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下贾琬,表字重光
晋,元嘉十七年,仲夏。
南直隶,金陵省,应天府。
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在此筑造“越城。”
公元229年,吴王孙权在此定都。
公元????年,礼崩乐坏,气数已尽的前朝在的狂风暴雨中呈现出即将土崩瓦解的迹象,朝廷无力再去维持统治,于是乎,时隔九十八年,本就千疮百孔的神州大地再次沦为哀鸿遍野的人间炼狱,各地拥兵自重,野心勃勃的枭雄们打着“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旗号互相征伐,无休无止的杀戮一度让人口从前朝末年的九千万在短短十五年内锐减到不足五千万,直接蒸发了将近一半,不可谓不惨烈。
统一战争无可避免的紧随其后,在一众谋士和名将的辅佐下,草根出身的开国皇帝一路稳扎稳打,将自立为王的军阀们逐一收服或者击败,结束了纷争不断的混乱局面,待妄想复辟的前朝余孽彻底灰飞烟灭后,亿万生灵终于迎来了和平。
天下初平,人心惶惶,百废待兴,开国皇帝执拗不过亲信们以死相逼的劝进,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登基称帝,后选了一个良辰吉日,携全体立有从龙之功的从龙之臣在紫金山之巅祭拜天地,定国号“晋”,年号“正统”,亦在此定都,接下来就是万众喜闻乐见的论功行赏环节了。
在第一轮封赏大典中,一共诞生了四位异姓郡王、八位国公、二十二位武侯、六位伯爵,他们统称为“开国勋贵”,大名鼎鼎的先宁国公贾演与先荣国公贾源自然也在八公之列,而且占据了前两个位置,赏赐给他们的国公府邸也是按照郡王府邸的规格去营建的,宛如两座行宫,由此可见开国皇帝有多么喜欢这对亲生兄弟。
新朝新气象,开国皇帝摒弃了历代沿用千年之久的“五等爵制度”,只保留“公”、“侯”、“伯”三等爵位,另辟蹊径的用各卫所的最高指挥官指挥佥事一职取代“子”和“男”,并允许他们世袭罔替,代代相传,时至今日,七十二个散布在边关与沿海重要地区的卫所俨然成为了国朝攘外安内时不可替代的中坚力量。
四个异姓王的出现是令无数人始料不及的,一个臣子能受封郡王,绝对是位极人臣了,可封赏大典过后没多久,开国皇帝便寻了个无懈可击的借口,来了个杯酒释兵权,把他们像养猪一样养在京城里,除去一座郡王府邸与一个郡王尊号,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一无所有。
话说回来,后因种种原因,开国皇帝经过再三斟酌,带着皇室、宗室、勋贵、文武百官们集体西进,将当时关中省治下的西安府,现在的长安城(顺天府)确立为新国都,距今已有一百余年。
虽然从国都变成了陪都,但丝毫都不影响它的繁华程度,众所周知,江南自古以来便是“文章锦绣地,温柔富贵乡”,它是南直隶五省的中心,得益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以及气候条件,这里地广人稠、风光旖旎、四季分明,诞生的名人名家数不胜数,名胜古迹更是多如满天繁星,百业兴盛,物产丰饶,是举世公认的人间天堂。
......
应天城,康宁坊,杏花巷。
眼前这条宽不过七尺,长不过百丈的小巷子看起来是那么的平平无奇,可实则却是大有来头,传闻巷尾那棵两个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的大杏树乃是太祖皇帝当年亲手栽种的,每逢三月底四月初杏花满枝头之际,你在城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闻见它传递出来的淡淡清香味。
今天与昨天相同,依旧是一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火辣辣的阳光肆无忌惮的吸收着大地上的凉气,它贪得无厌的样子引得人们仰天破口大骂,猫儿都热到像狗子一样直吐舌头,最忧愁的还是靠天吃饭的农民们,他们心心念念的雨季比往年晚了好几天,再这样下去,地里的庄稼就要蔫了,再等等吧,要是这几天还不下雨,那就只能全家老少齐上阵下地浇水了。
眼前这间是由三间青瓦白墙小屋和一棵樱桃树组成的院落,推门而入,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下体只穿着一条亵裤的少年正泡在一只大水缸里进行简单、廉价却行之有效的物理降温,他手里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时不时摇头晃脑的吟诵几句,颇为悠然自得。
听着院外隐隐约约传来的炮竹声、恭贺声、嬉笑声,少年嘀咕道:“又一个金榜题名后衣锦还乡的,待我金榜题名的那一天,也要像他一样潇洒才行。”
一个鲤鱼打滚越出水缸,激起几簇洁白的水花,稳稳当当的落在青石板地面上,用粗布毛巾擦了擦那张情窦初开的小娘子们见到了就会春心荡漾的脸,趿着木屐,往放在廊下的竹椅上一躺,准备小眯一会,劳逸结合才是王道。
临睡前他突然做出两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只见他先是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接着掀开亵裤瞅一眼,很好,威武雄壮,很有精神,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脸满足的闭上眼睛,幸好,穿的是男儿身,要是女儿身就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少年姓贾,单名一个“琬”字,表字“重光”,差三个月满十六岁,是土生土长的应天府本地土著,琬本意是指一种上端圆润且无棱角的圭,圭则是王公贵族们举行盛大仪式时使用的一种珍贵玉器,故而“琬”也可以用来代指美玉。
是的,他是一个在《红楼梦》里起死回生的穿越者,宿主除了给他留下这三间小屋,还给他留下了一个秀才的功名(案首),他来到这个不曾出现在任何正史与野史中的朝代快有一年半了,习性几乎融入到了原住民们之中,如今正在秉承宿主到死都难以释怀的遗志,积极备战即将在今年秋天举行的“秋试。”
根据宿主遗留的记忆来看,他这一脉与在京城里穷奢极欲,养尊处优的宁荣两府颇有渊源,他的祖上与贾演贾源是堂兄弟,只是不曾像这兄弟俩一样身怀大气运,追随开国皇帝在那个群雄并起,英才辈出的大时代南征北战,成就一番霸业罢了,加上得不到有效的资助,也没什么出路,所以一连穷了三代,差点绝了户,也就到他这一代才稍微有些起色,毕竟十三岁的案首足矣告慰列祖列宗。
值得一提的是,他跟他生母姓。
“咚咚咚。”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贾琬光怪陆离的白日梦,待听清楚来人是谁后,他回到卧房找来一件青衫穿上,整理一下略微凌乱的三尺秀发,打开两扇院门,对低头看脚尖的女孩儿笑道:“翠娘,中午好啊,吃饭了吗?”
翠娘将小手里的小篮子奉到贾琬的面前,呈现出小麦色的小圆脸红红的,细声细气的说道:“琬哥哥中午好,翠娘吃过了,这里有一些才从鸡窝里掏出来的鸡蛋,翠娘用清水洗干净了,送来给您吃。”
“嗯,你等着,我去拿钱...”
“不要钱,琬哥哥,娘说要不是您帮忙,那几个坏人不可能赔爹爹的汤药费,翠娘家里穷,只有这些鸡蛋拿的出手,您别嫌弃。”
翠娘一家人两年前搬到旁边的巷子里,前几个月她家里出了事,她的爹爹在街上卖酒酿汤圆时被几个地痞无缘无故打了一顿,贾琬碰巧路过,便顺手帮了个忙,几个地痞不但赔了汤药费,还被巡逻的衙役们抓回去各打了二十大板。
不必奇怪贾琬一个小小的秀才怎会有这样的能量,不要小看秀才,如果你认为他们又穷又酸,就像《武林外传》中的吕秀才一样,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像白展堂和李大嘴这样的平民要是敢欺负他,肯定是没好果子吃的,他们的特权多到你难以想象,尤其是贾琬这种秀才中的翘楚,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见官不跪、犯罪不受刑、不用交税、不用服徭役和兵役这些最基本的待遇就不用说了,考中秀才便意味着脱离了平民身份,跨入了“士农工商”中最高的士大夫阶层,回到乡里就是老百姓们眼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员外老爷们都得争着请你喝酒,上赶着给你送钱。
你还可以穿戴上秀才专属的襕衫方巾,这套制服倒不是有多贵,主要是彰显身份,穿上后就具备了优先择偶权,说亲的媒婆能从村头排到村尾,十里八乡的年轻姑娘们恨不得当天就嫁给你,什么叫牛伯夷?不是你买不起我买得起叫牛伯夷,而是你没资格用我却有资格用,这才叫牛伯夷,这是钱解决不了的事,是封建社会不可逾越的鸿沟。
前面说的这些还只是开胃菜,更大的特权还在后面,古代官府不像现在这般,民政、司法等部门分工明确,所以县令治理地方比较困难,需要当地士绅的协助,充当官府与百姓之间的枢纽,因此秀才和举人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参与行政的,像这样的地位,是后世任何知名院校的毕业生都无法比拟的,碰到手腕厉害点的秀才,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在当地称王称霸,活得比哪个都快活潇洒。
考中秀才后是要留在县学或者府学里读书的,如果在年底的岁考中名列前茅,就可以成为享受朝廷廪膳的廪生,每个月都能从县衙里领到足够一家好几口人吃一个月的米面粮油,年底还有少则十几两,多则二三十两银子的分红领。
为了避免冗官冗吏带来的祸端,朝廷早在三十几年前便颁发了一项法令,说通俗点就是加大了院试的难度,这也导致号称“人才大府”的应天府三年才出了六十多个秀才,平均下来一年也就二十来个,这可是在册人口超过一百万的大府,其金贵程度就显现出来了。
拿贾琬那一届来举例子,当时应天府治下的九个县共有近一千八百个童生去提督学院参加院试,结果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六十多个幸运儿笑到了最后,至于再往上的乡试难度会更大,竞争空前的惨烈,考中举人的人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所享受的特权远超秀才,是可以做官的,就算正七品县令做不了,正八品县丞还是没问题的,怪不得范进中举后会高兴到发疯,至于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进士,只有成功通过乡试的人才有资格去幻想和仰望。
对这些前途无量的宝贝疙瘩们,县令、知府等地方官也是尽可能的特意关照,时不时的以朝廷的名义发放一些津贴,指不定你什么时候考了个进士,大家将来就能官官相...造福百姓了。
这不,话刚说到这,一个小吏就带着两个衙役来上门送温暖了,翠娘抱着小篮子退到一边,低下头一声不吭,为首的小吏略过她,毕恭毕敬的弯腰给贾琬行了一礼,道:“小贾相公,县令大人让小人把上个月的膏火银给您送来,一共是七两整,请您清点后收好。”
这是做为案首的优待,当然了,这也掺杂着江宁县令个人的情感,像贾琬这样温润如玉、谦逊有礼、谈吐不凡、勤奋好学的美少年,谁会不喜欢呢?
“有劳三位不辞辛劳的跑一趟,天气热,不妨到寒舍里饮一碗茶水消消暑再走”,贾琬利落的将一锭银元宝和两颗银锞子收进袖兜里,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不管怎么说,场面上的客套话该说还是要说的。
“多谢小贾相公的美意,小人还要回去向县令大人复命,不便久留,告退了。”
“请代学生向县令大人致谢,慢走。”
小吏三人离开后,贾琬双手接过翠娘怀里的小篮子,将那两银锞子拍在她因长年累月用冰凉井水浣洗衣物而布满细细裂痕的手心里,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一两银子你拿回家给你爹娘,另外一两你拿去胭脂店里买一盒护手用的猪油膏,再买几根红头绳,你要是还不收的话,那我以后就再也不吃你们家的鸡蛋了。”
翠娘的眼眶慢慢的红了,晶莹剔透的泪水在眼角沸腾,她紧紧握住这两颗还带着些许体温的银锞子,用力的点了点头,给他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过身跑了,她的娘亲不止一次的表达过想把她送给贾琬做小妾的想法,但都被贾琬婉言谢绝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很漂亮,只会干一些洗衣做饭、扫地抬水、喂鸡种菜之类的粗活,出身又低,又没文化,配不上连知府老爷都青睐有加的贾琬,莫说是小妾了,她连给他做丫鬟都不配。
看着她落寞的背影,贾琬悠悠的长叹一声,只能祝愿她未来能遇到一个真心实意对她好的良人,不再多想,比起消磨志气的儿女情长,他现在更需要用一个平和的心态去挑战三个月后的乡试,是英雄还是狗熊,就看这次的了。
“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妹不开口,妹不说话,妹心怎么想,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哥哥什么日子才能闯进(短暂停顿),妹滴梦乡(超长颤音)~”
贾琬刚把装满鸡蛋的小篮子放在厨房的灶台上,打算晚上做个香喷喷的香油炒鸡蛋,好好补一补还在蓬勃生长,对蛋白质充满渴望的身体,又决定明天便回府学里读书,院门就再次被人叩响了,不同于翠娘的轻敲,这次则是一通猛砸,看样子如果再不开门就要强行破门而入了。
“琬哥儿,你快点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只要十两,不,五两就够了,不然他们会剁了我的手指头啊!”
“贾琬!你还是不是人!你别忘了以前是谁天天给你饭吃的,要不是我娘可怜你,天天让我给你送饭来,你早就饿死了,还考个屁的案啥玩意儿,你快把门打开,再不开我就放火了!”
“你有本事考秀才,你有本事开门啊!哎呦喂,老少爷们都快过来看呐,天底下有没有像他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一个脸色发青,两眼泛红,衣着邋里邋遢,满脸胡渣子的青年对着院门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动静很快便引来了一大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另一个青年分开人群走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劝道:“珉大叔,你看错了,琬大叔他真的不在家...”
话音刚落,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贾珉张口欲骂,却被眼前这几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银元宝将脏话堵在了嗓子眼里,他瞬间就换上了一张笑脸,简直比看到亲爹还要亲,嘿嘿笑道:“我就知道兄弟你是重情重义的人,干不出玩恩负义的事,等哥哥我翻了本就还你!”
贾琬将抓着四锭五两一个的银元宝的右手缩回背后,看着“吭哧吭哧”直喘粗气的贾珉,冷声道:“贾珉,是你不仁在先,那就别怪我不义在后了,我再次重申一遍,第一,从我中秀才开始,你就隔三差五来找我要钱,加起来超过五十两了吧?我拒绝过你吗?我要你还过吗?第二,三年前你带我去江边抓忽律(扬子鳄)剥皮卖钱,你掉进水里,是我用一根竹竿把你拉上来的,否则你早就淹死了、第三,要是欠,也是我欠大娘一个人的恩情,她老人家生病时,是我日复一日在床边侍奉,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而你呢?不是在赌坊里狂赌就是在勾栏里滥嫖,整天不回家,一回家就是翻箱倒柜的找钱,找不到就朝大娘发火,还说她生病会拖累你找媳妇,你大逆不道,枉为人子!第四,你扪心自问,你从我家里顺走过多少东西,我娘留给我的玉观音都被你偷去卖了!幸好当铺掌柜的把它送回来给我了,还有,你什么时候天天给我送饭了?我受过别人的恩惠我全部都记在心里,你从始至终只给我送过十二顿饭,这十二顿饭的恩情我早就十倍百倍千倍的还完了!怎么,你还想用这十二顿饭来压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