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是天涯可怜鸟
晴空一碧如洗,而艾莉却愁云惨淡。我能体会她现在的感受,我们的马里奥·兰萨罗特刚刚过世。
马里奥的皮屑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或许你会说,不就是皮屑嘛,有什么好担心的。可问题是,它的皮屑不在头皮上,而是在脚趾缝里。
“看起来像是运动员的脚嘛。”我试着安慰艾莉。
“我可没听说过金丝雀有什么运动细胞。你看,它都开始掉毛了。”艾莉指着马里奥的脊背,“看这儿,已经掉秃了一小块!”
我还是觉得鸟掉几根毛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没准它开始换毛了?要不就是它想换一个运动点的发型?”
艾莉既没被说服也没被逗笑,“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带它去看看医生。没准马里奥染上了禽流感,或者是禽掌炎之类的病。”
“禽掌炎?”我哼了一声嘲笑道,“别告诉我你又开始查什么兽医辞典了。”
“查兽医辞典有什么不对?兽医辞典里有对各类症候、症状的解释,很有用的。”
“这么说来,《家庭健康手册》也再有用不过了。艾莉,我太了解你了,每次你看这类手册啊辞典啊,一看到里面写的奇怪症状,我的天,你就开始对号入座了。别忘了几个月前你刚告诉我你上嘴唇长的疙瘩是黑死病的前兆。现在你又开始为这该死的鸟瞎操心了吗?我的老天哪!”
“可是……”
“别说了,艾莉。反正我是不会拎着这个装着‘马略卡版翠儿’的镀金小鸟笼去什么鬼诊所的。只有那些装模作样的老农民才会牵着他们耀武扬威的大猎犬傻坐在兽医诊所里呢。想让我拎着只秃毛鸟儿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别做梦了!”
“是寄生虫。”兽医拉米斯先生说道,我觉得他一边写处方,一边在背着我偷笑,“笼养鸟的常见病,尤其在咱们这种地中海气候的地区。拿这个药膏,每天两次涂在感染的地方,很快就没事了。”
和我预料的一样,当我从拉米斯先生的房间走出来时,四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农民正坐在休息室里,从他们面前经过时,我尽量挺胸抬头,装得更有气势些,并用我浑厚的男中音对他们说了声:“再见。”
“再见,先生。”四个家伙齐声答道。
一直到我开门的时候,整个诊所都是静悄悄的,然后一个老家伙怀里抱着的小猪崽咕噜哼了一声,颇有戏剧性地打破了沉默。另一个多事的老家伙冲我笑了笑,干巴巴地补了一句:“老兄,别担心,你的小母鸡很快就又会下蛋了。”
我出门的时候他们谁都没笑。我确信,直到听到我发动汽车之前,他们会一直憋着不笑的。这是一种“尊重”——至少面对面会这样。为此,我和艾莉很欣赏这些住在马略卡西南部安德拉奇小镇的我们的邻里乡亲——几个月前我们全家刚刚搬到这里定居。
当我极不情愿地带着马里奥去兽医诊所的时候,艾莉在我们的家“市长府邸”等着,这个小小的橘子农场位于安德拉奇小镇北边的山区里,离镇子还有段距离。顺便提一句,我们给这只金丝雀起名叫马里奥·兰萨罗特是因为它能唱歌,而且唱得不错,这让我想起了已故的男高音马里奥·兰扎(萨)。而词尾硬加的后缀“罗特”是因为金丝雀的英文canary和加那利群岛同名,兰萨罗特正好是其中的一个岛。
“家里好多东西都还没收拾呢,而且你的西班牙语说得比我好多了。”艾莉对我说。我到家时,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一部配了音的名叫《邻居》的无聊肥皂剧。
“是啊,对你来说,听听翻译成西班牙语的墨尔本郊区闲话,比用西班牙语说‘金丝雀’‘虚弱’这些复杂的词要容易多了,不是吗?”
“这么小心眼,不至于吧?”艾莉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电视机,“对了,医生怎么说?”
“真是丢人,”我一边把马里奥的笼子挂在厨房的墙上,一边嘀咕,“我想说,我真的会偶尔碰到那些老家伙的,比如去农需用品店买化肥的时候。他们本来已经快要接纳我了。”
“好好好……医生是怎么说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好不容易快要有机会能和这些老家伙聊聊我过去在苏格兰是怎么给牛去角,怎么阉牛犊,怎么给母牛剪奶头的了,这些是他们能理解的东西,也是我们的共同话题。但是今天,我竟然被他们看到拎着一只装模作样的金丝雀去看兽医!”
“嗯,非常好。等一会儿,我看电视呢。”艾莉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她转过身瞥了我一眼,“每个词翻译成西班牙语都和英语一样有味道。”
“但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没有必要都懂的。嘘……”
我对这无意间说出来却无比贴切的评论说了声“阿门”,然后开始为马里奥准备那些抗寄生虫的药膏,与此同时,艾莉仍旧沉迷在那部她喜欢得不得了、在我看来却无聊透顶的电视连续剧里,尽管只剩下最后听不懂的几分钟。邦妮,我们可爱的小拳师犬,无比好奇地看着我试图把惊慌失措的马里奥从笼子里拽出来。
“住手!你把它吓坏了!”艾莉大叫一声,宝贝马里奥的惨叫声终于把她从《邻居》的片尾滚动字幕前拉回现实了,“还是让我来吧。”
毫无疑问,两三句甜蜜的“鸟语”之后,马里奥妥妥当当地歇在了艾莉手心里,它长了皮屑的爪子伸在外面,另一头探着它毛发尚存的小脑袋。
看到这儿,邦妮放心地舔了下嘴唇。
“医生怎么说的?”
“是寄生虫。要给它涂这个药膏直到情况好转,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我抓着马里奥,你来涂药。”
从此,每天两次的涂药提上了日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两周后,马里奥死了。它在夜里无限悲凉地死去了,它的小笼子挂在邦妮的床边,笼子上面盖了我的旧草帽——那本是为它挡风用的。对头顶上只剩下一小撮毛的鸟儿来说,晚上只有一顶旧草帽来保暖似乎是远远不够的——即便是在马略卡。在这之前的几天,马里奥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随时可以丢进烤箱的、梳着莫西干头的迷你秃鸡,它这副可怜相激起了艾莉无尽的怜惜,她甚至开始为马里奥织毛衣——只不过它永远也没有机会穿了。
我把马里奥埋在了杏树下面。以前它在阳台墙上晒着太阳唱歌的时候,总是望向这片杏树。我把它装在它的笼子里一起下葬。
“我看见你把你最喜欢的那顶旧草帽和马里奥埋在了一起。”我进屋的时候,艾莉还在低声抽泣,她抽了抽鼻子,抹了把眼泪,“你这么做真的让我特别感动,这样,马里奥就能带着它最近唯一喜欢的东西一起走了,像个小法老一样,带着自己的陪葬,我可怜的小马里奥。”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呜咽起来。
我把艾莉搂过来,轻轻地把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没有勇气承认我埋掉草帽的真正原因是,我不想被传染上什么鸟类麻风病,或者任何一种包括禽掌炎在内的、兽医辞典里提到的恶心鸟病——在发觉马里奥走上了无可逆转的死亡之路后,我偷偷查过艾莉的那本兽医辞典。
住在我们对面的邻居,那个性格乖僻的老头佩普是对的。他第一次看见马里奥的时候就对我说:“老兄,用这样的笼子养鸟,有点儿太残忍了。当然,除非你们是打算把它吃了。”
我现在提这件事,不是想说佩普喜欢吃金丝雀,我是觉得他当初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家门前挂着的那个手工制作的木鸟笼里一连住了好几只短命的红腿松鸡。不管怎样,先暂且把佩普自相矛盾的资历放在一边,我把马里奥埋好了之后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用笼子养鸟了。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们家似乎一贯没什么好运气……
许多年前,在我羽翼初丰离开家自食其力没多久,我妈就曾向我老爸抱怨过,她说我爸对家里那只长尾鹦鹉比对她还关心。那是在姐姐和我出生之后,我爸妈第一次有机会把全部精力放在不断找对方麻烦上。“你把这只鹦鹉宠坏了。”她这样对我爸说。
谁也没想到,十分钟之后,那只鹦鹉就死掉了。后来当我离家后第一次回苏格兰看望他们的时候,妈妈给我讲了那只鹦鹉离奇死亡的故事。在那之前的几个月,我搬到了伦敦,成为一名职业爵士乐手。那只叫“小快活”的鹦鹉那天晚上和平常一样在做运动,从笼子里飞出来在客厅转圈,以消化吃了满肚子的粟米种子。几分钟以后它飞累了,就落在爸爸的肩膀上休息——它总是习惯落在那儿。当时爸爸正在火炉边的躺椅上悠闲地看报,时不时漫不经心地给“小快活”挠挠喙下面的毛,每隔一会儿“小快活”就会俯冲到爸爸手背上,从他的报纸边上叼下点儿纸片,或者啄啄爸爸的指甲去吸引他的注意。但是很快“小快活”就厌倦了这些缺乏新意的把戏,爸爸也觉察出了小家伙的心思,这个玩疯了的小东西利索地在爸爸的大拇指上拉了一坨鸟屎,吸引他注意。
“想玩飞高高了吗,小家伙?”爸爸放下报纸,把“小快活”整个儿握在手心里。
“小快活”知道游戏即将开始了,它几乎等不及了:“玩儿,玩儿,小家伙。”它用它沙哑的鹦鹉腔调学起了爸爸说话。
这是“小快活”版本的游戏开场白,而爸爸的版本是“今天表现不错嘛,小家伙。我们来玩一会儿吧。”“小快活”的模仿几乎让爸爸相信他的小鹦鹉是个语言天才——没准是第一位鹦鹉诗人也不一定。而且“小快活”之所以这样学爸爸说话则是希望爸爸早点陪它玩。于是,每晚的娱乐时间开始了——“小快活”被高高地抛了起来,它在半空中兴奋地大叫,继而敏捷地适时展开翅膀开始滑翔,然后落回爸爸的手掌上开始再一次的太空探险旅行。
没人知道那天究竟是爸爸兴奋过度,还是“小快活”一瞬间走了神,抑或只是运气不太好,在第四次飞高高的时候,“小快活”史无前例地撞上了天花板,而且撞得很惨。爸妈痛苦地眼看着它重重摔下,翅膀一动也不动,从墙上反弹一下,掉在了橱柜后面。他们无比绝望地推开橱柜,看见奄奄一息的“小快活”挂在踢脚板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爸爸几乎崩溃地跪在地上,轻轻把它捧起来,“小快活”躺在爸爸的手心里虚弱地眨了眨眼睛。老天,它还活着!
“背摔断了。”爸爸的声音在抖,“它瘫痪了。”
那是“小快活”最后一次玩飞高高的游戏。也是爸爸的最后一次。
妈妈慌里慌张地凑了过去,毫无疑问,他们的小心肝再也飞不起来了。“它……它一定痛极了,我可怜的小家伙,”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想伸手摸摸这垂死的小鸟,却又猛地停住,并没有真的摸到它,“你打算怎么办?我的天哪!”
“去找兽医——我现在就……”
“别傻了!那只会延长它的痛苦而已。”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客厅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是啊,该怎么办呢?
“煤气,”妈妈脱口而出,“鹦鹉好像和金丝雀一样,只要吸上一小口煤气,很快就没命了。对,煤气,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她把爸爸推向厨房。“快点儿,快点儿,别让它再受苦了。”
“可是……”
“还犹豫什么啊?你要替它结束痛苦。马上!”
爸爸的心绪很乱,他一步一步地迈向煤气罐,妈妈则在背后不停地催他。他手捧着心爱的“小快活”,一边低声和它道别,一边轻轻地把它举到灶台上。他强忍着眼泪,颤抖着打开了煤气阀门,伴随着沉闷的嘶嘶声,刺鼻的煤气味开始在厨房蔓延开来。“小快活”在爸爸的掌心里轻微地抽搐着,它小小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没事儿的,小家伙,”爸爸的声音颤抖着,“很快就没事了,一切都会结束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
可能是由于过于悲痛,爸爸忘记了厨房的煤气闸门连接着自动点火装置。
爸爸慌了手脚,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可怜的小“火鸟”,不知如何是好。“洗碗池!”妈妈尖叫着躲了起来,“快!把它放在水龙头下面冲冲,它要被烧死了!”
此时爸爸的头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服从妈妈的命令。当最后一缕黑烟熄灭的时候,“小快活”终于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摔伤、煤气中毒、烫伤、溺水,很有可能最后还发作了心脏病。
我和爸爸站在后花园里“小快活”的坟前,他有些激动地对我说:“我当时真的是出于好意。”“小快活”的坟前立着一个爸爸亲手做的小小的木十字架。
我不知道如何恰当地回答他,就算是“小快活”,都会发现这很难说清,不管爸爸认为它有多高的语言天赋。
“都怪你和你那该死的飞高高!”妈妈埋怨道,她正要去拿洗好的衣服,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瞪了爸爸一眼,“我们以后再也不养什么鹦鹉了!”
的确如此。正如马里奥·兰萨罗特是我们养的最后一只金丝雀。
幸运的是,九月正好是采摘水果的时节。我相信只要忙起来,艾莉的“金丝雀抑郁症”会不治而愈的。所以当艾莉的心情刚有些好转,我便开始哄她和我一起去果园采摘。
“无花果!”我们的邻居老玛丽亚·包萨喊道,她站在作为我们两家分界线的石头墙的另一侧,干瘦的小身板如往常一样裹在黑衣服里,一双黑眼睛藏在草帽的阴影下亮闪闪地望着我,像是两颗黑橄榄,“看!地上落了那么多无花果!”
“是不少,这些东西是捡不完的,每天早上都会掉下来很多,像是……”
“我的先生!无花果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马略卡的农民家家户户都要养猪!”
又来了。我已经听了一箩筐玛丽亚关于在小果园养家猪之必要性的好心论述。我曾经买过一头,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她对,我只是想让她高兴点而已。但是,我很快就被羞辱了。和那头自信感爆棚的小猪相比,我是多么缺乏……猪一般的倔强。那头小肥猪在我把它圈起来之前,就逃进了周围的深山里。这可能是这整出戏最好的结局了。不,这是第二好的结局,就我而言,那头猪彻彻底底地消失掉才是对我最大的奖励,因为无论我和艾莉如何理性地控制感情,我们还是会给那头猪起个名字,很有可能到最后我们养的不是一头无花果回收机,而是一个家庭宠物。我太了解艾莉了,那头小猪也不会变成排骨、熏肉和香肠。那头猪一定会像“小快活”一样被宠坏,会乐颠颠地活到(不像“小快活”)老掉牙——暴饮暴食、超重、坏脾气、霸道。根本就会是一个彻头彻尾惹人讨厌的家伙!
但是今天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玛丽亚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和我继续讨论养猪,她把注意力转向了艾莉。老太太皱巴巴的小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尽管她标志性的“上二下三”的牙这次被严严实实地捂了起来,但这笑容还是有些感染力的。我以前还从来没看见玛丽亚使用过这一招,可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这么笑了。真是莫名其妙。
“看来你家的苏格兰先生没什么兴趣养猪啊。”她一边对艾莉说一边瞟了我一眼,“请问太太,你是否介意让我每天早晨到你家的院子里捡些无花果呢?我是想喂我家的猪。你知道的。”
我们当然不会介意,艾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让玛丽亚来好好利用这些果子总比浪费了好,更何况自从我们搬来这个村子,玛丽亚一家一直对我们很是慷慨,会时不时地送些小礼物过来,例如她家母鸡下的蛋啊,从那头她用无花果喂的猪身上割下来的新鲜猪肉啊(当然是去年的那头),让她来采些果子就当是我们小小的回馈吧。
农村的生活方式以及民风民俗总能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发生变化,对于这一点,我常常觉得很是震惊。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起当年我祖父是怎样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在家里的养牛场喂上一两头猪的——当然是要送进厨房的啊——在一战结束后二战开始前,我祖父在奥克尼群岛有一个养牛场。即使在1930年代末,我们全家搬到苏格兰南部的农场之后,祖父也不会觉得适时杀头小牛或宰只羊给家人和邻居打打牙祭有多么稀奇。可是到了我们这一代,仅仅和祖父隔了一辈,几乎所有人都习惯了超级市场提供的便利。实话实说,或许是我们这代人的胆子变小了吧,都不敢养猪供宰杀,而这样的农业系统里,老玛丽亚坚称,是需要这么做的。我知道玛丽亚认为我不过是一个来马略卡岛混混日子的洋鬼子,一个对经营像“市长府邸”这样的小农场毫无经验的二流子。事实上她是对的。可问题是,等到玛丽亚这代人过世后,像每年一次的杀猪节这类老民俗,也会渐渐从马略卡岛上消失的。有了乐购、桑斯博里这些大型超市,以及食品卫生协会等组织,谁还会去屠宰什么家猪呢——尽管猪本身很可能觉察不到杀猪节的消亡。
“别客气,尽管来采吧!”艾莉开始试着卖弄自己拙劣的西班牙语,“我是说那些地上的‘肝果’,不用客气。”
玛丽亚似乎并不在乎艾莉把“肝脏”和“无花果”混为一谈。她明白艾莉想要说的是什么,但还是被苏格兰太太的西班牙语错误逗笑了——今天第三次的“遮齿一笑”。我个人认为这次“遮齿”的原因是,玛丽亚不想让艾莉觉察到她是被逗乐的。
我相信,如果艾莉的西班牙语再好些的话,她一定会邀请玛丽亚把树上的那些无花果也摘走。很显然,艾莉和无花果,确切地说是无花果叶子,一贯是相处不来的。几乎所有古希腊雕像身上都裹着几片无花果叶子,可事实上有些人对这种大叶子是过敏的——艾莉尤其如此。我倒是不怎么在乎,尽管这些带小毛刺的东西摸上去的确不太好受,每次不小心被扎到我都会想起那些古希腊神话人物,他们的“私密处”可真够皮实的啊。我敢担保无论多么勇敢耐劳的苏格兰人,都不会乐意穿无花果叶子做的短裙。
不过还好,我们的“市长府邸”没有多少无花果树,我们种的大多是橘子树。紧贴着特拉蒙塔纳山脚下有一圈围墙,围墙外圈是排列整齐的常青树防护林,而我们的橘子树就种在防护林的后边。除了橘子树,我们还在农场种了些柠檬树、杏树、柿子树、榅桲树、枇杷树、扁桃树和角豆树,另外还有些颇具异国情调的水果和坚果,那是我们从北方气候更冷些的苏格兰带过来的。在搬来马略卡之前,我们对耕种一窍不通。事实上,我一度无知地认为脐橙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古时航海家常常吃这种水果来预防坏血病[2]。直到我碰到赫罗尼莫先生,那位友好的来自马略卡海岸的水果商,他告诉我脐橙的得名原因是这种橙子底下长着像肚脐一样的蒂,我才意识到自己对柑橘类水果的了解程度和我的拼写能力一样可笑。
刚开始,我和艾莉并不太适应马略卡岛的农耕生活,毕竟这和我们之前在苏格兰所熟知的畜牧业是完全不同的两套体系。非常感谢玛丽亚和老佩普这些热心邻居的支持与建议,我们夫妻俩正在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尽管他们从未提起过,但我猜在我们刚刚搬来的时候,这些邻居对我们一家或多或少是有些顾虑的。在玛丽亚他们眼里,我们只不过是当地人嘴里常说的“钱多得烧得慌”的老外,来马略卡买农场不过是为了度假而已。像我们这样的洋鬼子只会白白糟蹋土地和树木。天哪!马略卡的郊外会被祸害成什么样啊!
事实上,老一辈马略卡人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随着玛丽亚那代人渐渐逝去,越来越多的小农场正如老一代所预言的那样被荒废掉了。大多数年轻人老早就抛下农事做起了旅游业相关的工作。才几十年的工夫,在那多少年来都未曾被污染过的绝美的马略卡海岸线上,大大小小的酒吧、餐馆和酒店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浮华生活的光影、容易到手的钞票以及所有由此衍生来的物质诱惑,又怎是马略卡岛上这些乡下青年能抗拒得了的?即便在其他地方,面对同样的诱惑,相信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不然怎样?难道要选择像祖辈父辈那样辛苦生活吗?他们日复一日顶着大太阳在田间没完没了地埋头苦干,最后又得到些什么呢?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再也直不起来的病腰?几头情绪多变的驴子?还是那用自家地里产的粮食做的农家饭?可是,从表面上来看,我和艾莉还是为自己以及我们的两个儿子选择了这被众人遗弃的乡村生活。
我们虽然是外国人(在马略卡岛上的很多实用主义者眼里是过分乐观的外国人),却更看重这种简朴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现实世界里赤裸裸的物质欲望。在这个小岛上,我们找到了向往已久的生活——在无限美好的大自然里悠闲劳作,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更何况和苏格兰相比,这里的气候是如此宜人。我们并不想做什么厌世者或是“快乐至上”的嬉皮士,不管不顾地把现实世界抛到脑后,跑来这个地中海上的梦幻岛逍遥快活。即使我们想这么做,也承受不起那份逍遥背后的代价,更何况我们对那样的生活并没什么兴趣。我们是亲力亲为的小农户,只想靠踏实劳作让一家四口过上安定的生活,希望通过努力(可能有点雄心勃勃得不现实)把这个近乎破败的小农场慢慢变成我们理想的家园。在这个过程中,除非迫不得已,我们并不打算让时光倒流,回归原始生活。例如,一头驴,我可从来没想过把它列进我的消费清单里!
其实在那个时候,很多当地农民已不像玛丽亚和老佩普一样是“最美不过旧时光”的顽固坚持者了,即便是他们,也开始用拖拉机取代那些四条腿的朋友。这些人中的很多都早早向“进步”低头,有些甚至离开了乡下的老房子,搬到安德拉奇镇上,住进舒适的现代化公寓里了。小镇离村子不过一二英里,每天用电动自行车或者嘎吱作响的小篷车往返其间对他们来说很是方便。许多人对于这样的生活方式十分满意——既能享受现代化生活的便捷与舒适,又能随时回到乡下看看。更何况,等老一辈人过世了,他们的儿子还能在周末带着孩子到乡下的房子度度假。这种情况在很多马略卡的农民家庭里很是常见。和他们相比,我和艾莉的决定似乎是和潮流相悖的,或许正因如此,像玛丽亚这样的固执怀旧派才开始慢慢改变了对我们一家的看法,不再把我们当成疯狂的外国人。
“你的两个儿子长得蛮结实的嘛。”玛丽亚正弯腰捡地上的无花果,“这么棒的小伙子一定能很快给你生好些孙子孙女的。记得我的话哦!”
“我的老天,我可不希望这样!”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表面上还是礼貌地冲我们的老邻居笑了笑,我知道她是好意。可是老天爷,我的大儿子森迪刚满十八岁,他想要生孩子的欲望还不及我对养猪的兴趣!至于十二岁的查理,我甚至不敢想象他会弄大一个小女孩的肚子!
“那个,玛丽亚,”我回应道,“查理今天去上学了,在圣阿古斯蒂,离帕尔马不远。今天是新学期的第一天。至于森迪,他还在苏格兰呢。”
玛丽亚挑了挑眉毛。“森迪少爷可是离开好些日子了吧?离开父母亲的农场去度假整整两个星期,时间可够长的了。我的妈呀,他不应该在农场帮你们干干农活吗?不管怎么说,这个农场迟早得是他的,将来他还要靠这个农场来养活老婆孩子呢,他得学会……”
“呃,他不是去度假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打断了玛丽亚,农场的活儿本来就够忙的了,我可没工夫去想她那些不着边际的瞎话,“他回苏格兰帮忙去了,现在不是秋收嘛,他忙着开大拖拉机呢,就和他原来在这里干的活儿一样。”
“什么?为什么啊?你们让他在这里开开小拖拉机就够不对了。那些臭机器!他应该学学怎么用一头马略卡的好驴子干活儿。你也该学学的。”
玛丽亚开始用她马略卡口音的西班牙语小声嘟囔起来,我倒也省了力气不用和她解释森迪回到苏格兰的真正原因。尽管刚开始森迪对全家搬来马略卡很是兴奋,但在岛上住了不到一年,他就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在一个相对陈旧的小农场上劳作——尤其是这个农场还处在如此偏远的地方,一个被那么多和他同辈的当地人遗弃了的地方——这样的生活在森迪眼里越发没有吸引力了。他开始想念那狂野的、开放的苏格兰南部乡下,那一望无边、波澜起伏的东洛锡安谷场,那繁盛的大草原,还有那些足以和他这样的热血小伙子的激情相匹配的各式现代化农机。他想“家”了,他回去一段时间,是想看看他之所以这么想回去,只是因为离开后产生了想回去的幻觉,还是说他真的觉得自己的未来在那里,而不是在这个他父母准备扎根的偏僻村子里。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抉择,我和艾莉都非常担心儿子将来的生活。因为害怕冒犯玛丽亚这些邻居,甚至可能会让他们觉得失望,我们决定暂时不告诉他们森迪的事情。马略卡需要输入些年轻的血液,可这刚刚输入的新鲜血液是否流失得太快了?我和艾莉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至少,现在不想。
“我的天哪!”玛丽亚喘着粗气,嘴张得大大的,露出了新装的四颗假门牙,这门牙白得实在不自然,和它们烟黄色的邻居很不搭,“快看!那个疯女人!”
我们勉强把视线从玛丽亚有趣的新门牙上移开,顺着她瞪大的眼睛望向远方:在我家田地的外圈,弗朗西斯卡·费雷尔正漫步走在她家的畦田上,像往常一样,她身后跟着一支由两条土狗和几只杂毛野猫组成的队伍。这个举止怪异的马略卡女人,就是出售“市长府邸”给我们的人。她的脚被田边的矮围墙挡了起来,我们只看见她戴了头饰的小脑袋稳稳当当地匀速前移,让人感觉她不是在走,而是漂在田里,或者是踩了电动滑板——小查理一直想买这东西来着。
这位娇小的、看起来还蛮端庄的弗朗西斯卡女士以及她多管闲事的丈夫托马斯先生,时不时会与我和艾莉发生口角,倒不至于动手,只是有一点让人不太舒服:这两口子似乎总是记不住“市长府邸”已经不是他们的了。自从把农场卖给我们之后,他们只留了一小块田产,把两家田产交界处的小磨坊改造成了一栋可供周末度假用的小房子。他们一家现在住在帕尔马的一所高档公寓里,听说托马斯在那里的政府机关工作,职位还挺高的。弗朗西斯卡女士是在“市长府邸”长大的,这个农场原先属于她父母,而托马斯在岛的另一头离费拉尼奇村不远的地方也有一个小农场,那是他的故乡。尽管多年前夫妻俩就搬到了大城市,并且现在的社会地位也不低,但在他们的身体里,还流淌着地地道道的马略卡农民的血液。两口子发自内心地愿意每个周末回到这里,耕耕田,照顾照顾花草树木。至少,托马斯是这样的,弗朗西斯卡似乎更乐意像个君主一样,趾高气扬地巡视一番自家的产业,身后还跟着那些猫猫狗狗做随从。但她是真心喜欢那些动物,而且动物也很乐意跟着她。除此之外,自从我和艾莉想明白托马斯夫妇和我们的不同后,我们开始觉得这对夫妻还算得上待人亲切(虽然有时候有些客气过头)、值得尊敬并且有时候也挺慷慨大方的周末邻居。尽管我们没什么兴趣和他们成为知己或是密友,但我们两家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尽管有一点紧张却也和平共处的友好氛围,对此两家人都非常满意。所以,即便弗朗西斯卡和她杂乱的动物看起来的确有些古怪,我和艾莉也没必要指指点点。作为村里新搬来的住户,最好还是和所有邻居都保持友好关系,不是吗?
不过老玛丽亚可不这么看。她根本就看不上弗朗西斯卡·费雷尔,而且很明显弗朗西斯卡·费雷尔对玛丽亚也没什么好感。关于她俩矛盾的起因,我和艾莉听过不少版本。对她俩而言,似乎一切都要针锋相对:从用水权的问题,到十几年前因为某个浪漫的求婚者而引发的吃醋事件。用水权倒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对于农民来说,尤其在马略卡这样的气候条件下,水源就是命根子,所以在分配宝贵的水资源方面发生点口角也是难免的。但吃醋事件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更何况据我们所听说的,老佩普,那个坏脾气的老牧羊人,正是这桩风流韵事的男主角。这就更让人想不通了。首先,老佩普至少比弗朗西斯卡大十五岁;其次,已经九十多岁的玛丽亚比老佩普大上二十岁都不止吧。我倒不是认为年龄的差距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刚巧这两个女人的口味一致的话。可是老佩普?那个瘦得皮包骨的老佩普?什么时候这种男人也会成为两个女人争风吃醋的抢手货啊?还有第三种说法,但在我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说原先这里曾经来过一个男人,与其说他是个戴着贝雷帽、穿着飞行员夹克的流里流气的唐璜,不如说是骑着骡子的堂吉诃德。唉,我觉得我们永远都猜不到玛丽亚讨厌弗朗西斯卡的真正原因,但是种种迹象却由不得我们不信,两个女人之间的战火从未熄灭过。
玛丽亚的反应有些幸灾乐祸,她傻笑着指向弗朗西斯卡太太:“看看,埃及艳后也有跌落凡尘的一天哦!”
事实上,弗朗西斯卡太太的确看起来有点儿——怎么说呢——既像是一个文雅的怪人,又有点精神失常的感觉。她带领着那队小小随从走进空地,我们才更清楚地看见几分钟前玛丽亚尖叫时见到的壮观景象:紧紧跟在弗朗西斯卡高跟鞋后面带队的小跟班,不是以往的猫儿狗儿,而是一只鸟!不是宠物鸡,不是被驯服的鸭子,不是摇头晃脑的大鹅,不是任何一种常见的家禽,我的天哪,那个兴高采烈地踉跄跟在女主人屁股后面的小东西是……
“鹦鹉!”我喘着粗气喊了出来。
“绿色的鹦鹉!”艾莉目瞪口呆地补充道。
“这个疯婆子!”玛丽亚一边嘟囔一边用她粗糙的食指按压太阳穴,“完全疯了!我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十里八乡也找不出来这么一个玩意儿!”她又一次捂住了嘴,粗粗地喘着气,一双干巴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鹦鹉在巡逻?”我嘀咕着,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
“可它为什么不飞走呢?”艾莉惊呆了。
“八成翅膀被剪了吧,可怜的小东西。”
“但是为什么那些猫和狗不咬它呢?”
“它们当然想一秒把它活吞了,如果弗朗西斯卡不在的话。谁知道她给这些动物施了什么魔法。”
“好吧,这女人和动物相处的确有一套。”艾莉挠了挠头。“想想看,”她叹了口气,“一只鹦鹉领着一群猫和狗在田里巡逻,说出去谁会信呢?”
“这个巫婆!”玛丽亚继续发着牢骚,“她就是个巫婆!我早就觉得她不对劲了,看,被我猜中了吧!”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仰望天空,开始用拉丁文嘀咕起来。
几个小时之后,那只鹦鹉死了。当然,我确定它不是被玛丽亚诅咒死的。简单地说,不管弗朗西斯卡对家养小动物的魔法有多神奇,但显然对野生动物没什么效力。她和她的新鹦鹉带领着这些被驯化了的小跟班巡视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果园后,弗朗西斯卡决定带着“公主”——这只她最中意的小鹦鹉,去圣艾尔姆旁边的海滩散步。圣艾尔姆离安德拉奇小镇不远,本来只是个小渔村,这几年被开发成了旅游胜地。当然了,这个如同出巡的国王般傲气的中年妇女,还有那只跟在她脚跟后寸步不离的小鹦鹉很快成了海滩上的焦点,大家都无比惊讶地注视着这对奇异的组合。弗朗西斯卡很兴奋,“公主”也很兴奋,那些看热闹的更是兴奋。不过似乎海岛上的原住民——海鸥不太买账。眼看着一只绿毛怪物在它们的地盘上招摇横行,一小队空军勇士终于被激怒了,它们猛地俯冲下来,残忍地突袭了手无寸铁的“公主”。弗朗西斯卡简直快疯掉了,原本看热闹的人也都被吓坏了,而“公主”,这个小可怜当场就“报销”了——它去了鸟的天堂,和马里奥·兰萨罗特以及“小快活”做伴去了——至少艾莉是这么认为的。
那天晚上我们上床睡觉前,艾莉一直湿着眼睛,反复念叨着那只倒霉的鹦鹉:“你知道,我是相信有‘后生’的——不只是人,鸟和其他所有的东西都一样。”
“你说的是来生吧。”我打着哈欠。
“嗯,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了,艾莉。”我一边嘟囔一边把被子拽上来,盖住我的耳朵,“晚安。”
难得有几分钟的安静。
“我在想,你说马里奥的毛现在长回来了吗?”
“嗯……”
更多的沉默。
“它肯定又开始唱歌了。”艾莉的声音有些抖,“它肯定(抽鼻子!)又开始唱那些小曲儿了。”
“好了,差不多……”
“它肯定在给(哽咽!)‘小快活’和‘公主’唱歌呢。”
“是,‘小快活’和‘公主’还给马里奥朗诵诗歌呢。”我已经忙了一整天了,现在就想好好睡上一觉,“‘小快活’朗诵的是罗伯特·彭斯的诗,”我猛地提高了嗓门,“那只西班牙鹦鹉嘛,应该来点儿该死的费德里科·洛尔卡。好了吧,现在给我好好睡觉!”
艾莉抽泣起来,她哽咽着,时不时重重地叹气,再然后,我听到她不停抽着鼻子。艾莉蜷缩起来,抱着自己,像婴儿那般蜷缩在我旁边。渐渐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窗外隐约飘进来几声犹如催眠曲一般的蟋蟀声,淡淡的柑橘味道弥漫在房间里。就在我几乎要睡着的时候,艾莉用膝盖顶了我一下,含含糊糊地说:“你知道吗?玛丽亚新装的假牙真是奇怪,它们……它们看起来实在太不正常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还有,似乎没什么比偶尔允许女人小小恶毒一下更能治好“金丝雀抑郁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