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骗
说起修路来,贾珣当然也是有私心的,路不好,车不跑。
经过与王虚的长谈后,他可以很坦然地接受这种私心,谦逊或许不那么美德,每一个人都是和世界斗争的个体罢了,可不要将自身摆在裁判的位置上。
刚出皇宫不远,秦三找到贾珣,道:“伯爷,牟尼院的妙玉居士,派人来,请你过去。”
“我去了几次,她都爱搭不理的,今儿却来请我。”贾珣笑说,又连忙摇头,“我也是有脾气的,不去不去。”
“伯爷听我讲完,她说有伯爷想找的人的消息了。”
贾珣扭头骂道:“话不能一次说完!”
“还是大方一点,别小家子气。”
秦三:?
……
牟尼院。
静庵。
这一清早,在晨光之中,贾枚只带了五个人,来到这庵堂之中。
屋里的陈设大多金银玉石,雕镂精细,栩栩如生。
一张青玉案上,摆上两个夜光杯,被葡萄酒的醉色盛来点点星光。
坐在贾枚对边的,是个带发修行的居士,身着一身素淡的服色,却难掩贵气,身体轻晃,铿锵有钗环相撞之声。
贾枚又深深叹了口气,酒将入口,又将酒杯放下。
妇人袅娜慢移,坐起身来,几分慵懒不胜之态,眉目未展,似在梦与觉之间。
“你要坐到什么时候呢?”妇人懒懒地道,仿佛呢喃之声。
“我这就走。”贾枚站起身来。
“我是这个意思吗?”
贾枚又坐下来。
“为何这样绝情?”
贾枚抬头看了看妇人,又叹气道:“你何必又将我骗过来。”
妇人笑道:“因为你好骗。”
贾枚低头不语。
妇人又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贾枚眼角滑落两滴热泪,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我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妇人猛地站起身来,松散的单衣露出大片雪白。
冷喝一声,道:“你既然这样耿耿于怀,又何必在意我的死活,像个傻子一样跑过来,她的死,我也脱不了干系!”
贾枚疑惑地看着她,妇人冷笑道:“你以为,我们的事,她怎么知道的,我故意泄露给她知道的。”
贾枚不由再回想起往事,神色越发复杂起来。
关于刘穆的死,连天玺帝都不例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乱贼刺杀贾枚,误中副车。
但贾枚知道,事虽如此,但她原本可以躲过去的,却没有逃。
她是个太刚烈的女子,她太重视尊严,又不顾生死,或许她也没想过要用死亡来叫他愧疚,但一时动气,做出的决定,却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这件事,胶东侯府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自此之后,十年之间,两家再无往来,一直到贾珣上京,关系才算缓和了一些,但刘母依然不肯见贾枚。
贾枚真正了解这件事,却又过了两年,纵然追悔,又能奈何。
贾枚叹道:“这是我的错,不必谁来分担。”
妇人冷声道:“比起当年的意气风发,你如今却像个老朽了。”
贾枚咳嗽了两声,也不评价。
良久,贾枚站起身来。
说道:“我不会再来了。”
“因为她吗?”
贾枚没有回答,大步跨出静庵。
……
牟尼院门口。
贾珣下马驻足,见到郡主的车架往院门来。
看护卫之人,正是熙和郡主府的人。
贾珣有些疑惑,不曾听闻郡主事佛啊,仍派人问候了一声。
熙和郡主唤他上前,隔着车帘子,郡主道:“珣弟正当宏图高展的时候,可别有遁世退隐之心。”
贾珣笑道:“触类旁通,佛法亦有可借鉴之处,弟眷恋红尘,不曾有遁世之心。”
又随口问道:“郡主来这里作什么事?”
郡主咯咯笑了声,道:“我来看我姐姐。”
两人作别,车驾入了院,屏退了旁人,熙和郡主才带着贴身丫头,走进静庵之中。
贾珣则循着旧路,来到妙玉院中。
和前两次冷清的感觉不同,院子里多了三四个丫头在打理花枝,却不见花开。
又两个丫头抱着小箱子入房,斜插着几个卷轴。
贾珣跟着进去,没人招呼他,也没人制止。
只见妙玉正脱下鞋子,踩在凳子上,要将书卷挂起来。
身姿翩然,若将飞之态,跃然有兴。
妙玉轻跳下来,袜子沾上了灰,抬头看了眼贾珣,道:“不帮忙也便罢了,我换身衣服,你还要看?”
“这不要钱,也是可以看的吗。”
贾珣见气氛有点冷,退了出去。
过了好长时间,才有丫头来请。
贾珣入内,见她果然换了身衣服,彩绣辉煌,与往日大不相同,发色也换了,步摇轻晃,光彩耀人。
唯独一张俏脸,仍是冷冷的,好像欠她钱似的。
待贾珣在蒲团上坐下,妙玉自斟了一杯茶,将要喝下的时候,忽歉然道:“瞧我,竟然忘了给贾大人斟茶。”
又将手中的绿玉斗放下,推至贾珣面前,笑道:“不如就将就用这杯吧。”
虽觉得她笑得很奇怪,还是端起绿玉斗,嗅了嗅茶香,笑问:“不会下了毒吧?”
妙玉忽的作怒道:“好生不识好歹,我自用的杯子,下什么毒?”
贾珣一饮而尽,也品不出好坏来,笑道:“居士没听过情花毒吗?”
妙玉摇头。
“那便不用了解了。”
妙玉只当是他作弄,心里有些不快,却只是笑道:“吃出什么味道?”
“难道是雪水?”
妙玉先是讶然片刻,随即点头道:“你却吃出来了。”
贾珣摇头,道:“我并没吃出来,只是忽然想起那年,听你说起过,采梅花枝头的雪水,藏几年后泡茶喝,会更轻浮些,没想到却猜对了。”
“亏你还记得。”
贾珣见她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愁容,好像雪梅中染上的血迹,那样突兀。
这愁绪转瞬即逝,好似那血迹不过是阳光折射下光影的恍惚,实则是孤傲于白色世界里的一枝红梅。
贾珣道:“居士今日叫我来,所为何事?”
妙玉反问:“你今儿却来得痛快,又是为了什么?”
贾珣直言道:“一开始是为了打听三娘消息的,忽然又想通了,你说得对,三娘的消息,我该去问三娘。”
妙玉心里却疑惑了,纵然自己说过这话,不过是气话,这人怎么当真了,还像真这回事。
但她不会去问,纵然她想知道。
贾珣却忽地善解人意起来,说道:“如果她愿意让我找到,我就能找到她,如果她不愿意,天涯海角,也会找到她的,我不该走这个捷径。”
妙玉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因为我并不是说给你听的,不过是自说自话罢了。”
妙玉道:“你给我讲一段《南华》吧。”
贾珣问:“你想听哪一段?”
妙玉想了想,说道:“讲讲何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贾珣道:“‘相濡以沫’,是艰难之中的相守,‘相忘于江湖’,是自我世界里的自在。”
“我想,人与人之间,在相濡以沫时都是快活的,可相处之后,好的地方会在岁月中逐渐消磨,坏的地方又被逐渐放大,至于相思相见成相仇的境地,于是这相守的美好,倒不如分别的自在了,于是会有逍遥于江湖之叹吧。”
妙玉道:“你也这样以为吗?”
贾珣笑道:“当然不!”
“为什么?”
“你相濡以沫过吗?经历过就不会这么问了。”
妙玉笑了笑,说道:“那我们试试吧。”
贾珣忽然给整不会了,但坐怀不乱应该不是什么褒义词吧,于是他从了,而且很主动。
“真无趣。”
妙玉坐回去,斟了杯茶,抿了一口,看着黯淡的窗外。
“其实在江湖之中,未必就能自在了,那只是太美好的想象了,好似离开了觉得拘束的地方,便得了自由,等到果然空空如也,才醒悟过来,原来那所谓的拘束,恰好是我之为我,你之为你的原因,而想象中的自由,倒好像失去了魂一样。”
妙玉道:“这次你解得不对。”
“居士忘了,庄子没有是非,只有态度,这也只是我的态度。”
妙玉端起茶杯,吃了一半,忽的莞尔,说道:“刚才,你好像很享受!”
“难道你不享受?”
“当然不,你口臭死了,现在想起来都还恶心的。”
贾珣对着掌心哈了口气,闻了闻,不好意思道:“吃了韭菜包子,是有点儿。”
“别说了!”
贾珣剥了两个橘子,问:“你吃吗?”
“我不要你剥的。”
贾珣一口一个,然后说道:“你们红巾会似乎不太好过。”
见她不回应,知她没有说这个的意思,心里也疑惑起来,她叫自己来,究竟为了何事?
又坐了一刻钟,见她仍静静坐着,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
在盛装的衬托下,冷硬的外表也露出几分初生的柔嫩来。
贾珣静静站起身来,默默行了个礼,也不待说,便自离去了。
站在门口,望着楼阁深处,两棵高耸的水杉傍立在高台两侧,如三峰并立,宝盖相迎。
和前几次一样,贾珣刚走不久,铁三娘便来到妙玉院中。
“你瞧见了,不过是个轻薄之徒,你犯不着为他留心。”
妙玉瞥了眼风尘仆仆的铁三娘,冷漠说道。
铁三娘道:“我却并不留心,倒是你,太过留心了。”
铁三娘剥了两个橘子,问:“你吃吗?”
妙玉道:“我吃过了。”
吃了橘子,铁三娘道:“前次在总部大会上,你主动担责,要做联络使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如今看你,却是铸成相思错了。”
“你越发让人讨厌了。”
“这话可以放一放,这人,你究竟联络上了,可得行吗?”
妙玉走到铁三娘身前,从上头俯视着,身躯微微前倾,道:“要是你去的话,就联络上了。”
一个站立不稳,便扑倒在身上了。
铁三娘撩了撩打在脸上的步摇,惊奇道:“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妙玉撑起身来,整了整衣裳,冷静的声音中略有颤抖,话道:“你还是休息两日吧,都胡思乱想了。”
铁三娘围着妙玉走了两圈,妙玉被她打量着有些不自在。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铁三娘道:“越发有意思了,圣姑。”
纤长的手指在她入丝般滑腻的脸颊上轻轻刮过,睫毛微微抖动。
静谧之中,妙玉吞了一口口水。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铁三娘痛快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