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雾中
非常幸运,所有这一切都没发生。5月10日准时来临,没有意外,一切平安。
这一天,罗伯特登船的时候,轮船已经在码头系泊妥当,船头正对着外海的方向,只待夜幕降临后,轮船就将驶向大海。罗伯特一心想提前抵达自己的工作岗位,然而,从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自作多情。因为此时,连一位乘客都还没有出现。
罗伯特知道自己的舱间是17号。随身携带的简单行李已经被送去。他现在浑身轻松,用目光打量着四周。
一个男人头戴镶饰三道杠的大盖帽,无疑,这就是毕普船长,他正在左舷和右舷过道之间的舷梯上踱步,嘴里咬着自己的灰色髭须和一支雪茄烟。此人身材矮小,生就一双短腿猎犬般的罗圈腿,面容粗犷,慈眉善目,他就像是一头“北极狼”的化身,或至少像是农牧神[1]的各种各样类型的化身之一。
甲板上,水手们正在清理停靠码头过程中弄乱的器械,盘绕整理索具,为远航做好准备。
毕普船长
这些活儿干完之后,船长走下舷梯,径直钻进自己的舱间。大副很快也溜之大吉,与此同时,水手们纷纷钻进前舱门,只剩下一名二副站在舷门旁,刚才就是他迎接罗伯特上船。整条船一片空旷,寂静无声。
罗伯特百无聊赖,为了打发时间,开始参观这条轮船。
轮船前部是船员住处和厨房,下面底舱放置铁锚、锚链,以及各式各样的缆绳。船的中部是机器舱,后部保留给乘客专用。
在乘客区的中舱,也就是机器舱和船艉楼之间的位置,排列着六七十间客房。罗伯特的舱间也在其中,大小足够他用,与其他客房相比,他的舱间不好也不赖。
客房总管统领的地盘位于客房的下面,那里就是储藏舱。客房的上面是通常所说的甲板,再上面是人们称之为假甲板的上层轻甲板,两者之间坐落着餐厅兼客厅,大厅颇为宽阔,装饰也很豪华。一张长桌占据了大厅的主要部分,轮船的后桅杆穿插过桌子中央,围绕长桌,呈椭圆形地摆放了一圈扶手沙发椅。
大厅有许多窗户,外面就是环绕的走廊,厅内光线充足,大厅尽头是十字交叉形过道,那里有通往客房的楼梯,横向过道的两头分别连接舱外走廊。纵向过道一直通往甲板,过道两侧分别是吸烟室和阅览室,另外,过道右舷一侧是宽大的船长室,左舷一侧是相对狭窄的大副和二副舱间。这样的布置有利于高级船员直接去往前甲板监控轮船。
巡视完毕,罗伯特来到上层轻甲板,此时,远处时钟刚好敲响5点钟。
周围景象不断变幻,令人忧心忡忡。雾霾虽然还不太浓重,但是晦涩昏暗,气氛压抑。码头上成排房屋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脚夫们的身形也变得影影绰绰,就连这条船上的两根桅杆也隐身在雾中,神龙见首不见尾。
整条轮船始终鸦雀无声,只有烟囱向外吐着黑烟,显示舱内正在忙碌。
罗伯特在轻甲板前部的长凳前坐下,在栏杆上杵着臂肘,环顾四周等候着。
就在此时,汤普森上船了。他朝着罗伯特略微点头问好,表示欢迎,然后开始来回踱步,不时抬头用充满忧虑的目光扫视天空。
事实上,雾气仍在不断加重,让人怀疑轮船能否起航。现在,已经看不到岸上的房屋,就连码头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河面上,距离最近的船只上那些桅杆影影绰绰,在雾气中突兀而立,泰晤士河水笼罩在黄色的雾霭下,在目力不及的地方静静流淌着。人们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水汽浸湿了周围的一切。
罗伯特猛地打了一个寒战,这才发现浑身已经浸湿。他回到自己舱间,找了件雨衣穿上,反身回来继续观察。
将近六点钟,从中央走廊里出来四个身影模糊的侍应生,在大副的房间外聚集,坐在长凳上,等候他们即将到来的主顾。
一直等到六点半钟,预约的第一位乘客终于现身。至少,罗伯特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看到汤普森的身形一跃而起,旋即消失在雾霾当中。与此同时,侍应生们也行动起来,说话的声音随即响起,隐隐约约地从轻甲板下面经过。
自从第一位乘客开了个头,紧接着,一连串的旅客陆续走来,汤普森在舷门与客厅走廊之间不停地来回奔波。在他身后,旅客们蜂拥而至。这些是男人,女人,还是儿童?很难说清楚。他们陆续走过去,然后消失,犹如令人难以琢磨的幽灵,罗伯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不过,难道罗伯特不应该站到汤普森的身边,帮助他,并且从这一刻开始承担翻译的职责?罗伯特缺乏这份勇气。突然,一阵深刻的伤感痛彻心扉,悲哀的情绪从心底涌出。为什么?他说不出来,也没打算去深究。
也许,是这阵浓重的雾霾令他心神恍惚。晦暗的浓雾犹如监狱的围墙把他团团包裹,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僵立不动,孤单无助,此刻,好像在梦中,从甲板和码头上,乃至整个伦敦城中,迎面向他扑来一阵对于人生的恐惧,令他浑身颤抖不已,由于自己不为人知的身世,罗伯特的命运注定将与众不同。
此时,轮船已恢复了生机。客厅的防雨罩在雾气中闪烁,渐渐地,甲板上人声鼎沸。罗伯特虽然看不见旅客的身影,但是听到一些人在寻找自己的舱间。船员们模糊的身影来回走动。
7点钟的时候,有个人在咖啡室里高叫着要喝一杯格罗格[2]。周围随即陷入一片寂静,片刻之后,甲板上清晰地响起一个冰凉傲慢的嗓音:
“然而,我觉得已经提醒过您好自为之!”
罗伯特弯下腰去,看到一个瘦长的身影,在他身后,站着两个模糊不清的身影,看样子像是女人。
恰在此时,雾气好像被另一群人的到来在瞬间驱散,罗伯特看清了,这群人数多一些,包括三位妇女和一位男人,他们在汤普森的护送下,疾步前行,后面跟着四个扛行李的水手。
罗伯特又往前探了探腰身,然而此时,浓重雾气的帷幕重新合拢,什么也看不见了。这群陌生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伯特半个身子探在栏杆外面,睁大眼睛看着这群身影。然而,下面的人全都对他视若无睹!
那么明天,在他们眼里,罗伯特算是个什么?类似杂役,差不多就是那类负责跟车夫讨价还价却不管付钱,负责预订旅馆房间却不管入住,负责在饭馆看菜单却是为他人点菜的临时仆役。罗伯特的内心充满苦涩,在这一瞬间,他对自己当初的抉择感到后悔。
夜幕降临,雾霾的悲伤氛围更加浓重。周围船只上的灯光,以及伦敦市区的灯光,统统淹没在黑暗当中。在这片犹如湿棉团包裹着的沉闷雾霾中,庞大的城市似乎进入梦乡,嘈杂喧闹声逐渐消退。
突然,黑暗中,在舷门附近,一个嗓音响了起来:
“阿贝尔!……”
紧接着传来又一声喊叫,伴随着另外两声:
“阿贝尔!……阿贝尔!……阿贝尔!……”
随后传来一阵低语。刚才那四个嗓音聚拢,一起发出凄厉的惊呼,一阵惊恐的嚎叫。
一个胖硕的男人擦着罗伯特的肩膀跑了过去,嘴里连声呼叫:
“阿贝尔!……阿贝尔!……”
几乎同时,凄厉的喊叫变成滑稽的嘲笑,显然,这是个极为愚蠢的恶作剧,罗伯特忍不住露出微笑。那个胖硕的男人也是他的新雇主之一。
与此同时,一切恢复平静。一个小男孩叫起来,发出抽搐的哭泣声,那个胖硕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这儿呢!……我抓住了他!……”
又传来一片混乱的嘈杂声,声音渐退,一群旅客放慢了脚步,随即站住。借着走廊的灯光,可以看见汤普森跟在人群的最后面,随即消失在客厅的门内。罗伯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人过来询问,也没人搭理他。
7点半钟,水手们攀登上大桅杆的第一级绳梯横索,顶桅后支索上悬挂着标志灯,右舷挂一盏绿灯,左舷是一盏红灯。无疑,此时在船的前桅支索上,也已经吊起一盏白色的轮船灯,不过罗伯特看不到。
尽管雾气依然浓重,但只要条件允许,轮船随时准备起航。
雾霾未能阻止轮船起航。
差十分钟8点,吹来一阵短暂的大风,雾气凝结成云团。冰凉的蒙蒙细雨搅乱了雾霾,一瞬间,空气变得透亮,虽然周围的灯光依旧晦暗朦胧,但毕竟可以望见。
很快,一个男人出现在轻甲板上,身上金色饰带熠熠生辉,脚下步履铮铮作响。船长登上驾驶室。
夜色里,他的嗓音从高处向下传来:
“全体上甲板,准备起航!”
传来一阵脚步声。水手们纷纷奔向自己的岗位。其中有两个几乎是从罗伯特的下方跑过去,准备听到号令,立即解开拴在那里的缆绳。
船长的声音问道:
“机器是否运转正常?”
一阵隆隆声振动了轮船,蒸汽喷射而出,螺旋桨旋转了几周,随即传来沉闷模糊的回答:
“准备完毕!”
船长再次大声叫道:
“解开右舷前缆!”
大副的岗位在吊架旁边,罗伯特看不见他,只听见他重复叫道:
“解开右舷前缆!”
一条缆绳击打水面,发出巨大声响。船长命令道:
“向后退!”
“向后退!”机器舱传来回答。
“停!”
一切再次陷入平静。
“解开右舷后缆!……前进,缓慢!……”
船身颤抖了一下,机器开始转动。
不过,机器很快又停了下来。解开系在码头上的缆绳之后,小艇还要返回轮船。
很快,机器重新开始转动。
大副高声叫道:“吊起小艇!”
甲板上响起一阵嘈杂的滑轮声。同时,水手们随着手中活计的节奏,齐声唱起一支小曲:
他有两个宝贝儿,心里美滋滋!
Goth boy falloë!Goth boy falloë![3]
他有两个宝贝儿,心里美滋滋!
乌拉!直奔墨——西——哥!
“稍微快一点儿!”船长说道。
“稍微快一点儿!”大副重复说道。
很快,轮船掠过了停靠在河面的最后一批船只,前面的水路畅通无阻。
“启航!”船长发出指令。
“启航!”深邃的水面发出回响。
螺旋桨旋转得更加快速,水面形成漩涡,轮船疾速行驶,旅程开启。
此时,雨还在下,罗伯特不顾雨水,伸臂抱着脑袋,沉浸在渐趋强烈的悲伤情绪中。
过去的经历在心中复活。与母亲的短暂团聚,中学生活,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幸福,还有他的父亲,哎呀!……然后,灾难降临,他的生活彻底改变。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孤家寡人,没有朋友,没有生活来源,沉沦为一个翻译,还要动身去远行。
虽然这趟凄凉旅行冒着雨水,在黑暗的雾霾中启程,但是也许,它预示了命运的转机?
在这种软弱无助的状态中,罗伯特沉浸了多久?一阵喧嚣让他直起身来。喊叫声、低沉的吼声,以及诅咒声响成一团。一阵沉重的皮靴声在甲板上响起。紧接着是铁器相互碰撞的可怕声音。一大群身影出现在左舷,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窗户上出现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甲板上挤满了受到惊吓的旅客。然而,船长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安慰大家:没事儿。
当甲板重新变得冷清之后,罗伯特再次回到轻甲板,自忖道:“但愿没事儿。”
天气又变了,刚才还越下越大的雨水,突然停了下来。
而且,天气彻底改观了。雾霾消失得无影无踪,夜空中星辰闪烁,低平的两岸也依稀可见。
罗伯特看了一眼手表,时针指向9点1刻。格林尼治[4]的灯光早已经消失在远处。在左舷后方,伍利奇[5]的灯光依旧可见,与此同时,地平线上,斯通梅斯的灯火刚刚出现。很快,这处灯火也被抛到船后,接下来是布鲁阿梅斯的灯光。10点钟的时候,轮船从蒂尔伯里内斯的灯火前驶过,20分钟之后,轮船越过了考奥洛斯海岬。
罗伯特凝视着她,不禁忘乎所以。
此时,罗伯特发现,在距离自己十步之遥的地方,有一支香烟刺破夜色,轻甲板来了另一位散步者。罗伯特无动于衷,继续散步,然后不由自主地走近灯光闪烁的大厅防雨罩。
船舱内寂静无声。旅客们陆续回到自己的舱间里,大厅里空空荡荡。
不过,还有一位女乘客,几乎就在罗伯特的对面,正半躺在扶手长沙发上阅读。灯光下,她的身形极为优雅。罗伯特从容不迫地仔细审视着:金色的长发,黑色的眼瞳,修长的身躯,雅致的裙子下露出纤纤细足。罗伯特欣赏着她优雅的神态,以及正在翻阅书页的美丽手姿。罗伯特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这是一位极富魅力的女乘客,而且,在那一刻,罗伯特凝视着她,不禁忘乎所以。
然而,那位吸烟的乘客动了动,咳嗽一声,脚步顿了一下甲板。
罗伯特不禁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转身离开,继续散步。
两岸灯火相继远去。11点10分的时候,轮船已经来到信号塔附近。现在,远处已经闪烁着岬角,以及大岬角的信号灯,犹如站在大西洋深处的哨兵。
罗伯特准备回去休息。他离开轻甲板,走下通往客舱的楼梯,来到走廊。他心事重重地走着,对周围的一切茫然无视。
是什么让罗伯特陷入冥想?他依然沉陷在刚才悲伤的冥想里?
或者,还在回味刚刚欣赏的那幅优美画卷?对于28岁的年轻人来说,伤感往往转瞬即逝!
罗伯特终于回过神来,正要推开舱间门,却发现自己并不孤单。
另外两扇舱间门同时打开了。一位女士走进隔壁的舱间,还有一位男旅客走进相隔过去的另一个舱间。两位旅客熟识地相互打过招呼,然后,罗伯特隔壁舱间的女士转过身来,好奇地扫了他一眼,就在女士即将消失的瞬间,罗伯特回想起客厅里的那一幕。
罗伯特旋即推开自己的舱间门。
就在他掩上舱间门的那一刻,轮船呻吟着昂起船身,随即落入泡沫飞溅的浪花里。与此同时,一波巨浪扑面而来,在甲板帆缆之间,大海发出了第一声呼啸。
[1] 在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的农牧神是创造力、音乐、诗歌与性爱的象征,同时也是恐慌与噩梦的标志。
[2] 格罗格是一种用朗姆酒或威士忌酒与水勾兑出来的酒。
[3] 此处为瑞典语,直译为“哥特男孩儿法洛”。
[4] 格林尼治(Greenwich)位于伦敦东南、泰晤士河南岸,格林尼治天文台设立于此。
[5] 伍利奇(Woolwich)位于伦敦东南的泰晤士河畔,曾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