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街号越走越大,路上行人却渐渐少了,四周也愈发冷清了。
街角有一座大号橱窗,放下了百叶窗,倍显阴沉。走到这里,父女俩向左转去。刚从主干道拐进小路,周围顿时暗了下来,连脚下那铺设过的平缓下坡道都看不分明了。前方的大马路后便是哈得孙河,不时有急促的夜晚河风吹过。透过河畔公园的光秃树木,可见煤气灯发出朦胧的光亮,冷淡而苍白。
混入寒冷与寂寥的阴森令伸子感到了异样的紧张。不知不觉中,她紧紧搂住父亲的胳膊。
“……好暗啊……您认得路吗?”
佐佐把鞋跟踩得铿锵作响,留心观察着右边的一排房子,用比平时多几分克制的声音回答:
“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不过这些房子都长一个样,可真教人头疼。就不能多装几盏路灯吗……”
确实,这条路上有几十栋小房子,每栋门口都是左右两侧装着低矮的铁栅栏,设有三四级台阶,形状一模一样。朴素的门口又在路旁深处,稀疏的路灯所发出的光亮照顾不到。他们越走越觉得孤寂,几乎是每走到一栋房屋的昏暗入口都要探头张望一番。就在他们快要泄气的时候,一扇透着明亮灯影的弓形窗户映入眼帘。窗帘的缝隙后面站着几个男人,伴随着听不清楚的说话声。
伸子拽了拽父亲的胳膊。
“是这里!”
佐佐环顾房屋周围,走上门口的台阶,按下门铃。门后立刻响起了短促而不带余韵的声音。伸子生出了期待和好奇。毕竟她刚走过一条昏暗的小巷,被诡异的焦虑折磨得不轻,只觉得在这扇镶有老式玻璃板的房门后,有某种温暖和快乐等待着她。橡木门向内开启,出奇地顺滑。开门的男人见来人是他们,便把门开得更大了,用一本正经的口吻问候道:
“欢迎光临。请进。”
佐佐一进门厅便脱起了外套。伸子环视四周。右侧墙边有带镜子的高大帽架。左边摆着长椅,饰有厚实的葡萄叶浮雕。长椅前则是通往二楼的缓梯。深处是一间敞开的大厅,有厚重的帘子遮挡。大厅里传出充满压力的谈笑声,清一色的男性嗓音。放眼望去,尽是坚固的棕色橡木圆柱和镶板,它们在灯下闪闪发光,令伸子颇感舒心。一种新鲜的味道弥漫开来,刺激着她的感官。那是只有男人居住的房子所特有的气味,由家具上光剂、香烟、羊毛和另一种似乎来自干燥皮具的气味融合而成。
开门的男人帮佐佐脱下外套,随即说道:
“这边请。女士也来了不少……”
伸子微微低头,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男人的长相。他戴着白色的低领,打着黑色的领带,一身朴素的黑衣上有几处磨损。他脸色阴郁,圆润的大下巴倒很惹眼。伸子边上楼边问:
“安川姐姐来了吗?”
那个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用天生的低沉嗓音回答道:
“来了。”
上到二楼,只见一个房间的门半开着,传出女人的说话声。他喊了一声“安川小姐”,然后说道:
“佐佐小姐来了。”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哎呀!是吗?”
伴随着这句话,安川弓着背,大跨步迈过门槛。为伸子带路的人下楼去了。伸子曾短暂就读于某专科学校,当时安川冬子便是她的学姐。安川是全校出了名的好学生,勤奋刻苦。伸子只和她说过一两次话,不过在这座城市,她算是伸子唯一在大洋彼岸便已结识的朋友了。安川在一年多前进入C大学,主攻教育心理学。
安川上下打量着伸子,一脸的稀罕劲儿。
“我早就听到了风声,只是平时不太出门,都不知道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呀?”
“三个多星期前。”
安川提问时的语气还是那般麻利爽快,与上专科学校时别无二致,这令伸子倍感惊讶。
“听说你是和父亲一起来的?”
“嗯,小跟班一个。”
伸子觉得在这群女士面前,自己仿佛成了小朋友。
“他今晚也在楼下。”
“哦,挺好的。在哪儿落脚呢?住哪家酒店?”
“布伦特酒店。”
“啊,我倒是去过那里。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高崎小姐,高师毕业的,研究家政学。这位是名取小姐,主修音乐的……”
伸子向每个人鞠躬致意。
寒暄和简短的问答结束后,伸子感到了失望,或者说是意外,还有几分朦胧的落寞。在场的人里,愣是没有一个她看一眼就觉得喜欢的。虽然她们各有专长,容貌各异,但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能干,在物质和精神层面又都是忙忙碌碌,没有一丝的从容,仿佛正被什么东西追着跑似的。周身的打扮也是无一例外的了无情趣。伸子把外套脱在旁边的椅子上。
一度暂停的校园闲话与留学生的传闻很快便重启了。有人亲切地与伸子搭话。伸子和蔼可亲地应着,心中却莫名地沉郁。这个房间里充斥着狭隘而不自由的生活气息,让她觉得有些憋屈,不太适应。好不容易来到了新的环境,进入了新的生活,却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见了朋友也只是聊课业、聊作业、聊自己有多忙,或是聊些第三者完全提不起兴致的风言风语。这般海外游学生的境遇令伸子生出了恐惧。
哪怕来到楼下的大厅,那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也没有消失。
在大厅的角落,佐佐舒舒服服地坐在安乐椅上,不停地说着什么。
之前带她上楼的男人靠在门帘边的柱子上,捧着胳膊,正和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话。坐着的男人膝头蜷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斑点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这人显得颇为悠闲自在,轻抚着猫的后背说着话。温馨的光景让伸子看着稍感舒心。伸子本想找坐在身旁的中西打听那个男人的名字。中西是后面才来的,正用优美而饱含温情的声音说话。
就在这时,刚才那人高大而骨感分明的身子以生硬的动作挪到了她跟前的桌旁。只见他在桌边做了个掸灰似的动作,然后低声说道:
“晚上好。”
带着开幕词意味的发言开始了。周围好几张脸都转向了声音的出处。充斥大厅的嘈杂消失了。一片寂静无声之中,有人在拼花木地板上挪了挪椅子,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
男人低垂着眼,不免其俗地表达了对众多来宾赏光参加聚会的满足,然后欢迎松田博士的到来。将博士介绍给众人后,他便坐了下来。松田博士是位面相亲切的中年人。他从自己的座位起身,从艺术的本土特色这一角度,谈了谈他对美国绘画的观察。
一番见解发表完,他又用略带沙哑的平淡嗓音,按部就班地推进话题。不一会儿,伸子又觉得不满足了。她一边听着,一边对比起了对面一字排开的男士们的面容。大多数人都把头转向站在大厅右侧的博士,所以从伸子这边望过去,只能看到很多人的左半边脸。红润光泽、眼皮略肿的凡俗面庞。皮肤黝黑,五官粗犷,看着就像有口臭的容貌。脸颊到嘴边都没几分肉,皮肤光滑,气质许是偏黏液质的人……脚的放法、靠椅背的样子之类的细节,似乎都能透露出他们性格中某些隐秘的部分,伸子觉得观察这些很是有趣。正面看时显得伶俐精干的青年,侧看却显得鲁钝无力。伸子忽然对自己平时没瞧过几次的侧脸感到了一丝不安。一个一个打量过去,便轮到了刚才那个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坐在伸子斜对面。她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
他深深地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微微低头。双臂紧紧交叠于胸前,那貌似是他的小习惯。伸子投去无须担心被对方发现的一瞥,同时在心底感到了淡淡的困惑。他的侧脸,有某种之前打量过的男人都没有的东西。其他男人的容貌与身体有着同样的力量密度。换句话说,伸子感觉他们的面庞是以与胸膛相同的血肉组成的,唯有这个男人不然。他的肩膀很宽,身形有北方人的味道,与脖子上的那张脸造就了令人略感诡异的不协调感。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如果用同样的力气从脚下一路往上看,看到脸的时候,视线便会不知所措。朴素而感伤的元素,还有让人感觉他从不将情绪肆意散发出来,而是郁结在心的元素……种种元素化作阴翳,蔓延于下唇紧绷着的苍白侧脸。
伸子的目光退缩了一两回。她的好奇心被那阴郁的侧脸激发起来。他脸上所表现出来的,绝非许多男人都有的春风得意,亦非阳刚果敢,而是某种阴暗的东西,近乎黑暗。每看一眼,都教人分外好奇那阴影从何而来。
松田博士的演讲结束了。
谈笑声四起,大厅里的气氛比方才更随意了些。靠走廊的一扇门开了,有人端来了冰激凌等甜点。这时,让伸子产生好奇的男人又站了起来。他提议,今夜来了几位新面孔,不妨请大家依次做个自我介绍。伸子最烦这种事情,不禁望向远处的父亲求救。父亲却轻松愉快地坐着,眼角的褶皱中含着和蔼的微笑,仿佛很中意这项提议似的。
“正所谓请自隗始,那就从我开始。”
原来他叫佃一郎,在C大学专攻比较语言学,主修古印度和波斯语。老家在里日本,平时一边做研究,一边帮Y.M.C.A.做些工作。最后,他如此说道: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都会尽力相助,请尽管开口。”
研究古代的语言和极度务实的Y.M.C.A.的工作,两者在心理层面存在怎样的必然联系呢?伸子有些想不通。不过他的专业课题给她带去了朦胧的满足感。因为她似乎感觉到了呈现在他脸上的东西和他的研究之间存在某种与性格相关的联系。
在他之后起身自我介绍的几乎都主修政治、经济、社会学、法律等。抱猫的人姓泽田,主修植物学。女宾们也简单发表了各自的抱负和目标。因为害羞,伸子只是生硬地说了一句“我叫佐佐伸子,请多关照”便坐下了。她实在没有勇气对这些人坦白,说自己想了解人类广博而深奥的生活,想在死前写出精彩的小说,哪怕只有一部也好。
父女俩在十二点不到的时候回到酒店。
伸子洗了澡,正穿着家居服摆弄白天买的小玩意儿,工艺精良的银制蜡封工具。欧洲大战已进入第五个年头,全城各处每天都有为红十字会和慰问前线举办的义卖会。这套古色古香的工具便是伸子从其中一场义卖会淘来的。这时,换了睡衣的佐佐走过来说道:
“明天早上九点,佃君会过来一趟,你记一下。”
“佃先生……是今晚那位?”
“嗯……有人托我找南波的侄子,我也一直惦记着,只是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所以想请他帮个忙。”
佐佐大致解释了一番。
“听说他在这儿待了好些年,肯定能帮着找到些线索。万一问着了呢……不,搞不好还就得问他……毕竟在这人山人海的地方找一个失踪多年的男人可不容易啊!”
接着他又说道:
“你也早些睡吧。”
他迅速爬上自己的床铺,仿佛是要尽情享受活动后的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