亮赶水》排演出来,蝶梦楼连卖了十天满座,小龙运科班有些欣欣向荣的气象了。
几个月后,林雨辰来小龙运科班,找班主万先生的儿子万运盛,还有潘运葵。
一见林老板,万运盛赶紧替病倒的父亲致谢:“这回您可帮了大忙了,排这出《高亮赶水》,您出钱又出人,太仗义了。”
“别说这些,”林雨辰摆摆手,“我是给你们道喜来了。”
二葵问:“您指的是我们卖了十天满座儿?”
林老板说:“不光是这个。你们这个班儿名字取得好,小龙运,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还有什么好事儿?”
“天津有个戏园子约我的风云社去唱一期,我就让来人到蝶梦楼看你们的《高亮赶水》。自打梅先生演《天女散花》什么的,新戏吃香啦,果然,来人一眼看中,打算邀你们去天津唱一期。跑码头进账能折个个儿,涨一倍,这叫‘树挪死,人挪活’。”
万运盛和潘运葵好感动,为了救助小龙运科班,林老板硬是将到了嘴边的肥肉拱手相让。
林老板还说:“我想,除了我儿子运池,还可以让我们小班里的步云娥跟着一起去,阵容能硬整些。照我的眼光,她那些同学顶多能做成背心儿什么的,可她就是大褂儿的料。”
万运盛问林老板:“我们这些嘴上没毛的都是头回出门,总得有个老把式来当管事的吧?”
林老板说:“帮你们排戏的梁先生,虽然脾气不怎么好,可他经得多,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他当管事的错不了。”
于是,小龙运科班的几十号人马上了火车,前往天津卫。
戏箱都托运在行李车厢,二葵等人走进客车,各自找了空位子坐下。二葵的一侧是步云娥,另一侧是位老先生。他们的对面坐了林运池,还有唱小生的葛运时和唱丑儿的李运才。
三句话不离本行,李运才对步云娥说:“听说你的同学也让人约到天津去了。”
步云娥问:“我的哪个同学?”
李运才卖起关子:“猜。”
葛运时说:“运才,你就不能开个小门缝儿?”
“好,”李运才透露一点,“她有个干妈。”
步云娥立刻说:“那就是柳云思。”
“你另一个同学这次也跟着柳云思。”
“沈云丽?”
二葵插嘴道:“李运才,你可不能核桃栗子一起数,她们俩绑一块儿也比不过小娥。”
“可是,”李运才故作紧张,“你们只知道柳云思有干妈,不知道她有干爹。你们知道她的干爹是什么人吗?”
葛运时说:“她干爹是她干妈的丈夫,没错吧?”
“错!”李运才说,“她干爹是她干妈为她找的,但她干爹和她干妈不是一家子。”
“瞧这别扭劲儿。”
“她干爹是大绸缎铺‘瑞蚨祥’的老板,柳云思可以到她干爹店里随便选料子做行头。所以,柳云思跟咱们步云娥打对台,人家是里外三新,咱们全是破烂儿。人比人,气炸了坟。”
“别这么说。”林运池开口了,“家父告诉我,本事比行头要紧。他说我祖父有一次演《红桃山》……”
这是一出在《水浒传》里找不到的水浒戏。一个女强盗张月娥很厉害,关胜、林冲、花荣三个人才把她捉住。
“家父说,戏班的行头又脏又破,林冲盔头上的一对翎子只有几寸长了,像兔耳朵。我祖父扮关胜,他穿了一件‘搭凌靠’。”衣物上的各部分随时会掉落下来,叫“搭凌”。“开打的时候,靠肚上的虎头掉下来了。观众笑了,可是没人喊倒好,大家以后还是爱看他的戏。”
“您府上是姓林吗?”一直默默旁听的老先生这时忽然问林运池。
林运池说:“是啊。”
老先生说:“你说的那出靠肚上掉虎头的《红桃山》,我正好看过。老林老板别的戏我也看过不少,有一次演《八大锤》,演成了八大刀。”
“怎么回事?”大家都好奇。
“你们是干这行的,应该知道金银铜铁大小八对锤吧?”
“当然知道。”李运才说,“大四件儿是八卦紫金锤、宝瓜亮银锤、青铜六合锤、浑铁轧油锤。小四件儿是擂鼓瓮金锤、梅花錾银锤、八棱灌铜锤、生铁一字锤。”
“没错。”这位可是资深戏迷了,“不过你不知道,现在戏台上的锤是放在戏班的把匣里的,可是老林老板演戏那会儿,锤不算把子(戏中兵器),算切末(道具),每次演《八大锤》得去切末行赁锤。除了付租金,还得给送锤来的切末行伙计一些酒钱。可是老林老板班里的管事的特别抠门儿,酒钱给得忒少,送锤的伙计就存心误场,戏班等不及,只好用刀代锤了。”
二葵说:“老先生,我不大相信,林家从来很大方的。您兴许年岁大记性差了,兴许看戏太多搞混了。”
老先生看了看二葵,说:“孩子,我没记错,我说的是那管事的抠门儿,没说老林老板。我知道老林老板很大方,今天也巧了,我正想当着他孙少爷的面,说说老林老板的一件大方事儿。”他扭过脸来对着林运池,“这件事你应该没听说过,令尊也未必知道。”
于是众人静听其详。
老先生说:“我呢,半世经商,走南闯北,有一次去了江西。我有个表兄在那儿的一个小县城当知县,他陪我去庙里玩儿。别看县城小,那庙可大,山寺峥嵘,气宇恢宏。我们看了许多殿堂,都走累了,见最里边一间锁着门儿,我表兄问方丈,‘这殿里供的是什么菩萨?’老和尚就说,‘别人是不让看的,我打开来给您瞧瞧。’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只见殿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供桌,神龛内供着一个朱红金字牌位,上写‘施主林鹤千长生禄位’。”
老先生看看林运池,林运池疑惑地说:“未必跟我祖父有关系吧?”
老先生笑道:“我对表兄说,‘京城有位名伶也叫这名字。’方丈立刻道,‘这位施主正是京城的名伶。’”
原来,这个老和尚年轻时,因为寺庙烧毁要重建,当时的方丈交给他五千两银子,让他去北京一个叫僧录司的衙门盖个大印,凭着盖了印的文书就可以募捐建庙了。
他来到北京,住进旅店,就有骗子假装帮忙,拿了几百两银子说去打点。等了十天半月,再无音讯。就有第二个人来对他说:“你上当了。”说骗子是骗子的人应该不是骗子吧?但那人也说需要用银子去运动,和尚就又交出银子。第二个人又不见了。这老实的和尚竟然还会相信第三个骗子……他在北京住了半年,钱快用完了,回去无法交差,只能选择悬梁自尽。
店掌柜看这和尚可怜,就建议他去找林供奉。
林鹤千演艺超群,曾进宫应差,进过宫的伶人会被尊称为“供奉”。
和尚就去向老林老板求救,头都磕破了。
老林老板说:“我找人打听一下,你过两天听信儿。”
那时候看戏的人多,伶人的朋友也多。林鹤千有个当崇文门监督的朋友,他说:“这件事只有‘皮硝李’能办,但这个人只认识钱,你让和尚准备三千两银子,我帮他送进去。”“皮硝李”就是慈禧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李莲英。
林鹤千就转告和尚,但和尚手里只剩三百两银子了。
“你们家老爷子就向熟人募捐,”老先生对林运池说,“题目是重修某某古刹。”
步云娥担心地问:“能募到多少钱?”
老先生说:“募到两千多两银子,还差五百两。正巧天津来约老林老板唱戏,包银是三百多两,他自己又掏了一百多两,凑足了三千两让朋友给‘皮硝李’送去。几天后和尚就拿到了盖好大印的文书。后来,庙造起来。再后来,方丈圆寂了,这个年轻的和尚当了方丈,他就在殿里供了老林老板的长生禄位。”
几个年轻人都有些发愣。
李运才说:“自己穿搭凌靠演戏,都舍不得买新行头,可是肯给陌生人掏大把的银子,真值得人家供长生牌位呢。”
二葵说:“咱们梨园行有不少前辈都是这样。拿咱科班的焦先生来说,平时省吃俭用,烟酒不沾,散戏回家从不坐车。他用攒起的钱买了许多小房子出租。每个月他就提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房折子,一家一家收房租。”
李运才说:“这叫‘吃瓦片儿’。”
“可是,每当要过年了,就会有一百袋白面放在梨园公会里,那些穷困的同行可以提溜一袋回去包饺子。焦先生的‘瓦片儿’是让大伙儿给‘吃’了。”
正说到这儿,火车停下来,是个小站。
和二葵隔一条过道,坐着梁先生。这时梁先生的邻座站起,他要在这个站下车。
上来一个挎着军刀的日本兵,他见梁先生旁边有空座儿,就走了过来。
全戏班的人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危险人物挨着梁先生坐了下去。
二葵想凑近和对面的林运池议论几句,忽见日本兵的目光很严厉地扫过来,也就暂时打住了。
幸好日本兵没坐一会儿就去厕所了,众人赶紧趁机打开话匣子。
“这会儿可是‘三十晚上吃饺子——没外人’了。”梁先生告诉大家,“这个日本兵不是一般的兵,是个宪兵。”
“您怎么知道?”
“你们瞅见他胳膊上的白袖箍儿没有?还戴六角领章,一般的兵有这个吗?还有,一般的兵只有带刺刀的步枪,他有军刀和手枪。你们再瞧那绑腿,是皮的。”
李运才说:“梁先生,您倒是门儿清。赶明儿排时装戏,您就扮这宪兵得了。”
“那总得等小鬼子滚——”梁先生警惕地朝厕所方向瞟一眼,“这宪兵哪,是管兵的兵。我亲眼看见守桥的两个日本兵聊了几句,宪兵走过来,大耳刮子抡过去。”
出了厕所的宪兵穿过变得安静的车厢,又在梁先生旁边坐下。
大家再看梁先生,已换成一副如坐针毡的神色。
梁先生当然知道,只要不乱动,不言语,宪兵也没法向他下笊篱。
可是……
偏偏他受了凉,喝了姜糖水驱寒,就难免要出虚恭(俗称放屁)。我们每个人都会如此,有时是声响,有时是气味。今天梁先生发生的是后一种情况,而且不断发生。
梁先生努力控制,可就是憋不住。
旁边那个日本宪兵,先是皱眉,继而瞪眼。
连坐在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也被“侵犯”了。
宪兵终于对着梁先生大吼:“一个两个的行,七个八个的不行!”
周围众人赶紧捂嘴,欲笑不能。
梁先生只好学着那种腔调:“我的,去厕所的干活。”
他刚站起,对面的年轻人说:“先生,您坐下。”
年轻人从行李架上取下一盒,对梁先生说:“天津‘金针韩’您听说过吧,我是小韩大夫。您不用去厕所,一针见效。”
梁先生愕然:“这也能治?”
小韩大夫点着头打开盒子,长长短短的针具尽呈其内。
宪兵好奇地问:“这个,什么的干活?”
小韩大夫说:“治病的干活。七个八个的有,九个十个的没有。”
他抽出一针,让梁先生伸左手:“男左女右。我要刺你的合谷穴,就是虎口这儿。如有酸胀的感觉,你要叫出来。”
戏班众人全都站了起来,关心地围观。
小韩大夫从容进针,然后轻轻捻动……
“酸酸酸酸酸!”梁先生的叫喊震动全车厢。
小韩大夫迅速拔针:“好了。”
梁先生等候了几分钟,体内真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那宪兵欢呼起来:“九个十个的没有!”
二葵钦佩地称赞:“‘皇帝的祠堂——太庙(妙)’啦。”
宪兵比画着对小韩大夫说:“我的,拔了牙,头疼,你的能治?”
“能啊。”小韩用手指在宪兵头顶戳了一下,“嗯?”
宪兵犹豫着,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否存在敌意,最后放弃了领略中华神奇医术的尝试。
“小韩大夫,”梁先生满心感激,“您喜欢听戏的话,我送您票!”
小韩说:“我还真喜欢,你们这次有小生戏吗?”
“有哇,明晚打炮戏里就有《三堂会审》,‘王金龙’坐那儿呢。”梁先生朝过道那边的葛运时一指。
葛运时赶紧凑过去打招呼:“韩先生也票戏吗?”以票友的业余身份演戏,叫“票戏”。
小韩说:“也就是在票房清唱,没扮上过。明晚你们在哪儿演?”
“叫什么……春和戏院。”
“行,明晚我一准儿去捧场。”
二葵也凑上来了:“小韩大夫,不好意思,您也能治嗓子吧?”
小韩请旁边的乘客跟二葵换个座儿。二葵坐下,高兴地张大嘴,他以为大夫总要看看他的喉咙。
但小韩让他闭上嘴:“把手给我。”
“哦,大夫要号脉,”他伸左手,“男左女右。”
小韩号过脉,幽幽地说:“你是虚热造成时起时伏的失声。”
二葵说:“您太神啦!我平时一点油腻也不敢沾,可这嗓子就爱上火,堵痰,有时干脆一字不出!”
“这不是扎一针能好的。”小韩说,“不止扎一次,一次不止扎一针,扎得跟刺猬似的还不算,还得灸。知道什么是‘灸’吗?”
“不知道。”
“就是在每支针尾裹上艾绒,点上火。”
“哟。”
“怕吗?”
“不怕!”二葵给自己壮胆,“只要再不让我担心把曹操演成哑巴,什么我都能豁出去。”
小韩笑了:“没这么吓人。明晚去春和戏院,我会带上艾绒,给你灸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