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文化重建与新农民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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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病中国”、国民性批判与老中国儿女

“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勾萌绝朕,枯槁在前,吾无以名,姑谓之萧条而止。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古民神思,接天然之閟宫,冥契万有,与之灵会,道其能道,爰为诗歌。其声度时劫而入人心,不与缄口同绝;且益曼衍,视其种人。递文事式微,则种人之运命亦尽,群生辍响,荣华收光;读史者萧条之感,即以怒起,而此文明史记,亦渐临末页矣。凡负令誉于史初,开文化之曙色,而今日转为影国者,无不如斯。”[4]这是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开篇的一段话,表达出了青年鲁迅对乡土中国这一“古国文化史”的独特阅读感受,即从“凄然”、“枯槁”到“萧条”,继而“怒起”的悲凉忧愤之感,乃至“降及种人失力,而文事亦共零夷,至大之声,渐不生于彼国民之灵府,流转异域,如亡人也”的亡国灭种之深刻危机感。这既是鲁迅作为生命个体的阅读体验,也是那个时代一个文化群体的精神感悟。

事实上,从少年时代开始,鲁迅从自己父亲被疾病缠身的治病历程中,“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5],感受到中国中医文化中的一些庸医治病的臆测性、主观性、随意性等非现代性、非科学性特质,而立志于学习西医,以推进国民对维新的信仰,从而促进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来到日本留学的鲁迅,开始思考中国国民性的问题。从历史上看,国民性问题的思考,并不是始于鲁迅,而在梁启超、严复等人的思想言论中都有所体现,但是真正对这一问题进行持续性思索、并产生深刻影响的,却是鲁迅先生。近些年来,刘禾等人开始对鲁迅的国民性问题进行反思,提出质疑。这在很大程度上深化了对国民性问题的多向度精神思考。对鲁迅而言,这是他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的问题,正如前面我们提到,一个泱泱大国、文明古国,怎么说败就败了?怎么就没有能够进行文化的自我创新性发展与创造性转化呢?显然,鲁迅对中国国民劣根性问题是日渐思考、深信不疑的。《〈呐喊〉自序》是一篇呈现鲁迅心迹、展现鲁迅心路历程转变的重要文章。

幻灯片事件中,鲁迅意识到:“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6]这是鲁迅一生中最重要的思想转折。但是,在现实维度的层面上,无论是自己想从事的“文艺运动”,还是正在发生的革命运动,鲁迅都很失望地发现,愿望与现实都有着遥远的距离,几乎没有人真正关心和热爱文艺,革命运动依然是“换汤不换药”。新文化运动中人来邀约鲁迅参加的时候,鲁迅都对此抱有深深的怀疑,抛出了一个“铁屋子”的比喻。尽管,后来我们知道鲁迅在被劝说中加入了新文化运动,并成为新文化运动“呐喊”的主将,以至于用“曲笔”来表现可能的希望,但是,无可否认的是,鲁迅对乡土中国文化的内在毒素与国民劣根性始终是清醒的、清晰的、批判的。“他依然是我们民族的精神灯塔。这个思考本身已经构成了20世纪中国的重要精神传统”[7]

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鲁迅先生不仅是一个具有良好医学教育和医学素养的人,而且是一位医治“病中国”的精神医生。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在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中,就石破天惊指出乡土中国文化中的“吃人”毒素:“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8]不仅如此,鲁迅进一步指出,在这样一种封建专制文化中,“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9],而所谓的二十四史,也不过是“奴隶”的历史,即“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或“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10],更为悲哀的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11]。在这个几千年的专制文化之下,我们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内化于心的“奴性文化”“奴隶根性”“奴隶意识”。

更为可怕的是,这种“奴性文化”还会与时俱进,不断演化,呈现出种种不同面目和名目,构成一种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无物之阵”。在鲁迅早期的杂文中,称之为一种“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12]“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这是鲁迅对这种封建“吃人”文化的一种没有命名的“命名”,对其认识是感性的和体验式的;而到了《野草》中的散文诗《这样的战士》文中,鲁迅对其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和追问。这体现为对“无物之阵”的命名。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无物之阵”,是这种封建“吃人”文化在当代发展和衍化的最形象体现,其“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13]可怕之处,并不仅仅在于“无物之阵”所拥有的最新“外套”和最新“花样”。而是这些东西可以戳穿,但是我们的“战士”,却得了一个“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之名;尽管我们的战士准确击中了“无物之阵”的“心窝”,但是“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14];最悲哀的是,我们最宝贵的、最富有战斗精神的“这样的战士”,“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15]。在“这样的战士”与封建“吃人”文化的对决中,“战士”不仅没有刺杀掉“无物之阵”,反而背上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罪人”的恶名,而且最终在一次次对决中“老衰、寿终”。鲁迅再一次以一个大智者、大预言家的角色宣告乡土中国文化转型之难、文化自我革命的中国式困境。新中国成立近70年之后的当代中国社会结构和文化状况,似乎无形之中,宣告着鲁迅这一预言和警示的超前性、准确性。“鲁迅的确主张破传统,但他反对奴才式的破坏和盗寇式的破坏,力主要有‘理想的光’”,要做‘革新的破坏者’”[16]。“鲁迅有意用这种逆反式的评判去警醒人们,挣脱被传统习惯所捆绑的思维定势,揭示历史上被遮蔽的真实,正视传统文化中不适于时代发展的腐朽成分”[17]。同时应当看到,青年鲁迅批判传统专制文化,是立足于建设“刚健伟美”的中华现代新文化。

但是,正如《这样的战士》中结尾所说的,尽管如此,失败而背负恶名,“但他举起了投枪!”[18]显然,鲁迅遇见了“病中国”及其“国民劣根性”问题的艰难性,但依然像西西弗斯那样,做无望的、但永不屈服的抗争。而鲁迅抗争的武器,其“投枪、匕首”,就是“文学创作”。鲁迅跟梁启超一样认为,文学具有“小说新民”的重要功能:“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约翰穆黎曰,近世文明,无不以科学为术,合理为神,功利为鹄。大势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所以者何?以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19]所以,鲁迅以一系列“老中国儿女”的文学形象创造控诉了那个“吃人”的文化社会,从而起到了“呐喊”“革命”的知识分子文化使命。狂人、闰土、祥林嫂、爱姑、孔乙己、子君、阿Q等形象,是这一思想认知下的文学群像。从乡村到城镇,从乡下知识分子到野夫村氓,从乡下男性到城市女性,鲁迅建构了一个病中国“吃人”文化下的“老中国儿女”形象谱系。这些形象广为人知,这里不做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