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写本伏击
自从黄石火山的爆发灭绝了边津人和墨西哥湾沿岸的狩猎部落,时间已经过去近十万年。新一轮的重新播种已经有一万两千年的历史,文明又在地球上生根发芽,像一株寄生的藤蔓一样,狂热地蔓延开来。当下正处于扩张主义-重商主义阶段,分散的城邦和朝贡的帝国逐渐联合起来,走向试探性的启蒙。最终,他们会拾回电子技术,并随着无处不在的监控项目的建立,最后再度攀上真正文明的高峰。看着繁华的城市和白浪滚滚的贸易船只,没有人能想到,建造这一切的人除了荣耀加身还能如何。
皮尔斯在卡内格拉沿着钱德勒街一条歪歪扭扭、铺满鹅卵石的小路蹒跚前行,装出醉醺醺的样子,努力融入身边的风景。刚从伊普索利安联盟的船只下船的水手在这里并不少见,自然就可以解释他那不算流利的依玛格拉语——当地克里奥尔人的语言。这是另一项训练任务;由于接受了六年的个人培训且植入了斯塔希斯的通讯设备,皮尔斯如今多多少少能独立行事了。他受了委托,要在监督监管不到的地方,完成一项对于见习特工来说算是安全的任务。
“在科尔斯日的第三个小时,前往马格雷福路的红鸭子酒馆。先吃解毒剂,再喝点儿啤酒。你在那里作为一级观察员和零级撤退诱饵,掩护我们另一名特工撤离。会有一场打斗,你要做好保护好自己的万全准备。但记住,你始终是一名醉醺醺的水手,所以在事态爆发前,你得看起来像个水手。一等你的目标安全撤退,你就可以走了。如果事态升级到不可控的地步,向我报告,我来解决。”
这项任务的内容简单明了,尽管皮尔斯通常不会被分配到卡内格拉,或者这个纪元的任何地方执行任务。无缝融入异族文化的训练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斯塔希斯特工通常在他们的家乡或者附近地区工作,他们的地方知识在那里最为有用。事实上,两个月的全日制学习已经让他有足够的背景知识,能在一个离再度发明电报还有三世纪之遥的群岛社会伪装成一名外国水手。这是一项个体化测试,脑海里的警报让他神经质地抖了一下,仿佛猛灌了一杯马黛茶。行动分析部的上级会观察他的表现,判断他的随机应变能力。他决定全力以赴。
他艰苦训练了整整两个月,包括对语言和文化的学习,以及实地演练——所有这一切只为在卡内格拉实地的六个小时。而他之所以确定这是一次测试,是因为在他询问是替谁打掩护时,主管哈尔克转移了话题。
马格雷福路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巷,每隔几米就有一级台阶,以适应山坡的坡度。两旁是一间又一间的单层竹店面,有卖鱼的和卖杂货的。皮尔斯摇摇晃晃地绕过日常采买鲜鱼的仆从、运水工、果蔬贩子和乞丐,躲过米商的一长列驮满麻袋的单峰骆驼,避开了两名神学院来的黑袍学者——四散在山坡两侧的一堆神学院,像极了年迈牧师头顶稀疏的头发。岸边的旗帜在微风中飘扬;他去的那家酒馆的屋檐下,纸骷髅灯的抛光玻璃眼跳动着驱赶着恶灵的艳俗光亮。
红鸭子酒馆被漆成和它名字一样的颜色。皮尔斯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在低矮的遮阳棚下面的黑暗中摸索着,总算摸进了后院,双眼氤氲出水汽。这个时间点,院子里空空落落的,因为酒馆主要还是靠售卖吃食营生。忍冬的香味笼罩着整座院子,一旁的木槿花丛红得耀眼。皮尔斯在后墙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坐定,从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入口和厕所,还能不露声色地观察其他客人,不过要谨慎避免目光接触。即便只坐了一半的客人,酒馆老板的年轻儿子也待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给客人倒酒):四名大概是真喝醉了的水手,三个穿制服的学员仆从;几位衣着艳丽的女人正在和水手调笑,动作大胆又内行;还有三位披着斗篷的朝圣者,他们来自曾经的卡斯卡迪亚高地——估计是来南部地区拜访圣地和参加圣浴的。至少,粗看上去是这样。
一位只有皮尔斯手肘高的伙计凑到他身旁,询问他要点的吃食和饮品。“给啤酒,”皮尔斯努力大着舌头说道,“上好啤酒,淡的,值两枚硬币的。”伙计消失了一阵,带回来满满一石头杯子的常温啤酒,闻着有股淡淡的香蕉味。“好,很好。”皮尔斯笨拙地摸索着零钱,像是醉糊涂了。他递给那孩子两枚发黑的硬币——都装得有射频收发器,会发出信号告诉他的联系人,他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
皮尔斯满心期待地把杯子举到嘴边,手机却突然响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太不寻常了。要不是皮尔斯训练有素,铃声响起的一瞬间他可能就会跳起来。他扫视着这座啤酒花园,一边举起酒杯挡住嘴。一群身着黑袍的“乌鸦”——蜂拥而至的神学院学徒——正在门廊处吵吵嚷嚷地排队点酒;一名水手趴在桌上,他的同伴试图叫醒他;一位红衣女工正朝后墙走去,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太好了,他想,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情。
皮尔斯胃部一阵痉挛,摸索着手机。另一名斯塔希斯特工也会感觉到手机的震动和嗡嗡声,声音就像一只愤怒的小黄蜂——果然,就在他的注视下,那个红衣女人突然环视四周,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时,皮尔斯又是一阵抽搐——这次是不由自主的,好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可能,他立马意识到,她不可能参与这样的外勤行动!
红衣女子转身过来,侧身走向他,和他进行无声交流。“你是掩护我的人,对吗?我们快离开这里,情况越来越糟了。”
皮尔斯站起身。“亚罗?”他问道。那个试图叫醒朋友的水手开始拖拽他的肩膀。
“什么?听着,你的撤离计划是什么?”她听起来有些焦躁不安。
“但——”他僵住了,胃又开始痉挛。她不认识我,他意识到。“抱歉。如果我引开他们,你能翻过墙吗?”他说道,心脏怦怦直跳。他已经有三年没见过她了。她像一列失控的火车般闯入他的生活,然后又如来时一般突然消失,留下一张潦草的纸条,说被控制中心招去了,最后还留了一副速写的炭笔素描画。
“我觉得可以,但有两个——”水手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对她咆哮,这时皮尔斯的手机又响了。“那是谁?”她问。
“五秒后硬接触!”另一名特工说道,不知道那是谁,但声音听起来很急迫,“别过来。”
水手又喊了一声,这次皮尔斯听明白了,“凶手!”他爬过桌子,抽出一把长长的弯刀,向前走去。
“到我后面去。”皮尔斯站在亚罗和水手之间,他的思绪一片混乱:这太蠢了。她做了什么?还有谁?他在呼叫主管哈尔克的同时,控制着现场局面。“冷静,”他用结结巴巴的卡内格兰语说,“要喝酒吗,我朋友?”
在愤怒的水手身后,神学院的学生都站起了身,分散开来彼此呼唤着,黑色的长袍也随之晃来荡去。亚罗退到他身后——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手机突然再次响了起来,第四次了。这儿的特工太多了。“发生了什么?”哈尔克问。
“我猜是复写本。”皮尔斯勉强回复道。就像一张被擦干净后重复使用的墨迹斑斑的羊皮纸,一段被多次重写的历史。他举起双手,对水手说:“你想要。东西。钱?”
那个发出警示的第三个特工喊道:“放弃任务,立刻!”
皮尔斯倒了下去,好像是什么东西,什么人——亚罗?——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向一旁。
其中一个学生拉开了长袍。袍子从他肩膀滑落,敞出一片五彩斑斓的流动液体,像融化的玻璃般正沿着大致的人体轮廓翻涌、荡漾。袍子的上缘在穿着者的脖子和下巴处膨胀,他向前迈步从黑色学者袍里走出来时,它向上隆起,吞噬了他的脑袋。
水手高举着刀,刀尖向下对着皮尔斯,向他逼近。皮尔斯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他稳住了自己,没有跌倒,准备滑出袖子里的伸缩棒并扣动扳机——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打破了傍晚的空气。水手的头颅消失在一片深红色的薄雾中,血滴飞溅到皮尔斯脸上。尸身晃悠着,如麻袋一般瘫倒在地。皮尔斯左手推搡着往后退,一边眨着眼想蹭掉眼睛上的血雾,有人——是亚罗吗?——在他身后大声喊叫。
学生的长袍好像拥有了生命。它伸缩着立了起来,像一道邪恶的影子杵在主人身后,这坨行走的人形水团转过身,冲着屋顶举起一只手。一阵阵尖叫在它身后响起,其中一名神学院学生非常不明智地伸手抓袍子,接着便抽搐着倒下了。
“卧倒!”是第三个特工的声音,“装死。”
“我的膝盖——”
皮尔斯斜眼瞥向亚罗,看到她一脸恐惧;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禁打了个寒战。“我来做诱饵。”他发送信息。然后,他脑子里的计划异常清晰起来。他滚向一边,向酒馆里面爬去。
接下来的三秒里发生了几件事:
首先,一个直径两米的蓝绿色圆圈突然打开,盘旋在啤酒花园的后墙前。一群巨型大黄蜂从圆圈里冲出来,大部分都飞向了学生——他们在出口处惊慌失措地挤成一团:其中两只转身径直冲向了阳台。
接着,一颗闪电般明亮的火花,在水形人举起的手和天花板之间跳跃。
最后,什么东西狠狠砸上了皮尔斯胸口。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都罢工了。
“有特工受伤。”有人示意到。对他来说,这似乎应该是他能理解的事,但他的知觉却在在愤怒的大黄蜂的嗡嗡声中迅速消退,眼前的色彩逐渐变得黯淡无光。然后是一阵冗长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