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梵志詩集》,王梵志撰[8]
王梵志,不知何許人也。唐末范攄《雲溪友議》卷下稱其“生於西域林木之上,因以梵志爲名”。馮翊子《桂苑叢談》、宋李昉等輯《太平廣記》卷八二引《史遺》載曰:“王梵志,衛州黎陽人也。黎陽城東十五里有王德祖,當隋文帝時,家有林檎樹,生癭,大如斗,經三年朽爛。德祖見之,乃剖其皮,遂見一孩兒抱胎,而德祖收養之。至七歲能語,曰:‘誰人育我,復何姓名?’德祖俱以實語之,因名曰林木梵天,後改曰梵志。曰:‘王家育我,可姓王也。’梵志乃作詩示人,甚有義旨。”所載頗涉怪誕。或曰隋唐人,或曰初唐人,或曰盛中唐人,或曰中晚唐人,莫衷一是。未見生平碑傳,有詩三百餘首存世。
王梵志詩集,久佚無傳,清編《全唐詩》竟未登其名其詩。唐宋詩話、筆記、類書、語録則散見其詩:皎然《詩式》卷一引其“道情詩”;范攄《雲溪友議》卷下録其詩十九首;後蜀何光遠《鑒誡録》卷十“見世報”條引“欺狂得錢君莫羡”詩;黄庭堅《山谷集》卷三〇有《書梵志翻著襪詩》一首;惠洪《冷齋夜話》卷十《讀傳燈録》引“梵志翻著襪”;南宋費衮《梁溪漫志》録王梵志詩八首;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引“幸門如鼠穴”詩;阮閲《詩話總龜》卷三九、《後集》卷四三皆引有“城外土饅頭”詩。書志見録其詩集者,則有鄭樵《通志》卷六七“釋家類”著録《王梵志詩》一卷,《宋史·藝文志》録《王梵志詩集》一卷,胡震亨《唐音癸籤》録《王梵志》一卷。
20世紀初,敦煌石室大開,王梵志詩得以重見天壤,然多爲西人劫掠而去,散見於英、法、俄諸國,殘損嚴重,分卷、來源皆複雜難辨。今略縷述如下。
1.英國不列顛博物館藏敦煌寫本王梵志詩。英人斯坦因所獲,約十二個卷子。
(1)《王梵志詩集》,編號S.0778。卷端題“王梵志詩集”/“并序”/“上”。每行20—23字不等。卷末題“大雲寺學士郎鄧慶長”“壬戌年十一月五日鄧慶長”。原卷殘損,序文尚全,存詩15首,殘詩3首。序云:“但以佛教道法,無我苦空,知先薄之福緣,悉後微之因果。撰修勸善,誡勖非違,目録雖則數條,制詩三百餘首。”
(2)編號S.1399,殘損嚴重,唯存殘詩13首。
(3)王梵志,編號S.2710。原卷末題“王梵志”/“一卷”,並有題記:“清泰四年丁酉歲十二月合書,吴儒賢書,從頭自續泛富川。”“丁酉”乃後晋高祖天福二年(937),題記偶誤。存詩65首,殘詩1首。
(4)《王梵志詩》一卷,編號S.3393。卷端題“王梵志詩一卷”,卷末題“王梵志詩一卷盡”。每行18—21字不等。下有“二月二十六”“二月十八”等字樣。存《兄弟須和順》等詩91首,殘1首。
(5)編號S.4277原卷前後皆殘,每行23—27字不等,存《世有一種人》等詩23首。
(6)編號S.4966,前後俱殘,每行21—22字不等,存詩22首,殘詩5首。
(7)《王梵志詩集》卷中,編號S.5441。卷端三次題“王梵志詩集卷中”/“了道”。每頁25—27字不等,卷末殘,存《吾家多有田》等詩19首,殘詩2首。此卷前爲“季布駡陣詞文”,詞文末有題記:“太平興國三年戊寅歲(978)四月十日,泛禮目學士郎陰奴兒自手寫《季布》一卷。”
(8)編號S.5474。每行10—11字,殘損嚴重,但字迹較他卷更清晰,存《托生地好處》等詩4首,殘詩1首。
(9)編號S.5641。原卷前後殘損,唯存詩25首,殘詩2首。
(10)編號S.5794。殘損嚴重。唯存11行。
(11)編號S.5796。卷端題“王梵志詩集卷上”/“并序”,次爲序之全文。次存《遥看世間人》詩2首,殘詩1首。其餘皆殘。
(12)編號S.6032。前後嚴重殘損,唯存《官宅不許坐》等詩4首,殘詩1首。
2.巴黎博物館藏敦煌寫本王梵志詩。法人伯希和所獲,約十五個卷子,較重要者有如下幾種。
(1)《王梵志詩》一卷,右上編號4094。凡八個半頁,首半頁右下,次頁、三頁、四頁右下和左下,五頁右下,殘損嚴重。半頁10行,行約17字,字迹工整清晰,存詩58首。第七半頁末二行題“王梵志詩集一卷”,次行題“王梵志詩上、中、下三卷爲一部,又□□□□□。維大漢乾祐二年(949)歲當己酉白藏南□□□□□□”,次行題“葉節度押衙樊文昇奉命寫詩□□□□”,次行書“册謹録獻上伏祈容納請賜□□□□”。下接“夫子勸世詞”,與王梵志無涉。
(2)《王梵志詩集》一卷,右上編號3833。無界行,行11至13字不等,字迹潦草,但尚可辨。存詩52首,殘2首。卷末題“王梵志詩第三”,次行題“丙申年二月拾九日蓮台寺學郎王和通寫記”,下接“孔子項橐相問詩一首”,與王梵志無涉。
(3)《王梵志詩集》一卷,右下編號3724。有界行,存詩22首,殘1首。無題款。
(4)《王梵志詩》一卷,右上編號2718。卷端、卷末各題“王梵志詩一卷”,無界行。行25至27字不等。下接“茶酒論”一卷,署“鄉貢進士王敷撰”,卷末題“開寶三年壬申歲正月十四日知術院弟子閻海真自手書記”[9]。所鈔《茶酒論》與《王梵志詩一卷》,字體相仿,當爲同一人所鈔。
(5)《王梵志詩》一卷,右下編號2842。該卷正面書“太上玄一真人真錠光説無量妙道轉神入定妙經”,已殘損。背面爲王梵志詩,卷端題“王梵志詩一卷”。每行18字,末書題記:“己酉年二月十三日學士郎□□□全文。”鈔王梵志詩14首。
(6)《王梵志詩卷》,右下編號3558。卷端題“王梵志詩卷”,無界行,每行17至19字不等,卷末殘留“三年正月十七日三界寺”等字,存詩91首,殘1首。
(7)《王梵志詩》卷第三,編號2914。第一頁29行,行約30字,首二行殘損較嚴重,末題“王梵志詩卷第三”,又有題記:“大漢天福三年庚戌歲閏四月九日金光明寺僧大力自手建記寫畢。”[10]隔行引“王梵志詩卷第一”中《兄弟須和順》詩1首,存詩21首,殘詩1首。
(8)右上編號3211。首尾俱殘,無界行,每行23至25字不等,各詩間有空格,存詩57首,殘4首。末有“千家文一卷”,“乾寧三年歲丙辰(896)二月十九日,李士郎氾賢信士紀之也”。
(9)編號3266,前後俱殘。每行約22字。存詩41首,殘詩1首。
(10)《王梵志詩》一卷,右上編號3656。卷端、卷末各題“王梵志詩一卷”,有界行,每行20至22字不等,存詩91首,殘1首。鈔寫甚工。
(11)《王梵志詩》一卷,右下編號3716。此卷前鈔録《□世》一卷、《瑜伽經》第三十卷、《新集書儀》一卷。下接“王梵志詩一卷”,卷端卷末俱題“王梵志詩一卷”,有界行,行約24字。後接《晏子賦》,與梵志詩無涉。
(12)編號3418。首尾俱殘,存詩46首,殘詩1首。
除此之外,另有編號2607,原題“王梵志詩一卷”,爲習字者信筆所書,僅有詩半句;編號3826,原卷前一部分爲佛教文字;後部分爲王梵志詩,首題“王梵志詩集卷”等。
3.俄藏敦煌寫本王梵志詩。自光緒二十六年(1900)迄民國四年(1915),沙俄奥勃魯切夫、鄂登堡等至敦煌,竊得寫卷達萬件。1963年莫斯科出版《亞洲民族研究所敦煌特藏漢文寫本解説目録》第一册,録有《王梵志詩集》五個寫本。
(1)編號:Дх.1456。原卷卷首殘損,每行26—28字不等,無界行,卷末題記:“大曆六年五月□日,鈔王梵志詩一百一十首,沙門法忍寫之記。”存詩44首,部分文字殘缺,卷末尤且嚴重。
此爲迄今發現年代最早之王梵志詩寫卷,與斯坦因、伯希和所劫王梵志詩寫卷的内容皆不同,文獻價值極爲重要。
(2)編號:Дх.1487。原卷首末俱殘,下部邊緣亦殘破,唯存二十四殘行,詩13首,部分已殘。
(3)編號:Дх.1488。原卷前後俱殘,唯存24行,詩21首,部分詩句已殘。
(4)編號:Дх.2852。原卷前後俱殘,唯存5殘行,詩1首,殘詩2首。
(5)編號:Дх.2871。原卷前後及上部皆殘,唯存15行,詩8首,部分已殘。
近半個世紀以來,中國學者歷經艱辛,遠涉重洋,鈔寫、輯録、整理王梵志詩集,冀得完璧。王梵志詩首次刊布於國内,乃1924年劉復(半農)自巴黎博物館所鈔三個寫本(伯3418、伯3211、伯2718),收入其《敦煌掇瑣》,於“瑣三二”據原本題記,標“王梵志詩一卷”。1927年,胡適將伯2718、伯2842、伯4094斷爲《王梵志詩集》卷上,與標有“王梵志詩第三”寫本整合成全帙。1935年,鄭振鐸據伯2718、伯3266兩個王梵志詩鈔本,校録出《王梵志詩》一卷,又據胡適所引寫卷5首及散見作品,編爲《王梵志(詩)拾遺》(凡17首),收入《世界文庫》。鄭氏此本,雖非王梵志詩之全帙,校勘亦簡,却爲最早校録本。60年代,王重民《伯希和劫經録》録有巴黎藏王梵志詩。日人編《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八十五册亦收王梵志詩一卷。80年代,中華書局出版《全唐詩外編》,收録孫望《全唐詩補逸》,輯録王梵志詩111首;童養年《全唐詩續補遺》復輯得33首。
1980年,趙和平、鄧文寬撰有《敦煌寫本王梵志詩校注》(分載於《北京大學學報》1980年第5期、第6期),嘗試校注伯3211、伯3418王梵志詩,此爲首次校注王梵志詩者。1983年,張錫厚撰有《王梵志詩校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其凡例稱“基本依據敦煌寫本原卷‘卷次’之順序”,分六卷收詩348首,所用底本大抵爲斯0778、伯3211、伯3833、伯2718、伯3418等,不僅標題、校録、輯補王梵志詩,亦扼要注釋語詞。然其常“據文改義”,失校、誤校、誤注處良多,一時商兑、匡補意見頻出。故潘重規言:張著雖爲“第一部完備的‘足本’”,却非“一部無疵的‘善本’”[11]。1987年,朱鳳玉著有《王梵志詩研究》,分研究、校注二篇,《校注篇》中覆按原卷,精加校注,並首次披露了列1456法忍鈔本殘卷72首梵志詩。1991年,項楚著有《王梵志詩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共據35種敦煌王梵志詩殘卷,及新獲列1456法忍鈔本殘卷寫本,並勾稽傳世文獻,凡録詩390首,釐爲七卷。收詩總量、校注質量,皆後出轉精;而其注釋俗字、俗語、事典,尤爲敦煌學者所欽佩。2009年,項著又據新近公開俄藏王梵志詩卷,重新予以修訂,使之愈臻完善。
王梵志詩以寫本流傳,殘損嚴重,其分卷、來源皆複雜難辨。張錫厚以爲,王梵志詩蓋有兩種版本系統,即三卷本和一卷本。“三卷本”,或標明卷上、卷中、卷下,或標明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一卷本則類似家訓、世訓、佛戒,與三卷本相比“迥然不同”[12]。項楚則認爲王梵志詩的來源有四:一是敦煌寫卷中有編號之三卷本《王梵志詩集》,二是敦煌寫卷中標明爲一卷本之《王梵志詩集》,三是法忍鈔“一百一十首”,四是散見於歷代詩話、筆記、小説之王梵志詩[13]。
王梵志詩集前有無名氏序,略述其創作旨趣:
但以佛教道法,無我苦空,知先薄之福緣,悉後微之因果。撰修勸善,誡勖非違,目録雖則數條,製詩三百餘首。具言時事,不浪虚談。王梵志遺文,習丁、郭之要義,不守經典,皆陳俗語,非但智士回意,實亦愚夫改容。遠近傳聞,勸懲令善。貪婪之史,稍息侵漁;尸禄之官,自當廉謹。各雖愚昧,情極愴然。一遍略尋,三思無忘。縱使大德講説,不及讀此善文。
梵志詩駁雜鄙俚,舉凡懲惡揚善,摹寫世情,化導衆生者,無所不及,然皆本於佛教無我苦空、因果報應之要義。蓋梵志類如“茫茫大士”“空空道人”之“遊化僧”,或行走閭巷,贈人以箴言;或托鉢街頭,宣教以警世,逢場作戲,因人施語,故内容駁雜,似非出自一人之手。然因其格調相近,好事者鳩集之,都爲數卷,皆繫其名爾。
梵志詩多五言俗語、俚語,翻轉騰挪,嘻笑怒駡,嘲謔譏諷,無不痛徹淋漓,令人省思。如第一首:“遥看世間人,村坊安社邑。一家有死生,合村相就泣。張口哭他屍,不知身去急。本是長眠鬼,暫來地上立。欲似養兒氈,回乾且就濕。前死深埋却,後死續即人。”世人皆戀生懼死,梵志則據以佛教之“苦諦”,宣傳人生本苦,生不如死,讀之令人醍醐灌頂,如冷水澆背。又如:“不浄膿血袋,四大共爲因。六賊都成體,敗壞一時分。風者吹將散,火者焰來親。水者常流急,土者合成人。體骨變爲土,還歸足下塵。”則警誡世人妄認“四大”爲身相,六塵緣影爲自心。又如:“吾死不須哭,徒勞枉却聲。祇用四片板,四角八枚釘。急手深埋却,臭穢不中亭。墓内不須食,美酒三五瓶。時時獨飲樂,飲盡更須傾。只願長頭醉,作伴唤劉伶。”則又示超然生死態度,故釋皎然謂其詩“外示驚俗之貌,内藏達人之度”。
梵志詩不循軌經典,摒棄風雅比興之義,難免爲正統雅士所輕視。然其詩於詼諧、鄙俗之表,實藏驚世駭俗之意,如其詩謂:“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脚。”黄山谷評曰:“一切衆生顛倒,類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此‘翻著襪法’也。”陳善《捫蝨新話》卷五云:“知梵志翻著襪法,則可以作文;知九方皋相馬法,則可以觀文章。”“翻著襪法”實即梵志詩法。胡適《白話文學史》評梵志爲“唐朝最偉大的詩人”,固然爲恢張其所執“雙綫文學史觀”,然梵志詩風格特異,洵於古詩中别開一徑。嗣後,白話詩代有傳人,寒山、拾得、豐干即直承其緒,文人學士亦偶徵用之,而邊陲鄉野傳其詩者愈廣。應縣木塔出土之遼代秘藏中有《諸經偈語(十一則)》,風格極似之,其第十首“城外一所土饅頭,餡草都是人骨頭。各人吃一所,有甚没來由”,明顯化用於“城外土饅頭”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