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事
林凡静静捏着一杯黑咖啡，凝视斜前方背对他坐着的女人。
他关注她很久了。
长度至腰的黑直发十分柔顺，安静地垂在身后，随着她偶尔换姿势的动作，轻轻浮动。
驼色长风衣里面，穿着立领羊绒衫，再往下，肉色连腿袜一直延伸到及膝的黑靴子中。
恬静得体，赏心悦目。
林凡喝完了第二杯，又点了下一杯，服务生端上来时，他顺手把自己和那女人的单一起结了。片刻后。
“我不认识他，我的账自己来结，麻烦你们把钱退回去吧。”
女人拎着挎包站在收银台前，随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同林凡的视线相交。
两秒。
淡漠错开。
她飞快翻出钱夹，抽了张红色的丢给收银员，说了声“不用找了”，拽着挎包匆匆走出咖啡厅。
林凡撇下了那杯还滚烫的黑咖啡，将搭在椅背的皮衣外套甩上肩膀，追了出去。“梦璇！”
他身高腿长，紧走两步就靠近了女人。
“严梦璇！”
身后的呼喊声催命一样，严梦璇心口骤沉，紧紧攥住挎包带子，脚下步速再次加快，却仍是在对面绿灯闪烁的前一秒，被男人扯住了手腕。
“梦璇，好久不见。”
低沉沙哑的音色，像被酸液腐蚀过的朽木，令严梦璇无比讶异。
男人的手指格外有力，严梦璇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挣脱，索性放弃，闭着眼睛飞速整理了心绪，佯装平静地转过身。
“嗯，好久不见了，林先生。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抽烟抽的。”林凡随口一答，错开了这个话题，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双波动的眼眸。
她还是原来的模样。
五官精美小巧，透着淡淡的书香门第气质，只是脸颊两侧的婴儿肥已经不见踪影，显得整个人更加清瘦柔弱。
男人的视线灼烫，令林凡心脏跳得如同擂鼓，不过她已经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面上冷静得似块儿融不掉的冰。
“我还要赶回医院去，下午有预约病人，林先生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们有空再约吧？”
四周车流汹涌，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林凡并没有打算放她走，左右看了看，发现了一家西餐厅。
“还没吃饭吧？我们去那里坐坐。”
严梦璇看都没看，摇头。
“不好意思，我已经吃过了。”
“我没吃。”林凡态度坚决，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微微加重，“陪我吃个午饭，嗯？”
严梦璇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她不想去。
都过了这么久，有些事本以为早就淡忘了，可这男人的出现让她再次回想起不堪的过往。
在咖啡厅时，她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应该立刻走的。
嗯，她当时应该立刻走的。
心里还在继续懊悔与崩溃，面前的男人却早已耐心尽失，忽然用力，将她整个扯了过去，再自然不过地搂进怀中，朝着对面的西餐厅走去。
严梦璇有一瞬的僵硬。
这种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劈头盖脸地涌来，渗进皮肤，融入血液，侵蚀骨骼。
他紧紧搂着她，她被迫依偎在他温暖的怀中，坚硬的胸膛下，是那颗蓬勃有力的心脏，震动耳膜身躯，跨越三年的爱恨情仇，重重敲打着严梦璇破成窟窿的心。
路过的人们频频回头，毫不吝啬地将视线献给这两副令人惊艳的面孔。
男人俊朗英挺，气质卓然。
女人眉清目秀，娇弱温婉。
于是，就连西餐厅的服务生在打开门时，都愣了两秒，殷切地将两人领到了临窗视野最好的位置。
林凡并没有询问她想吃什么，自顾自拿起菜单，点了两份意大利番茄面和松茸汤，还有一份蔬菜沙拉。
全都是严梦璇喜欢吃的东西。
她心里五味杂陈，手指在桌下拧着挎包带子。
“这几年过得好吗？”
林凡漫不经心地给两人的杯中添茶。
严梦璇低垂着眉眼，轻轻“嗯”了声。
“挺好的。你呢？”
“不好。”
“为什么？”
她霍然抬头，眼中涌出的悲伤和疼惜一览无余，手里的挎包带倏然勒痛手指。
她愣了愣，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调整情绪欲盖弥彰。
“我随便问的，不回答也可以。”
林凡微低着头，嘴角溢出一丝浅笑，再抬起时便如最初那般平静。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好。你也知道，自从三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我就被局里开除了，外面的事不好做，我身上背着命债，干什么都不踏实。”
严梦璇死死咬着下唇。
她最怕从他口中听到任何有关三年前的事，可还是躲不过，这是他们最终都必须承认且接受的事实。
女人不做声，始终低着头，林凡也不甚在意，自顾自端起茶杯，看向窗外。
“你父母还好吗？”
“挺好的。”
“那之后听说伯母大病一场。”
“嗯，现在好多了。”
“那你呢？”林凡忽然回头，定定地看着她，“有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人，就像当初我们那样。”
有窒息的感觉划过心尖。
严梦璇耳畔响起细微的蜂鸣，眼前景物虚虚实实，连秦漠野的脸都变得朦胧起来。
服务生将食物端上桌，摆好刀叉。
林凡倾身，自然地在她身前铺了一张洁垫，将刀叉塞进她手里。
“吃吧。”
一切都历历在目。
时光仿佛被施了魔法，搅动着周围的景物在旋转，转着转着，便能够回到三年前美好的日子里。
然而一切不过是场空欢喜，严梦璇从恍惚中回神，窗外仍是那沧寂的天穹，深秋的云染着沉重的黑灰色，没有丝毫令人得以喘息的色调。
她忽然放下手中刀叉，发出一阵不轻的响动。
“林凡，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念出他的名字，眼底乍然酸涩。
男人动作微顿，五秒后，继续将一叉软软的面送入口中。
“先吃饭，听话。”
“林凡，你不要再装傻了，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严梦璇猛地站起来，动作过大，身后的椅子撞到墙壁，传来一声巨响。
他平静抬起头，默默看着她，良久。
“我就是想看看你。”
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有没有忘记他。
严梦璇嗤笑一声，抓起挎包。
“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应该也满意了，我可以走了吧？”
她转身，踩着高跟长靴逃离他的视线范围。
林凡没有再追上去，只是放下手中刀叉，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我是来看妙妙的。”
严梦璇的脚步戛然而止。
回头，她眼睛里染着压抑的痛惜，缓缓摇着头。
“林凡，你怎么还是没变？妙妙已经死了，无论之前我们有多迷恋彼此，都难再跨越这道坎儿。我的家人如果知道我再和你有来往，一定会难过，尤其是我母亲，她直到现在都无法走出失去妙妙的阴影，我不能再刺激她。”
“我知道。”林凡眼底发涩，轻扣在桌面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所以我隔了三年才回来，才敢出现在你面前。心柔，我没有别的奢求，妙妙忌日那天，我想到场。”
严梦璇仰起脸，咽下喉间的哽塞。
“不必了。我母亲绝对不想再看到你，所以拜托你一定一定不要这么做。”
“梦璇……”
“就这样吧，以后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就当是陌生人。”
严梦璇生怕自己忍不住，再说出更决绝的话来，抱着挎包转身飞奔出西餐厅。
“噔噔噔”的脚步声愈加远去，林凡的心也随之空落落的，似被利爪掏干掏净，只余一具轻飘飘的躯壳，游荡人间。
他在西餐厅坐了很久，服务生也不敢贸然来询问，最后他重新拿起刀叉，将盘中的食物慢慢吃光，又将原本点给女人的那一份，也一口一口木然地填进胃里。
无滋无味。
…………
严梦璇向医院请了假，爽约了一位重要病患，她知道这么做违背了身为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但她实在无法保证，能够心平气和地与人讨论病情。
回到家时，母亲刚刚买了菜进门，怪道：“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严梦璇低着头换鞋。“医院没事做，回来休息。”
“不是说下午有预约病人吗？”
“临时改时间了。”
“这样啊。”
母亲拎着菜进了厨房，一分钟后，匆匆地走出来，敲了敲她房间的门。
“梦璇，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正躺在床上，听到声音翻身坐起来。
“妈，没事，你去忙吧。”
“可别糊弄我，你这孩子什么德性，我当妈的会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严梦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狠狠捶打着枕头。
“真的没事，我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外面没人应声，她以为母亲离开了，刚要躺下，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钥匙串碰撞的清脆响声。
母亲飞快打开门锁，跑了进来。
“梦璇，别骗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严梦璇第无数次觉得，自己的房间应该换一扇指纹锁的铁门，否则根本藏不住任何隐私。
她知道今天不把事情说明白，当妈的是不可能罢休的，于是抱着枕头，慢慢地缩到了床头角落里。
“妈，我今天见到他了。他回来了。”
严梦璇紧紧揪着手指，肩头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她半边脸庞。
“林凡回来了。”
自三年前之后，林凡的名字在这个家中便成为了一种禁忌，每个人都默契地遵循着规则，如今再次被提起，往昔的一幕幕景象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闪过。
严梦璇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潘多拉盒。
母亲愣了两秒，脸色忽变，一路拽着她到玄关，慌乱地穿鞋。
“他在哪儿？带妈妈去。”
“妈……”
“他害死了妙妙，怎么好意思回来的？我得赶走他，让他滚出涿城！”
“妈你冷静点儿！”
严梦璇扑上去，用双臂紧紧将母亲搂进怀中，极轻缓地拍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抚。
“他已经走了，妈，别这样。林凡他一直很自责，妙妙的死我们谁都不想看到，放过他吧……”
母亲眼窝深陷，压抑的泪水冲湿眼底，痛苦刺穿她的心。
放过了林凡，谁又能放过他们呢？
严梦璇后悔说了实话，她显然低估了母亲对那男人的恨，所以直到现在，她都没敢把自己和林凡曾是恋人的事实坦白。
妙妙的死已经重创了这个家，不能再多任何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