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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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目鱼是怎样被捕捉到的

不会的,伊瑟贝尔!我肯定不是重复骗人的童话。我真的会在我的纸上回忆菲利普·奥托·容格[1]作为另外一种真理记录下来的东西,我必须从灰烬中一句一句读来。因为一八〇五年夏天,一位老妇人添油加醋地给画家容格讲的东西,已在月满时分被焚毁于狍子草地和林中小湖之间。先生们想以这种方式来维护父权秩序。所以格林兄弟仅仅将一个吕根岛的传说《渔夫和他的妻子》带到了童话市场上。从此,渔夫的妻子伊瑟贝尔就成了爱吵嘴的恶妇的代名词,她贪得无厌,总想霸占和掌控更多的东西。而被渔夫捕获又重新放回水里的比目鱼却不得不给呀给的:先是更大的茅草房,然后是石头房子,接着是国王住的宫殿,还有皇帝的权力和教皇的宝座。最后伊瑟贝尔要求得到上帝让太阳升起和落下的能力;于是,利欲熏心的伊瑟贝尔和她那好脾气的丈夫受到了惩罚,重新回到他们那被称作“夜壶”[2]的破茅屋里,拌嘴吵架去了。那真是一个永远难以满足的泼妇,贪婪无度,永远都有渴求。这就是书中所描写的伊瑟贝尔。

而我在此要宣传的伊瑟贝尔则是一个活生生的反面证明。连比目鱼也都认为,现在是发表有关它的传奇的原始版本的时候了,为的是给所有的伊瑟贝尔正名,以驳斥那个煽动仇视女人的童话,那是它巧妙地散发到人群中去的。是的,彻底来一次反驳。只要真理。相信我,最亲爱的,不值得又吵。你是对的,像往常一样永远是对的,在我们还没有开始吵架之前你就赢了。

那是在石器时代即将结束时的某一天。我们还不会刻刻画画,只是满怀恐惧地望着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没有任何刻意要做的事情准时发生。没有日期。没有谁和什么会姗姗来迟。

那是一个永恒的日子,晴转多云,我捕获到了比目鱼。我当时把我的用柳条编的捕鱼笼安放在维斯图勒河弯弯曲曲流入大海的地方,期待着捉到鳗鲡。我们当是还不知道什么是渔网,用鱼钩和饵料钓鱼也还不流行。就我所能回忆起来的——我的记忆只能到最后的冰河时代——我们渔夫仅仅是用削尖了的树枝来刺鱼,后来用弓箭射鱼:在支流中抓河鲈、梭鲈、狗鱼、鳗鱼和七鳃鳗;如果顺水而下,就抓鲑鱼。在波罗的海的海水冲刷着移动沙丘的地方,我们刺那些喜欢在温暖的浅水中把身子埋在沙里躺着的鲽科鱼类,诸如鲽形目鱼[3]、舌鳎鱼[4]、比目鱼等等。

直到奥阿教会我们用柳条来编制篓子,偶然一次机会,我们才懂得把许多篓子连在一起作捕鱼笼。作为男人们,我们很少能想出什么主意来。又是奥阿,她把一个装满啃光了的驼鹿骨头的篓子安置到一条支流岸边的芦苇丛里——这条河直到很晚很晚的时候才有了拉杜纳这个名字——好让河水冲干净骨头上残余的纤维和肌腱;因为奥阿要驼鹿和驯鹿骨头来做厨具,或用作顶礼膜拜仪式。

在足够长的时间之后,当我们把篓子从河里拉上来的时候,有几条鳗鱼仓皇逃脱;可除了一些小鱼虾之外,还有五条胳膊长的大家伙留在了篓子里,在光溜溜的骨头之间狂蹦乱跳。这样又重复过一次,于是便产生了新的捕鱼技术。奥阿就这样发明了鱼笼,就像她在将近两百年之后用沼泽地的鸟耻骨发明了第一个钓鱼钩一样。按照她的指示,在她的如同命运一般笼罩在我们身上的监督下,我们编出了那种收口的篓子;后来,在没有奥阿的管束下,我们自动给里边套进去了第二个和第三个收口的篓子,以防止鳗鱼逃跑。细长柔韧的柳条被编成一个复杂的系统:还挺艺术。看来没有奥阿也行。

打那儿以后,渔猎捕获甚丰。于是有了剩余。我们在空心的柳树干里制作了第一批熏鱼。鳗鱼和捕鱼笼这一对词成了一个概念,而我这个着了魔似的到处刻刻画画的人则把它描画了出来。每当安放了捕鱼笼离开沙滩之前,我便要用锋利的贝壳在潮湿的沙滩上面留下我的画:精巧的编织物后面扭动着的鳗鱼等等。假如我们所在的地区不是那么平坦和潮湿,假如它是山区,能够形成洞穴,我的鱼笼中的鳗鱼肯定会作为洞穴画流传下来的。比目鱼今天便会这样说:“东北欧新石器时代渔夫文化的岩石画,与南斯堪的纳维亚中石器时代的骨头和琥珀画同源”——它从一开始就非常重视文化。

写字绘画奥阿都不在行。虽然她觉得我刻的沙滩画很漂亮,祭礼也用得着,虽然她愿意看到她的三个乳房被显而易见地画下来,可当我纯粹出于好玩儿把一个五重的捕鱼笼画到沙滩上的时候,五重捕鱼笼和它的画均遭到了禁止。奥阿以她的乳房所规定的三的基本价值不允许超出。我把用捕鱼笼捕到的比目鱼画下来的时候,也受到了类似的限制。奥阿大发女神脾气,说:这样的东西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正因为她从未见到过,所以这样的东西就不能存在。这仅仅是杜撰的,因此是不真实的。

奥阿和全体妇女参事以惩罚为威胁,禁止我再画用捕鱼笼捕到的比目鱼。可我还是在悄悄地画。因为我虽然学会了惧怕母权惩罚,害怕得不到一日三餐的喂奶,可比目鱼要更强大一些,特别是由于它每时每刻都可以对我讲话,我只需喊一声:“比目鱼儿”。它说:“她愿意,只愿意看到自己得到证实。除她以外的东西均遭禁止。可是艺术,我的孩子,是禁止不了的。”

在主降临尘世之前三千年末,或者——如一台计算机计算出来的——公元前两千二百一十一年五月三日,据说是个星期五,那是新石器时代的一天,天刮着东风,在一缕一缕的云彩下面,发生了后来出于父权独断专横的原因而被伪造成为童话的事件。这直到现在为止还使我的伊瑟贝尔伤心委屈不已。

当时我还很年轻,不过已经蓄了胡子。后半晌晚些时候我想要去取我的三重鱼笼,它是我一大早——在第一次喂奶之前——安置好的。(我喜欢的捕捞地点基本上就在后来人们喜爱的赫易布德浴场,坐九路有轨电车能够直接抵达。)由于我的绘画艺术的原因,我受到奥阿增补喂奶的特殊待遇。所以当我看见鳗鱼笼中的比目鱼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把它交给奥阿,让她按照自己的方式用莴苣叶子把它包起来,然后放到热灰中去烤熟。

这时比目鱼说话了。

我说不准是什么更让我吃惊,是它歪着嘴巴说话,还是用鳗鱼笼抓到了一个身体扁平的家伙这样一个事实。反正在我听见它说“白天好,我的儿!”时,没有问它为何有这样令人惊讶的说话能力。我更想知道的是,什么致使它硬要挤过三道收缩圈,钻进捕鱼笼里去的。

比目鱼回答了我的问题。从一开始它就是一种劝导的语气,带着无所不知的优越感,所以——虽然不由分说——透着鼻音喋喋不休,一股子学究气,仿佛是站在讲台上大声疾呼,或者父亲般纠缠个没完。它说,它想跟我谈谈。不是什么愚蠢的、(或者它那时就已经说)妇人般的好奇心促使它这样做,这一决定出自男人意愿的深思熟虑。不管怎么说它有一些超出新石器时代眼界的知识,它想把这些知识传授给我这个迟钝的、在女人的关怀下一直保持幼稚的男人和渔夫。为此它学会了波罗的海岸土话。反正此地人也没有多少言语,只有一张可怜的、只会说生计必需品的嘴巴。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它已经练会了所有饶舌的话。它已经能说“波莫尔 ”和“卢德里希凯特”这样饶口的词了,因此跟我的对话肯定不会因为语言障碍而失败。不过这么长时间地待在笼子里它觉得实在太挤。

我刚把它从三层鱼笼中解放出来放到沙滩上,它就说:“谢谢你,我的儿!”接着它说道:“我当然知道我的决定会让我面临什么样的危险。我知道我很好吃。到处都传开了,说你们通过关怀行使统治权的女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把斜齿鳊叉在削尖的柳条上烧烤,把鳗鱼、狗鱼、梭鲈和巴掌大的鲽鱼在烧红了的石头上煎,或者像我这一类的,像每条大一点儿的鱼一样,用叶子裹起来,放到热灰里去烤,直到烤熟还有很多汁子。很受用啊!味道不错,这让人倍感荣耀。可尽管如此我相信,我的建议,永远充当你在男人事业方面的顾问,其价值远远超过我在厨房里的价值。简言之,你,我的儿,放了我吧;只要你一叫我,我就会又来的。你的慷慨使我有责任给你通报从全世界搜集来的信息。不管怎么说,我的同类——我这一种或其他同族——生活在五湖四海。我知道该怎样给你出谋划策。对于你们,波罗的海东岸毫无权利的男人们,我的劝告很有必要。你是一个艺术家,懂得在困境中使用符号,寻找永存的、意义深远的形状,你会斟酌获得猎物那易逝的好处和我无期限的诺言哪个轻,哪个重。至于我的可信度,就让我告诉你吧,我的儿,‘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让我把这一格言作为第一个定理教给你。”

是的,我听信了它。被它这么一说,我感觉到了我自己。我有了意义。那是一种超越自身的感觉,一种自我觉醒的感觉。我马上就觉得自己很重要了。可不管怎样——相信我,伊瑟贝尔——我还有点儿心存疑虑。我要考验一下这个会说话的、向我许了这么多愿的比目鱼。我刚把它扔进浅水里,就朝着它喊道:“比目鱼儿!回来!我有事要问你。”

就在我把它放进水的地方,它一下子就从波罗的海的海水中跳到我的双手掌上:“什么事儿,我的儿?随时听候你的差遣,无论是风吹还是浪打。”

“可是,”我对比目鱼说,“假如我们在奥阿的照料下根本没有感觉到痛苦?假如我们不缺少什么,以为我们活得很好?真的!因为我们能够得到一切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我们什么都不缺。只有很少的时候,当我们胡闹的时候,奥阿才拒绝给我们喂奶。一天有三顿奶。即使瘦骨嶙峋的老头也有奶吃。历来如此,包括在旧石器时代。喂奶对我们的身体很有好处。我们吃饱了,满足了,感到很安全。我们总是穿得暖暖和和的。我们从来用不着决定拥护什么或者反对什么。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地生活。当然了,偶尔也有惶恐不安的时候,比如想知道河水是从哪儿流来的,或者河对面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是否发生了什么;我也想知道,能不能超过所允许的数字继续往下数;还有关于意义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做的总是同样的事情,那么,除了现有的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奥阿说,只有现有的才存在。只要我们开始乱动并有所怀疑,她就把奶塞给我们。这的确能抵挡产生惶恐和问题。而你,比目鱼,却让我烦躁。你的话说得如此模棱两可。什么叫做信息?你不如干脆告诉我:河水是从哪儿流来的?别的地方可不可以把三个篓子套到一起?现存的还有没有别的意义?比方说火。我们只知道,最后一次冰冻刚结束,奥阿就从天上给我们取来了三块烧红的木炭。她说,火可以用来烧熟肉、鱼、植物根茎和蘑菇,也可以围着它坐着闲聊,很暖和。我问你,比目鱼:火还能干什么?”

这时,比目鱼回答了我。它讲了河两岸部落的情况,说他们也有自己的奥阿,虽然她让人叫她艾乌阿或者艾伊阿。它还说到了其他江河和更大的海洋。它宛如一张游动的报纸,向我报道新闻,告诉我历史和神话传说,评论一个名叫波塞冬[5]的神评论的宙斯语录。女神们——其中一个叫做赫拉——遭到它的讥讽。尽管它介绍得很客观很注意技巧,可我还是有很多都不明白。就这样它第一次说到人们可以借助火从石头中熔炼出金属,用沙制的模具浇注,然后等它变冷变硬。“记住,我的儿!金属可以锻造成长矛尖和斧头。”

在它的歪嘴巴向我宣告了“石斧时代的终结”之后,它向我描述了去附近陆地上的山丘该怎么走,那里——后来被称作波罗的海的山脊——虽说不多,但找得到含金属的矿石。三天以后,当我按照约定,又一次喊“比目鱼儿,大海里的比目鱼儿”的时候,它给我——大概是从瑞典——带来了矿石的样品,那是它装在自己的鳃袋子里带来的。

“鼓起勇气来!”比目鱼喊道,“如果你们熔化了这一块和别的矿石,你们就不仅能够炼出铜来,而且能赋予火一个新的、进步的、终结性的和决定性的意义,一个男人的意义。火,它不仅仅意味着温暖和煮饭的地方。火里跳跃着预示未来的幻景。火能够涤除。火中绽开的火星匆匆离去。火,它是思想和未来。在其他河畔,未来已经开始了。男人们目标明确地控制着它,并不征询那里的奥阿们和奥乌阿们的意见。只有你们还让把你们搂在胸前哄睡着,从婴儿期一直到老年。现在该是像普罗米修斯那样抓住火的时候了。不要只当渔夫,我的儿,要当锻匠!”

(唉,伊瑟贝尔,金属要是留在山里该有多好啊。)我们佯称去打猎——我们的确也刺中了一头野猪;在后来被叫做“茨岗肯山”[6]的丘陵地带,我们找到了比目鱼带来的那种石头。于是我们很快就有了一把铜斧,几把刀和数根长矛尖,并到处炫耀。女人们一摸到这新的金属,就吓得哧哧地笑。很快就有人来我这儿定做首饰了。这时奥阿插手了。

她怒气冲冲地立马就要停止给我们喂奶。我们这些埃德克们不得不接受令人难堪的审问:这些突然出现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平时不是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想不出来吗?应该用火做些什么,这只能由她——超级奥阿——来决定。没有什么反对这些金属使用价值的理由,这里面包括由我锻造的第一把菜刀,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自主性走得太远了。

所有的怀疑都指向我。因为其他人在招供时都提到了我。我编造了一些偶然事件,没有暴露比目鱼。作为惩罚,奥阿整整一个寒冬都不给我喂奶,也不许我到其他暖和的地方去。她严令禁止使用金属,不准再将火移作他用。在围着我用贝壳在沙滩上刻画的奥阿的三个乳房跳了一阵子舞之后,人们伴随着发誓放弃的叫喊,把铜斧、那几把刀和长矛尖统统扔进了拉杜纳河里。

可是当我绝望地从大海里叫出比目鱼时,它的叫喊声大得超过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儿。你难道没有发现,你们因嗜权而禁止一切金属的奥阿,那三个乳房的永远的女性化身,你们吞噬一切的巨型生殖器,被奉若神明的万物之母,你们的奥阿,把你为了使她高兴而锻造、淬火并打磨好的铜菜刀藏到她做饭常用的驼鹿骨头里了?你没有发现吗?她正在悄悄地使用!就像你违反禁令秘密地在沙土里画我的图像一样。你那关怀人的奥阿是个狡猾的贱妇!你们必须切断与她的联系。杀死她,我的儿,杀死她!”

(不是的,伊瑟贝尔,不是我动的手。后来用刀子捅死奥阿的不是我。我一直信奉奥阿,直至今日。)

她阻挡时代的前进。她是我们唯一的概念。她不知疲倦地发明新的崇拜的理由,用盛大的游行证实现存的东西,而她的肉体则决定我们新石器时代宗教的形式。因为除了奥阿,我们只祭奠天狼,我们原始部落的一个女人——原始奥阿——从它那里偷来了三块炽热的木炭。一切都源自于她,不单单是捕鱼笼和钓鱼钩。

也许是为了不让我们这些埃德克们乱用火,也许是为了完善她的灶房,总之,奥阿在我们部落范围之内把烧制陶器变成了一种职业。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她把厚厚的一层黏土和黏土连毛带刺地糊在湿地鸟和刺猬身上,然后把它们放进烧红的炭火或者热灰中去烧烤。大概是因为后来打开后,留有羽毛和刺猬刺的壳子被认定可以作锅用,反正奥阿开始教我如何揉黏土和黏土,并用冰川鹅卵石砌成一个既能蓄热又与四周燃烧的火隔离开来的窑炉,除了碗和锅罐之外,我个人的小艺术品也是在里面烧制成的;如今在博物馆展出的那三个乳房的偶像就是这样产生的。

当我把这一切讲给比目鱼听的时候,它肯定察觉到,我是怀着何等乐趣用黏土仿制了奥阿的肉体,以及她凹凸有致的线条和小沟壑的。它问道:“她到底有多少条沟壑?”

于是比目鱼教我数数。不是数日月、星期,不是数斜齿鳊、丘鹬、驼鹿和驯鹿,奥阿身上的小沟壑我一直数到一百一十一条。我用黏土做了一个三个乳房的偶像,上面有一百一十一条小沟壑。如今也学会了一百一十一个数字的奥阿显然很喜欢这个偶像,特别是因为别的女人们——数数成了部落里的一大游戏——远远还数不到一百。奥阿沟壑最多的地方(跟你一样,伊瑟贝尔)是她屁股蛋子上冬季积起的脂肪:那里一共有三十三个。

比目鱼欢呼了起来:“了不起,我的儿。即使我们暂时还不能敲响作为青铜器时代的前奏——早已过期的紫铜器时代的钟声,可代数学时代的钟声已经敲响了。从此以后将继续数下去。而且谁要是数数,谁很快就会计算。谁会计算,谁就会预先算计。比如在米诺斯王国[7],人们新近把预算账目刻到陶板上。悄悄地练习计算技巧吧,你们这些男人们,这样的话,女人往后就不能再指责你们了。很快你们就能确定时间和规定日期了。很快你们就能用记数的东西换得数出的东西了。如果不是明天,那么将是在后天,人们会支付给你们报酬,而你们也同样得付钱和给别人以报酬。开始是用贝壳当钱,然后——尽管有奥阿,或者奥阿之后很久——将会产生金属制的钱币。这里有一枚,是阿提卡[8]的银币,还在流通。这枚硬币是在一次海底地震后沉入克里特岛沿海海底的船上找到的。可是我给你讲什么克里特和帆船!你知道米诺斯[9]王是谁呀?你们这些笨蛋就像中了邪似的吊在奶头上,让你们有着一百一十一条小沟壑的奥阿把你们当作傻瓜。”

必定是在我学会计算数百年之后,比目鱼才把那枚硬币送给了我。而且我也拿不准那是否是一枚德拉赫马[10]。或许是西南亚用来祭奠的一枚银币,没有什么货币价值,大概出自公元前一千年左右。不过在我们维斯瓦河口的沼泽地里,发展几乎微不足道,一千年又能说明什么呢?总之有那么一天,比目鱼又用它的鳃给我含来了一枚硬币,正如它先后给我带来了米诺斯的、史前的、阿提卡的和埃及的小工艺美术品一样:雕刻宝石、印章、小塑像和金丝首饰。

像我这么愚蠢的,当然是马上就把德拉赫马送给了奥阿。虽然她也很喜欢这枚小巧的银币,可她不想听到更复杂的数字游戏、买价以及付费方式。她说,一百一十一是最大的、绝对的数字,是奥阿的终极价值。这一点,人们可以在她身上数出来并得到证实。只要部落里的女人们身上摸不到比一百一十一更多的沟壑,那就要保留一百一十一这个数字。超出这个数字的任何一种计算都是非自然的,因此是反实践理性的。她将惩罚任何一种冥想。非理性主义应该在它萌芽时期就予以铲除。接着她命令我,在冬天到来之前,用一百一十一步量一个圈儿,然后竖上一百一十一个木桩,桩上放一百一十一个驼鹿的头盖骨,以标明新的祭坛。

你得承认,伊瑟贝尔,如此多的原始母亲的关怀渐渐变成了约束,尽管它给人以温暖,尽管它使人保持纯洁和无辜。因为事情就这样持续了下来。在此后无数个一百年间,我们一直只准数到一百一十一。虽然在主降入凡世前的最后一个千年的某个时候,我们开始了跟乘帆船而来的腓尼基[11]人之间的琥珀交易——仿佛比目鱼把他们领到了我们偏僻的海岸边上似的——我们赠送给那些人拳头大的琥珀块,十分艰难地学习以物易物。被欺骗在我们是家常便饭。

每次我把比目鱼从海里呼唤出来的时候,它都要责骂我们。它把我们的损失算给我听:“你们这些石器时代的蠢家伙!难道要让人家永远把你们当傻瓜!你们本来可以用你们的琥珀为一百一十一个像你们一样大和没有父亲的部落换来一套青铜装备,更不用说女人用的银首饰和紫色颜料了。假如你们不允许铸造硬币,那就赶快明白过来:你们的琥珀在西顿[12]和推罗[13]跟金子一般珍贵。我简直都要厌烦你们了。你们永远都成不了真正的男人,你们这帮懦夫!”

在渔夫和他的妻子伊瑟贝尔的童话里,总是在没有任何详细说明的情况下提到比目鱼:诸如“这时比目鱼对他说……这时比目鱼游过来,说……”等等;而我也正是这样说比目鱼的,仿佛世界上就只有它这样一条无所不知的比目鱼:任何时候,只要我活在世上,它就给我出主意,劝导我,在思想上影响我,教育我信奉男人统治,无条件地教导我,说女人应该如何温顺地暖热被窝,她们应该如何学会笑脸迎人和忍让。其实,还有菱鲆[14]、庸鲽[15]、箭齿鲽[16]、鲽[17]等。我的这一位是所谓的大菱鲆[18],它虽然很像菱鲆,可它的皮肤上布满了石子大小的疙瘩。

大菱鲆分布在地中海、一直到挪威海岸的北海和东海——即我们的波罗的海。像所有的鲽鱼一样,它眼睛的中轴线与它的歪嘴巴相对是倾斜的,这赋予它一种既自以为是、同时又阴险狡诈的——我称之为介乎于其间的——目光:它的斜视像快动作摄影似的。(据说阿提卡神波塞冬在对赫拉、深海的雅典娜以及类似的母权主义者们的战斗中,曾经用它作过宣传鼓动者。)

它的家族——所有称得上比目鱼的——是美味佳肴。新石器时代的奥阿将它们裹在湿润的叶片里烤熟。到了铜器时代末,维佳给它身体的两面抹上白灰,然后将白色的、没有眼睛的一面朝下放到烧得红通通的炽热的灰上。在翻面之后,她要么按照石器时代的烹调法涂上总有剩余的乳汁,要么采用新办法抹上少许酸马乳。已在锅里架上铁篦子——因为这样耐火——做饭的迈斯特维娜做比目鱼时要加上酸模,或者把它放在蜂蜜啤酒里用小火慢慢地煨熟,最后再给这白眼睛的鱼身上撒上些许莳萝。

这个独一无二的、会说话的、数百年来不断对我进行鼓动的比目鱼通晓所有这些烹调法,按照这些烹调法,它的同类起先是异教徒的食品,后来则被当作基督教的素食端上餐桌(不仅是在星期五)。仿佛要跟自己保持距离似的,它斜着眼儿,用自嘲的语气赞赏自己的美味:“事情就是这样,我的儿,比目鱼属于名贵鱼。将来,当你们这些未成年的、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傻乎乎的男人们终于——我说终于,是因为在六千年女人的管理之后——开始铸造硬币,记录历史,得到父权,从而获得解放之后,那时,人们将把我的同类——大菱鲆,也包括秃比目鱼——放到白葡萄酒里焖,用续随子酱调味,再抹上一层果汁冻,然后浇上美味的汁子,最后放到萨克森瓷盘里端上餐桌。人们将我的同类放在汁子中蒸熟,涂上糖浆,加上调料用水煮,浇上调味汁,去刺做成鱼片,用松露上色,用科涅克[19]提味,并根据元帅、公爵、威尔士王储、布里斯托尔[20]酒店的名称命名。战役,征服,占领!东方将跟西方做生意,南方将使北方富有。我向你们和我预言橄榄、优雅的文化、美味以及柠檬的到来!”

不过这一切都尚需时日,伊瑟贝尔。(你看到了,你们想要让男人们放弃父亲的监管权是多么的不容易。)在奥阿和她的一百一十一条沟壑以及三个乳房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仍是女人统治,虽然这一切日益艰难。我们男人们已经尝到了金属的甜头。而比目鱼则不断向我们通风报信。我只须喊上一声,那漂浮的报纸应声即到。我从它那儿听说遥远的高度文明,听说苏梅尔人[21]和米诺斯的双斧、迈锡尼[22]和剑的发明,听说了男人们互相搏斗的战争,因为对历史不感兴趣的女人统治到处都在走向没落,终于能够确定日期了。

比目鱼不断给我作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报告:关于美索不达米亚的寺庙建筑和克诺索斯[23]的第一座宫殿。关于多瑙河流域的粮食种植:两粒小麦、大麦、斯佩尔特小麦、谷子等;关于西南亚家畜——山羊和绵羊——的群养以及波罗的海地区有可能进行群养的驯鹿;关于木铲、锄头——革命性的犁。

每一个报告比目鱼都要用咒语来结束:“到时候了,我的儿!被我们称作新石器时代的时期已经进入了它的最后阶段。从两江流域到尼罗河三角洲再到克里特岛,在男人们的大力推动下,那里正传播着高级文明。在那里,人们看到女人们在种田,然后把收获的谷粒放到石臼里舂。在那里,饥荒不是不可以改变的。猪和牛都急于被群养,而不是现在这样。然后就有了储备,修建起坚固的房屋,部落和氏族会划分为部族。何露斯[24]王将统治一切。王国与王国毗邻。男人们手持武器站立在那里。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为了能够继承的财产。而你们还整日在淫乱之中游手好闲,不懂得生育意味着什么。母亲跟儿子苟合,姐妹不晓得是在跟兄弟调笑,当父亲的糊里糊涂地猥亵女儿。都是无辜的,我知道!然而,你们依恋乳头,从来没个够,一辈子都是吃奶的孩子。可在外面的世界里,未来已经有了它的目标。大自然不乐意继续接受女人的忍耐,而要被男人所征服。修筑渠道,排干沼泽的水。划分土地,耕种并占有它。生育儿子,把一切传给他。你们白白过了两千年的哺乳期,在一成不变之中闲度时光。让我劝告你们:离开乳房。你们得断奶,我的儿,你得赶快断奶了!”

比目鱼说得容易。它说得太容易了。总之我们又用了整整一千年,才成为比目鱼所说的那种男人。不过,我们所成为的男人是人们能够查阅的男人:他们头戴皮帽和头盔,目光如锥;他们有着扫视一切、搜索地平线的眼睛。他们性欲旺盛,把白鬼笔[25]想象成为种族的塔楼、鱼雷和宇宙火箭。他们讲究体系与学说,集合在男人的团体中。他们是能说会道的断章取义者,是不认识自己的发现者。他们是英雄,不愿,永远也不愿,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死在床上。他们措辞严厉地规定自由。他们坚持到底,克服自我,坚定不移,毫不屈服。他们倔强固执,给自己发明敌人。他们胆大妄为,为了荣誉而寻找荣誉。他们按原则办事,讲实质问题,自我嘲讽;他们悲壮,筋疲力尽,是超越所有这一切的终极男人。

即使给我们提出走这条发展之路建议的比目鱼,此时也越来越感觉到恐怖,终于逃进了——那是在拿破仑时代——低地德语的童话里。它仅仅还出点儿小主意。后来,它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最近我才又跟它搭上话,它如今建议我,在厨房里帮伊瑟贝尔洗洗碗,而且——因为她怀孕了——参加一个照看婴儿的培训班。“有些女人,完全是男子汉,能坚持下去,就像你能干的伊瑟贝尔。这一点应该承认,我的儿,就像当初我自觉自愿硬钻进你的捕鳗笼时的好意一样。”

你想想看,伊瑟贝尔,前些天比目鱼告诉我,它就要面对女人,接受她们的控告。它谴责格林童话对它的传说的歪曲,说:“到了清除这个童话的时候了!”


[1] 菲利普·奥托·容格 (1777—1810),德国画家,深受浪漫派作家蒂克的影响。

[2] 《渔夫和他的妻子》童话里妻子伊瑟贝尔称自己的家是夜壶。

[3] 鲽形目鱼,Plathichtys flesus。

[4] 舌鳎鱼,Pleuronectes microcephalus。

[5] 波塞冬,希腊神话中的海神和地震之神。传说是克洛诺斯和瑞亚的儿子,众神之王宙斯和冥神哈得斯的兄弟。他的表征是三叉戟、海豚和金枪鱼。

[6] 今但泽西郊地区。

[7] 传说中古希腊克里特岛的王国。著名的米诺斯文化(前3000—前1100)因此而得名。

[8] 希腊半岛的一个地区,雅典所在地,古希腊文化中心。

[9] 米诺斯,传说中的克里特统治者、主神宙斯和欧巴罗的儿子。

[10] 古希腊银币单位。

[11] 地中海东岸古国。

[12] 西顿,古代腓尼基北部奴隶制城邦,濒地中海东岸,即今黎巴嫩的赛达。

[13] 推罗,古代腓尼基重要贸易城市。位于今黎巴嫩西南部海岸附近的小岛,今名苏尔。

[14] 菱鲆,Scophthalmus Thombus。

[15] 庸鲽,Reinhardtius Hippoglossoides。

[16] 箭齿鲽,Pleuronectes Platessa。

[17] 鲽,Pleuronectes flesus。

[18] 大菱鲆,Rhombus Maximus。

[19] 用法国科涅克地区的葡萄酿制的一种法国白兰地酒。

[20] 英格兰西南部港市。

[21] 公元前四至一世纪居住在美索不达米亚的部落。

[22] 迈锡尼,希腊古城。

[23] 克诺索斯,古代克里特城市,传说中米诺斯王的首都,最早的爱琴文化米诺斯文化的主要中心。

[24] 何露斯,古埃及宗教所奉之神,其形象似隼,太阳和月亮是他的双目。古埃及统治者的象征。

[25] 一种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