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全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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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悲喜阁三友饮离别 荒村径二寇逞强梁

诗云:

喜悲旋夜昼,聚散寄浮沉;

流宦如星转,惟存道义深。

是日,三人在京郊悲喜阁顶楼小酌,意兴阑珊,相对无言,凭楼而望,便可见到京师北门外的官道。这座古色古香的三层酒楼年代久远,依山而建,山岗上苍松茂盛。京师官员一向在这酒楼为出京外任的友人饯行,待外任期满返京,又在此处为他们接风洗尘。正如那铭刻在悲喜阁正门的诗中所言,这酒楼正因此间聚散离合的悲伤与欣喜得名。

天色阴沉,春雨细如牛毛,淅淅沥沥,似乎永无休止。悲喜阁旁的松岗后山有片墓地,两个工匠就在一棵老松下避雨,紧靠在一起。

酒过三巡,离别在即。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此时再说什么恐怕都是无用。酒楼上这三人年纪都在三十上下,其中两人头戴下级文官的锦帽,正要送别的是一位头戴黑帽的外任县令。

尚书都事唐代尚书省下级文官,定员六人,从七品上阶。梁平“砰”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杯拍在桌上,怒气冲冲地对那位年轻外任县令道:“你这次外任真的大可不必,令人恼火!于你而言,大理寺主簿大理寺为唐代中央司法部门之一,主要负责具体案件的审判,上有刑部负责监督。唐代中央官署名称在高宗至中宗年间数次反复改易,大理寺曾先后改名为详刑寺、司刑寺,后又两次改回原名。为了让上下文尽可能一致,译者一概使用最为常见的官署名称。大理寺主簿定员二人,从七品上阶,负责掌印、审阅案卷等司法文案工作。一职唾手可得,彼时你便与侯兄共事,我等便可继续一同在京师逍遥,可你偏要……”

这位外任县令非是旁人,正是狄仁杰,世称狄公。他一直不耐烦地捋着那副墨黑长髯,突然插口道:“好了!此事我等已谈过多次,我……”说到这里,狄公赶紧收住话头,转而歉然微笑道:“在下已同梁兄说过,实在是厌倦了这般研习案卷——我受够了纸上官司!”

“那你也不必就此离京!”梁平道,“难道这里就没有合你心意的案子,能将你留住吗?前些日子那金部郎中金部为唐代户部下属司曹之一,掌库藏出纳,金宝财货之用。金部设郎中一人,为金部司曹主管官员,从五品上阶。,像是唤作王元德吧,杀害他的令史,从国库盗走三十锭黄金潜逃,此案如何?侯兄的叔父户部侍郎官名,唐代户部——亦曾改称度支、司元、地官等官署名称,为财政主管部门。户部侍郎定员二人,地位仅次于长官尚书,正四品下阶。侯广,眼下每天都去大理寺追问此案的消息,可有这事吧?”

身着绿色官服、头戴锦帽的便是大理寺丞据《旧唐书·职官志》记载,初唐《武德令》定八寺寺丞从七品上阶。大理寺设丞六人,负责分别受理尚书省六部所领诸司和诸州案件,其中大理刑部丞负责掌管大理寺监狱。侯奎。他愁眉不展,迟疑片刻,答道:“此案非同小可,大理寺眼下对这恶徒的下落毫无头绪。狄兄,这确是一个备受瞩目的棘手案子。”

狄公漠然道:“诚如君言,大理寺卿大理寺长官,从三品。确实亲自过问此案。但迄今为止,你我所见不过是少得可怜的几份例行文书、抄件。除了文牍,便是更多文牍!”

说罢,狄公端起镴壶又自斟了一杯酒。众人一时默然无语。须臾,梁平方开口道:“只是再不济,你至少可以选个比蓬莱好些的去处哇!那凄冷之地远在东海之滨,常年不是雾霭弥漫就是阴雨连绵。那地方自古便有不少可怕传说流传下来,你可曾听过?据说暴风雨之夜,阴魂会从墓穴里飘出,海上吹来的雾气会有异物飞来飞去。更有甚者,据说那里的树林吃人的虎妖成群。何况你的前任是被人所害!旁人但凡要外任蓬莱都百般推诿,你可倒好,反而主动请缨。”

狄公年轻气盛,对梁平之言充耳不闻,反而热情满怀,说道:“想想吧,甫一到任就有离奇凶案待破!即刻便有良机抛开那些枯燥无味的案墨文牍,不用管那纸上官司了!二位友人,我终于可以真正去探案了!终于可以和人打交道了,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

侯奎冷冷道:“休要忘了,你还得和死人打交道哩。派去蓬莱县的大理寺郭评事贞观二十二年,大理寺设评事十员,后增至十二员,从八品下阶,负责出使州县审理案件。回报说蓬莱县令的命案毫无头绪,凶手犯案缘由也一无所知,何况我对你说过这桩命案的案卷在大理寺不翼而飞了,可还记得?”

梁平立刻接口道:“我等都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蹊跷得很。蓬莱县令被杀一案已震惊朝野,眼下接手此案就是捅马蜂窝,你可知道其中要牵扯多少朝廷大员!想当初你明经我国古代的一种选举官员科目,始于汉代,至宋代神宗时期废除。被推举者须明习经学,故以“明经”为名。唐代科举设明经科,初唐一般通两经可举明经及第。及第,名列前茅,在京师前途不可限量,如今你却一意孤行,非要去那偏远的蓬莱小县断送前程不可!”

“狄兄,且听我一言。”侯奎诚恳相劝,“此事一定要三思而行啊。目前尚有回旋余地,你可称突发急症,告假十日。如此一来,上峰必定会另行指派他人去蓬莱县赴任。你就听我的吧,若不是你我相知一场,意气相投,我真不会和你多言。”

侯奎眼中满是殷殷关怀之意,狄公看在眼里,深为感动。二人结识虽不过一年,却惺惺相惜,狄公对侯奎赞赏有加,觉得此人天资聪颖,才识过人。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承蒙关爱,二位良友的情谊在下心领了!”他带着温和的微笑说道,“其实二位说的都非常对,若是留在京师,前程的确更好,然而我已一心外任。梁三唐代成年男子有深交者,会互称排行。适才所说的明经及第,于我只是例行常规,无甚要紧。在朝廷这几年埋首案牍也算不得什么。我须证明此身还有些上奉天子、下抚黎民的真才实学,方能俯仰无愧,去蓬莱出任县令才是仕途的真正开始。”

侯奎咕哝低语:“或许是终结。”他也站了起来,到窗边张望,刚才避雨的两个墓地工匠已离开那棵老松,开始挥镐掘地。眼见这不吉景象,侯奎面色苍白,转过身来,声音嘶哑,道:“雨停了。”

“某启程之时已到!”狄公朗声道。

三人默然走下狭窄蜿蜒的楼梯。

老家人洪亮已备好两匹马,在院中侍立。悲喜阁的店伙为三人斟满了上马酒,三人一饮而尽。此情此景,众人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出口,相对无言。狄公翻身上马,老家人洪亮上了另一匹马。狄公拉着缰绳对梁平和侯奎叉手唐宋年间的一种常用礼节,双手在胸前交叉,左手紧握右手,左手小指向右手腕,双手拇指向上,右手另外四指伸直,手掌虚掩胸口。一别,一行两人便打马踏上小径,直奔官道而去。

三友话别

梁平和侯奎目送他们离去。侯奎不无担忧道:“我不想对狄兄说,今晨有人从蓬莱县过来,说那里有些可怕的谣言,有人看到被害县令的鬼魂在县衙大院游荡。”

狄公和洪亮一路快马加鞭,晓行夜宿,一连七日无事。这天快到正午时分,主从二人来到河南道东部地界。二人在馆驿吃罢午饭,换过马匹,便沿着官道继续向东直奔蓬莱。一路上都是茂密树林和崎岖山路,暗藏凶险。

狄公身着褐色文官便服,马鞍上的两个褡裢里放着官服和寥寥几件简单随身物事。他决定在蓬莱县安置妥当,再将家中的两房妻媵和孩子们接来,故而先轻装简行,今后家眷和仆人会带着其他东西坐马车过来。老家人洪亮随身携带狄公的两件珍贵之物,一件是太原狄氏家传之宝名剑雨龙,另一件是前代听讼折狱的鉴录,上面有曾在朝廷为官的狄公之父狄知逊亲笔所加的详细批注。

洪亮是太原狄氏老家的老管家,狄公自幼便多蒙老人家照料。后来狄公移居京师,成家立业,这位老管家一直都忠心耿耿、追随左右,里里外外的事情都用心打理,也是狄公最信任的得力助手。如今狄公要去蓬莱县赴任,洪亮又一同前往。

洪亮对狄氏一门忠心耿耿,狄公之父故散骑常侍按《旧唐书》记载,狄知逊仅官至正六品下夔州长史而已,译者根据作者在狄公案年表中的虚构说法,称其官至从三品散骑常侍。狄知逊在世时,便让洪亮协理庶务。自狄公举明经以来,洪亮便在大理寺和门下省做过多年流外官隋唐在正式的九品三十阶流内官之外,设流外官,亦分九品,但第一品称为勋品,而不称一品,品中不分阶,多充京师官署吏员。前文所说的令史在京师任职就属于流外官。,通晓吏事。四年前,经狄知逊临终举荐,洪亮终于铨选唐代流外官经铨选考试,可以成为流内官,为下级职事官的重要来源。入流,授从九品下将侍郎唐代最低品阶的文散官,虽无实际职事,但已算正式入仕,可领俸禄。,却为在狄公左右辅佐,三辞职事官不就,一时传为美谈。此次狄公外任蓬莱县令,经伯父吏部侍郎唐代吏部侍郎为正四品上阶,比其他五部侍郎都高一阶。狄知俭周旋,以洪亮为蓬莱县尉原文洪亮的职务为“sergeant”,直译应为警官、巡官。作者参考旧本《狄公案》故事创作,旧本洪亮的职务为都头,但唐代州县并无这一职役。参考洪亮在本书中的职权,译者将其职务译为一县负责管理庶务的县尉。本节内容皆为译者为符合唐代史实增补。唐代中县县尉为从九品上阶,一般定员一人,按照《唐六典》记载,四千户以上中县县尉应增置一人。,正式出任职事官。

狄公缓辔而行,在马上转身对洪亮道:“洪亮,照这般晴好天气,我等今晚就能到有军兵驻扎的兖州了,明日一早从兖州出发,三日之后就可到蓬莱地界了。”

洪亮颔首道:“明府唐代对县令的尊称。,是不是该让兖州临泗府的折冲都尉折冲府,唐代府兵时期的常设组织,按《旧唐书·职官志》记载,初唐《武德令》定折冲府长官为统军,后改为折冲都尉,正四品下阶。后来到武则天掌权的垂拱年间,折冲府始分三等,根据等级长官折冲都尉品阶。唐代兖州一带的折冲府可能是自隋代始建的临泗府。提前差人去送个信,告知蓬莱县衙我等就要到了,再者……”

狄公即刻插口道:“不可,蓬莱县令被害之后,县内公务暂由县丞唐代县丞在县官之中地位仅次于县令,主要职责为协助县令处理县务、签署文书、断决狱讼、维护治安、主管过路官员的供奉事务、教化风俗等。蓬莱这样的中县设县丞一人,从八品下阶。唐秉正代理,他已知道朝廷任命我为新县令,这便足矣。我不喜大张旗鼓,希望不露声色便抵达任地,是以当初进入都督府辖区领内,也不愿劳烦那军戍戍主派兵护送我到蓬莱地界。”

洪亮默然,狄公续道:“我仔细研究过蓬莱县令被杀一案的案卷,你也知道偏偏最重要的部分却丢失了。在那王县令书房找到的私信定有文章。前往蓬莱探案的大理寺郭评事携带这些书信返京,结果却不翼而飞。”

“这其中到底有何玄机?”洪亮难掩焦虑,问道,“审理此案的郭评事为何只在蓬莱逗留了三天?朝廷命官被害可不是小事,郭评事理当多费一些时候彻查清楚,不说把凶手绳之以法,至少在查出凶手如何行凶、为何行凶之前,不该就这么草草离开。”

狄公一颔首,对洪亮之言深以为然,道:“况且这还只是此案的重重疑点之一,大理寺郭评事只回报王县令在书房被人毒杀,已查明凶手使用的毒药就是剧毒的蛇树根粉末,至于谁是凶手、如何下毒,又为何要毒杀王县令,则一无所知,可以说此案至今毫无头绪。”

狄公沉吟片刻,又道:“委任我出任蓬莱县令的文书一经上峰签署,我便去了大理寺,想要拜访郭评事,却得知他另有公干,已去了南方。他的令史给了我一份不全的案卷,告知我郭评事从未和他议过此案,也不曾留下任何记录,如何处理此案也没有只言片语交代。洪亮,看来此案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了。”

洪亮没有回答,他并没有主人那一提到案子就按捺不住的兴头。二人一时无言,继续赶路。他们正穿过一片人烟稀少的偏僻荒野,道路两旁密林丛生,走了几个时辰都没见到路上有其他旅客。二人在马上一直前行,来到一个大弯道,转过弯后,突然从一旁小道上冲出两匹马来。只见马上二人一身短打装束,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头上一方脏兮兮的青巾束发,看样子是剪径指拦路抢劫。的强人。其中一人手持小弩瞄准狄公二人,另一人拔刀在手,催马冲上前来。

“你们两个狗官速速下马!”执刀强人大声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