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菟丝子”与“童蒙”的意象关联
蒙之别义为女萝或菟丝,其与童蒙之“蒙”若存在某种内在关联性,则将会从另一个面向衬托出童蒙的生命特征与真实意指。“蒙”在篆文中出现草字头,在魏晋时期至唐朝的异体字中,“蒙”字始终不离“草”,(6)说明“蒙”作为一种草类植物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那么,为什么“蒙”用来指代女萝或菟丝子而非其他植物?这种植物有何独特性?菟丝子与“童蒙”之“蒙”有何关系?是“童蒙”之“蒙”取义于菟丝子,还是菟丝子之“蒙”取义于“童蒙”?这些都是饶有趣味的问题。
童蒙指代人,而菟丝子指代植物,二者之间的关联可能是出于巧合,也可能是古人在生活实践中赋予菟丝子与童蒙相类似的感性认知与心理体验。女萝或菟丝子必须覆盖和缠绕在其他植物上方可生存,这与蒙之引申义“覆盖”相通。菟丝子(Cuscufa chinensis)属于旋花科(Convolvulaceae)植物,是一年生寄生缠绕性草本。缠绕于豆科农作物上生长,遮挡阳光,吸食营养,俗称豆寄生或豆阎王。有趣的是,菟丝子在生物学上的三种主要特征都与童蒙的生命表现颇为相似。
第一,寄生性与依赖性。菟丝子属(Cuscuta)植物不含叶绿体,没有自养能力,依靠吸取寄主养分来维持生存,是一种典型的全寄生植物,种子萌发后会产生丝状的茎,通过触觉刺激或感知寄主源的信号找到寄主。它需要寄主植物的萌发刺激,从寄主植物处获取生长发育所需的营养物质和水分。菟丝子不具备独立生长的能力,必须缠绕寄主茎蔓并吸收其营养为生。因为这种生长特性,其被诸多文人用以隐喻男女两性爱情之缠绵。童蒙对成人的依赖恰恰也表现出这种类似特征。初生婴儿几乎处于无能状态,吃、喝、拉、撒、睡都靠成人的呵护与照料,离开成人他们就难以正常生活。孔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马融注曰:“子生于二岁为父母所怀抱。”婴儿头两年基本上是在父母的怀抱中长大,他们对成人的需求程度远远超过其他动物,亲子之间的依恋关系更是“菟丝附女萝”的缠绵难以比拟的。菟丝子通过生物传递汲取寄主营养,胎儿则通过脐带、胎盘汲取母体养分,新生儿最好的食物来源也是母乳,母婴似乎是上天安排好的最佳连体生命物。随着儿童的年龄增长,成人除了要养护他们的身体健康,还必须对其进行适当教化。儿童对成人的依赖性要比菟丝子缠绕松柏的寄生性复杂、深刻、细腻得多。
第二,纤细性与柔弱性。菟丝子的茎极其纤细,直径只有1毫米,可紧紧缠绕寄主植物,这与童蒙天生的柔弱特性十分相似。《易传·序卦》曰:“蒙者蒙也,物之稚也。”蒙是万物生命最开始的状态,一切都尚未成熟,显得娇嫩柔弱。对于人而言,童蒙身上的柔弱性不仅是一种生物学特征,更是一种高尚的生命境界。老子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初生的状态都是柔弱纤细的,而死亡的时候都是僵硬枯竭的。菟丝子因为有纤细柔软的植物特性,才有了能够缠绕寄生在其他植物身上的本领。童蒙因为幼稚无知,才有了进一步生长发育和接受教化的可能与机会。“欲刚者,必以柔守之;欲强者,必以柔保之”,柔弱乃刚强之本,事物越是呈现出柔的状态,其生命发挥的弹性与空间就越大。菟丝子和童蒙恰恰都是以超级柔弱的特性昭示出一股坚强的生命力量。
第三,休眠性与“幼态持续”。菟丝子种子萌芽后有一个长达数月到数年的后熟或休眠期,在这期间必须受到寄主的化学信号的刺激,方可不断发育完善,其幼芽紧紧缠绕在寄主植物身上,生活力极强,生长旺盛。这与人类童年期的“幼态持续(Neoteny)”现象类似。人类不像其他动物生来就能迅速适应环境,而是需要相对漫长的发育期,故不得不长期保留年幼时期的某些特征。因为人类婴儿出生时的未成熟程度很高,发展过程很慢,因此没有哪一个动物的依恋行为所需要的时间要比人类更长。刘晓东将这视作人类进化的一种优势,认为人的发育之慢,除了可以为保留后代成年生活方式的幼年特征提供机制以外,还具有别样的适应意义,那就是社会进化。人类的童年期长、发育缓慢,使得个体的可塑性、生长性、灵活性、适应性更强,昭示出强大的生命潜能。生物学家A.蒙塔古系统地总结了人类幼态期生物与行为特征,例如依赖期和生长期持续时间长、游戏、好奇心、想象力等。心理学家K.Z.洛伦兹还呼吁要延长儿童期,终身保持儿童在身体、精神与社会性上的特质。陈鹤琴提出,儿童期是发展个人的最好的机会,言语、习惯、道德、能力在儿童期学习最速,养成最易,发展最快。儿童的幼稚期蕴藏着巨大的生发能量,如同菟丝子的休眠期一样,只要得到合适的环境刺激,便可一跃释放出惊人的爆发力与创造力。
然而,古人在以“蒙”命名菟丝子时并没有对其做过一番科学研究,菟丝子与童蒙之间的关系可能仅是一种感性的意象比附或联想体悟,正因如此,“童蒙”才被赋予了完全不同于西方科学概念系统的生命内涵与文化特征。基于“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天地万物之间可以感应”,事物之间的感通与类比是古人认识世界的一种重要方式,“感通成为《周易》最为核心的观念之一,进而成为中国哲学最为核心的观念之一”,天地万物之间皆可相互作用、相互感应、相互影响,在任何境遇中都可能发生非逻辑性的意义关联。《易传·系辞下》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菟丝子之“蒙”与童蒙之“蒙”虽指代对象不同、含义不同,但基于中国特有的感通思维倾向也可能存在某种互通性,使得“童蒙”一词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有了更丰富的诠释空间与解读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