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论性别和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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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爱的形而上学》附录

你竟敢这样不知羞耻,说出这样的话;

你认为这样做能逃脱得了惩罚吗?

我逃脱了;事实可以为我作证。

——索福克勒斯

在第1336页[4]里,我附带提到了鸡奸行为,并把它形容为本能被误导所致。这种解释当时在我看来是足够了——那时我正修改和整理这部著作第2版。在那之后,我对这种性欲错乱作了更进一步的思考,这让我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值得注意的问题,同时也让我找到了对这一问题的解答。这篇附录以“性爱的形而上学”一章为前提,但也帮助理解和阐释这一章的内容,因此属于对在“性爱的形而上学”中所阐述的基本观点的补充和证明。

也就是说,就其自身考察,鸡奸行为看上去不仅是违反自然的,而且是极度令人反感和厌恶的怪异事情;似乎也只有人性彻底反常、乖僻和退化的人才会某一次做出这种行为,并且顶多只是在极个别的例子中才会重复这种行为。但是,如果我们观察一下实际经验,就会发现恰恰相反的情形。也就是说,尽管这一恶习是那样的让人恶心,但在世界各地和各个时期,这一恶习却广为流行、屡见不鲜。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情在希腊人和罗马人中相当普遍;人们公开地、不带半点难为情地承认和做这些事情。古老的作家都给了我们这方面充足有余的证据。尤其是诗人的作品无一例外地充斥着这些东西,就算是贞洁、禁欲的维吉尔(《田园诗》,2)也不例外。甚至远古时代的诗人,俄耳普斯(为此还被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撕碎了)、塔米利斯,还有神灵本身,据传都有这种行为。同样,哲学家谈论这种爱情更甚于谈论对女人的爱情,尤其是柏拉图——他似乎不知道除了这种爱情以外,还另有别的爱情;斯多葛派也同样认为这种事情是与智者相匹配的(斯托拜乌斯,《牧歌》,第2部,第7章)。在《会饮篇》里,柏拉图甚至把苏格拉底高傲地拒绝了自动献身的阿基比亚德斯,看作是一种没有先例的英雄行为而赞赏。[5]甚至亚里士多德(《政治学》,2,9)谈论鸡奸就像谈论一件平常事一样,并不指责。他说这种行为受凯尔特人的公开尊重,而克里特岛人和他们的法律把这种行为当作对付人口过剩的一种手段而加以庇护;他还提到(第10章)立法官菲洛劳斯的断袖之癖,等等。甚至西塞罗也说过:希腊少年以没有同性情人为耻。博学多闻的读者则不需要这方面的证据,他们可以回忆起上百件同样的事例,因为古人留下来的东西充斥着这类事情。就算是在没有开化的民族,尤其是高卢人,这一恶习也相当盛行。当我们转而审视亚洲,我们可看到在这一大洲的所有国家,甚至从最古老的时期一直到今天,同样的行为数不胜数,人们也同样没有特意掩饰这种事情,这包括印度人和中国人,还有信奉伊斯兰教的民族——他们的诗人、文学家更着意花费笔墨描绘对少年的爱,而不是对女性的爱。例如,在萨迪的《蔷薇园》“论爱情”一篇里,萨迪抒发的纯粹是前者。甚至对希伯来人来说,这一恶习也不是闻所未闻的,因为《圣经》提到这一恶习是要受到惩罚的。最后,在基督教时期的欧洲,宗教、法律和公众言论不得不尽全力对抗这种行为。在中世纪,这种行为无论在哪里都要遭受死刑;在法国,到了16世纪仍要被处以火刑;而在英国,甚至在这世纪的前三分之一时间里,这种行为仍然招致毫不留情的极刑,现在的处罚则是终身流放。为遏制这一恶习,人们不得不采取强硬的措施。虽然这些措施在很大程度上取得了成功,但一点也不曾把这一恶习连根铲除。相反,这一恶习披着极其秘密的面纱,无论何时何地,都蹑手蹑脚地混迹于各个国家和各个民族中,并经常在人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暴露出来。甚至在这之前的世纪,尽管有那极刑处罚,情况仍然没有两样。出自那些时候的作品对这种行为的提及和暗示就是这方面的明证。如果我们想到所有这些,并认真地考虑一番,我们就会发现在各个时期各个国家都有这样的鸡奸行为,其出现的方式与我们在开始时所认为的有很大不同——在刚开始时,我们只是考察这事情本身,即先验地看待这种行为。也就是说,这种行为是那样的普遍、根深蒂固和难以消除,证明了这种行为就是以某种方式发自人的本性自身,也只有这样的原因才会导致这种行为时时处处不可避免地出现。这也证明了:

天性被叉子赶跑,

但它仍然会折回头。

所以,这一结论是我们绝对无法回避的,如果我们正直、诚实地探讨这一问题的话。对这些事实视而不见,对这种行为鞭挞一番,然后就把它打发了事——这种做法固然容易,但不是我处理难题的方式。我会忠于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职,处处探索真理,对每样事情都穷究到底;在这一问题上也不例外。首先,我承认这出现的和有待解释的现象,以及从这一现象中不可避免地得出的结论。这种从根本上违反大自然、并的确与大自然最重要和最关注的目的背道而驰的行为,竟然出自大自然本身——这样的怪论如此闻所未闻,要对此解释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难题。尽管如此,现在我就揭开作为这一现象基础的大自然秘密,以解答这一难题。

我首先要利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7,16)中的一段话作为解答这一难题的出发点。在那段话里,亚里士多德首先向我们这样解释:年纪太轻的人会生下劣质、衰弱、矮小、带缺陷的孩子;此外,年纪太老的人生下的孩子也是同样的情况。因为年纪太大或者太小的父母所生下的孩子,无论在身体方面还是在精神思想方面都欠缺完美,而老年人生下的都是多病、懦弱的人。斯托拜乌斯在表述逍遥学派哲学(《文选·伦理学》,第2部,第7章结尾)的结尾处认为,亚里士多德在此陈述的、个别少数人应遵守的规则应被制定为社会的法律:为了得到身体强壮、完美的人,那些年纪太轻或者太老的人不宜结婚,因为这两个年龄段的人只会生下有欠完美的后代,到最后,生下的都只是衰弱的人。所以,亚里士多德规定,一个到了54岁年纪的男人,虽然由于健康或者其他缘故,仍能继续与女子同床,但却不应该再有小孩子了。至于这件事情如何实施、完成,亚里士多德没有细说,但他的意思明显是这两种年纪的父母怀上的小孩应该采用堕胎的方式处理掉,因为亚里士多德只在这之前用了短短几行文字推荐了这一方式。大自然既无法否认构成了亚里士多德这一原则基础的事实,也无法把它们消除。这是因为大自然遵循自己的这一原则:大自然不会跳跃发展,不会让一个男人突然停止分泌精子,而是在此也一如在其他方面的衰退、死亡,首先必须有一逐渐的衰败过程。但在这一衰败过程中的生殖,会把衰弱、呆滞、多病和短命的人带到这世上。事实上,这种事情发生得也太多了,高龄父母生下的孩子通常年纪轻轻就夭折了,起码不会活到高龄。他们或多或少都是体质孱弱多病,而由这些人生下的后代也是相似的体质。在还没有成熟的年龄生下的小孩也遭遇同样的情形。对于大自然,没有什么比维持和保存种属及其真正的典型更重要的事情了。体质强壮、精力旺盛的个体是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大自然唯独钟情于这些个体。确实,大自然归根到底只把个体视为一种手段而已,只有种属才是她的目的(正如我在第41章所表明的)。据此,我们在此看到大自然由于自身的法则和目的而陷入困境和尴尬之中。根据大自然的本质,她不可能依靠某一强行的和听命于他人主观意愿的解决办法,就像亚里士多德所暗示的那种;大自然同样不可以寄望于人们从经验中获得教训,认识到年纪太轻或者太老进行生殖会带来多种不利,在一番冷静和理性的思考以后,相应地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所以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大自然不会冒险使用这两种方法。现在,除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大自然别无其他选择了。要达到这一目的,大自然只有为了自己的利益采用她最喜爱的手段——本能。正如我已经在“性爱的形而上学”一章中说明的,本能在各个方面指引着生殖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在这过程中,炮制了如此奇特的幻想、假象。但在此,大自然只能采用误导本能的方式。也就是说,大自然只知道物质、身体方面而不是道德方面的事情。事实上,大自然和道德是明确相互矛盾的。大自然的唯一目标就是最完美地保存个体,尤其是种属。虽然鸡奸行为对于那些受到诱惑进行这些活动的年轻人构成身体上的损害,但这种损害还不至于不是两害之中的更轻者。大自然因而选择了这种祸害,目的就是避免种属退化、变质这一大得多的祸害;这样,那持久的和不断恶化的不幸也就早早地避免了。

由于大自然行事小心谨慎的原因,鸡奸的倾向一般和大约在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年龄慢慢地和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这一倾向随着生产强壮小孩能力的下降而变得越来越明显和坚决。这就是大自然的安排。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从最初出现这一倾向到最后演变成恶习,中间仍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当然,如果制止这一倾向的话——就像古希腊和罗马,或者各个时期的亚洲那样——它会经由榜样的鼓励作用轻易变成恶习,结果这一恶习广泛流行。在欧洲,这种行为受到宗教、道德、法律、荣誉等如此强大的动因的抗衡,几乎每一个人都会止步于这种行为的念头;我们可以相应假定在三百个感觉到这一倾向的人中,至多只有一人会软弱和疯狂至屈服于这一倾向,尤其如果这一倾向只在人的老年才出现——到了这个时候,人的血液已经冷却了,性欲一般来说也已消退了。在另一方面,这一倾向碰上了众多对手的阻击,包括成熟的理性、从人生经验中获得的审慎态度、经多方锻炼的坚定和顽强等。这样,也只有本性本来就不健全的人才会最终屈服于这一倾向。

与此同时,因为这一倾向意味着对女人不感兴趣,所以,大自然通过人们的这一倾向而达成了她的目的;而这种对女性的无动于衷越发有增无减,然后发展成对女性的不喜欢,到最后则变成了某种反感和厌恶。男人的生殖能力越衰退,这种非自然的倾向越明确,那大自然就越稳当地达到其真正的目的。与此相应,我们发现鸡奸行为一般都是上年纪男人的恶习。只有把事情弄成了公开丑闻的人才会被人们发现。对正当中年的人来说,这种行为是陌生的、奇怪的,甚至是不可理解的。如果出现例外的情形,那我想这是人身上的生殖能力偶然和过早地退化和变质所致,而这种退化和变质的生殖能力只能产生糟糕的后代。为避免产生糟糕的后代,大自然把这种性欲引向别的方向。所以,在大城市,那遗憾地并非很少见的年轻同性恋者总是向老者暗示和挑逗,而不会向身强力壮的人或者年轻人下手。在希腊,或许由于风俗和榜样的作用,时而会出现这一规律之外的情形,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作家特别是哲学家,尤其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把嗜好此道的人明确表现为上了年纪的人。在这一方面,摘自普卢塔克的《爱欲论辩录》第5章的一段话特别值得我们注意:对少年之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生命的黄金期过去以后,那显现为一种不真的和阴暗的爱意,驱走了人真正的和原初的爱情。甚至在神灵中,我们也发现有男性情人的只是老一辈的神灵,像宙斯、大力神海格立斯,而不是战神玛尔斯、太阳神阿波罗、酒神巴克斯,或者商业神墨丘利。同时,在东方,由于多妻制的原因,女性比较缺乏,有时也会强行引致上述规律之外的情形。这些例外情形也出现在新建立起来的、因此没有女人的殖民地,例如,加利福尼亚等。与此相符的还有不成熟的精子和由于上了年纪而衰败的精子一样,只能产生衰弱、劣质和不幸的子女,所以,像上了年纪的人那样,少年人中也有这种色情性质的喜好,但这种喜好很少真的发展为生活中的恶习,因为这种倾向,除了上文已讲过的动机以外,青少年的清白、纯洁、认真和腼腆也都会制约这一倾向的发展。

从上述阐述得出这样的结果:这里所考察的恶习表面上看似乎阻碍着大自然的目的,甚至在大自然至为关心、事关重大的问题上与大自然的旨意背道而驰,但事实上,这恶习恰恰为大自然的目的服务,虽然那只是采用间接的手段以避免更大的祸害。也就是说,这是衰退了的和还没成熟的生殖力的一种不寻常现象,这样的生殖力对种属构成了危险。虽然从道德的理由出发,这两种生殖能力理应停止发挥作用,但道德理由是不可以依赖的,因为大自然在活动中,一般都不会考虑到真正道德的东西。所以,由于自身法则所使然,迫于无奈的大自然也就把误导本能作为权宜之计,其目的正如上文所解释的,避免两祸之中的更大者。也就是说,大自然盯着更重要的目标,即防止糟糕、不幸的后代,以免其逐渐让整个种属堕落和变质;而在这方面,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大自然可是不择手段的。在这里,一如在第27章所引的黄蜂受本能驱使叮死自己幼虫的例子,大自然秉承着同一种精神。因为在这两种情形里,大自然选择了糟糕的办法,目的就是避免出现更糟糕的情形;她误导了性欲,目的是避免这种性欲所带来的后果。

我阐述这些的目的首先是解答上面所提出的异乎寻常的难题;然后也证实了我在“性爱的形而上学”一章中所阐明的这一学说:在所有的性爱里,本能引导着我们和制造幻象,因为对大自然来说,种属的利益是先于任何其他利益的。这一点也适用于我们现在讨论的这种令人厌恶的性欲倒错和退化,因为即使在此,作为最终的根据,种属的目的就是结果——虽然在这种情形里,这些目的只是否定性质的,因为大自然在这里进行的是预防性的运作。所以,这些考察有助于阐明我关于性爱的总体的形而上学。总的来说,通过这些阐述,一个在此之前被掩藏了的真相也就暴露出来了:不管其有多少奇特之处,这真相仍把新的光亮投向大自然的内在本质、精神和行事。所以,在此并不是要对这一恶习发出道德警告,而是要更好地理解这种事情的本质。此外,抵制这种行为真正的、最终的和深层的形而上的理由,就是生存意欲在这种行为中肯定自己的时候,这种肯定的结果却是被完全阻止了,而这结果本来是为人的解救、为生命的更新敞开道路的。最后,通过阐述这些貌似悖论的思想,我想为哲学教授们做点善事。他们看到我那被他们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哲学越来越为人所知而方寸大乱,所以,现在我就授他们以话柄,中伤我为鸡奸行为辩护,并推荐这种行为。

(选自《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