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版序言（1855）

一、自从这本书首版之后，我通过对自己在书中提出的一些问题的深入探究，已经可以对某些相关主题发表恰当的观点。但在开始写再版序言时，我却很难不对我的这种想法产生些许犹豫。

不过，在这个版本中，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没有对正文的内容进行任何修改或增添。我只想请求读者不要把它视为是对我目前所倡导观点的完整阐述，而应把它视为是对《威尼斯之石》和我在爱丁堡演讲内容中的相关观点更为深思熟虑的思考。

二、但我也必须在这部作品的二次出版时，在序言部分对我后续所能确定的终极原则中那些最重要的建筑原则进行深入阐述。

通过仔细地观察，我发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对各种不同形式的优秀建筑，表现出不同的敬意，产生的情感可以分为以下四类：

1.情感赞赏——大多数旅行者初次进入大教堂时，在幽暗的火光下听着隐匿的唱诗人的吟唱；或者在月光下走访一座废弃的修道院；再或者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法看清建筑全貌的环境中，观察与某种趣味相连的建筑时，所经历的情感变化。

2.骄傲赞赏——大多数俗世中人在观察一些引人注目、规模宏大的，或者完整的建筑物时，产生的愉悦之情。不论是作为这些建筑的拥有者或是仰慕者，产生这种情感大都因为这类建筑可以赋予他们某种重要的意味。

3.匠人赞赏——当看到优美、齐整的砖砌物时，产生的喜悦，以及所初步产生的审美趣味，比如赞赏建筑中的线条、块状物和花饰的比例感。

4.艺术和理性赞赏——可以深刻地理解建筑中的墙壁、柱头、横饰带上的雕塑或绘画时，产生的愉悦。

三、经过进一步的研究，我发现这四种情感中的第一种主要出于人的本能，所以情感特征十分简单。在恰当的黑暗场景和舒缓的小调音乐中，几乎所有人都可以产生这种感觉，在一些人心中这种情感具有高贵的特征，具有很好的用途。但总的来看，这种情感比较容易出现在戏剧效果当中，如果在兰斯大教堂中有足够的薄纱和萤火，那必然可以表现《恶魔罗勃特》[4]中施咒过程的场景产生的效果。如果以这种情感作为判断两种艺术风格产生的相对感染力，它或许更具一定优势，但我们却完全无法区分出这种情感所偏爱风格中的真实与感性因素，即使是在这种情感的最高表现形式——斯科特[5]（Scott）的伟大思想中。这种情感尽管的确使斯科特在他的伟大作品中以梅尔罗斯修道院和格拉斯哥大教堂为创作背景，而没有以圣保罗或者圣彼得大教堂为背景，但它却没有使斯科特区分出格拉斯哥大教堂中真正的哥特建筑与阿博茨福德的虚伪哥特建筑之间的差异。而且，我发现作为一种批判功能，在评判更高一级的建筑时，这种情感很难成为批评的理论基础。

四、而对于骄傲赞赏，我认为我们不但不应该为这种情感欢呼，高尚的建筑师甚至应该彻底地谴责它。如果一座建筑无法被穷苦之人钦佩，那它就完全不可能值得被我们赞扬。因此，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有一种本质上的卑劣（即现代的意大利和希腊风格），反观哥特建筑就体现出一种本质上的高贵，前者表现着骄傲，后者凸显出谦卑。我发现，追捧建造规模宏大的建筑（特指强调建筑的对称特征），总会伴随着粗俗和狭隘的心态。因此，我们那些所谓最熟悉文艺复兴时期建筑的“伟人”，在推崇般地描述他们的宗教原则时，当“被告知耶稣基督说的也是谦逊、简陋的语言时，感到震惊”，在描述他们的建筑品位时，只会说“除了宏伟、壮丽和对称，想不到其他任何特征了”。[6]

五、匠人赞赏——这种情感在一定范围内当然是正确的，却完全不具批判性，因为他只需要能够将砂浆铺设得光滑就可以实现，而不论是拙劣还是优秀的建筑都能够满足这个条件。至于在一般情况下，相对于通过对物体的比例进行理性观察时产生的类似于愉悦的情感而言，不论是对餐桌上菜肴的摆放，[7]还是装点衣服上的饰品或门廊中的柱子，以及对生活中的种种这类设计，它带来的视觉效果都很好。但是，一位建筑师的真正力量并不完全来源于它，就像拥有一双可以灵敏感受韵律的耳朵并不能成为一位诗人一样。如果每座建筑的优点仅仅在于建筑体中块状结构的排列比例，那所能成就的也不过仅仅是建筑意义上的打油诗，或者只是在练习韵律罢了。

六、艺术和理性赞赏——最终，我发现只有这种情感才是应该值得赞扬的，对它产生的审美愉悦完全依附于理解建筑中的雕塑和色彩的意义。这种情感的产生不考虑建筑的整体形状和规模，但对其中的雕塑、雕刻的植物形状、镶嵌图案和其他的装饰物非常关注。我逐渐意识到，建筑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雕塑和绘画，我长期以来习惯性地将它们视为建筑的从属，但实际上它们才是建筑的全部主宰。一位建筑师如果不懂雕塑或者绘画，那么他并不会比一位裱糊匠高明多少。[8]如果我们一旦认识到艺术可以通达真理的这个线索，关于建筑的每一个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不会再有其他更多的困难。我们不难看出，将建筑师单独视为一种职业是出现在我们近代建筑领域的谬误，早期哥特时期的建筑师们从来没有这种观念。直到最近人们才真正理解，如果想建造帕提侬神庙，首先该有一位菲狄亚斯（Phidias），建造佛罗伦萨大教堂的前提是有一位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当我带着这种新的审美眼光去审视我们现在那些高贵的哥特大教堂的典范时，就可以很清楚地发现杰出的工匠一定都是雕刻门廊中浅浮雕的人，其他的工匠都是他们的从属，对教堂其他部分的雕刻也基本都是由他们去分配人手雕琢的。事实上，建造一座建筑的建造者数量是很多的，多少都会被分为石匠和雕刻家两类，其中雕刻家的数量相对会多很多，他们的才能普遍相当出众。因此，我们在对杰出的雕刻家表示尊重时，不论他们雕刻的是雕塑，还是仅仅测量角度，或者是雕刻弧线，这都不再是最重要的评判依据。[9]

七、如果读者可以仔细思考以下这句话就会发现确实如此，这也是很多问题的关键。事实就是，人类只有两种艺术：雕塑和绘画，我们所谓的建筑只不过是将这些高贵的物体连接在一起，或者把它们摆放在合适的位置。除此之外的建筑都只不过是建造物罢了，虽然建造物有时候也是优雅的，比如修道院屋顶的交叉拱；或者是崇高的，比如边境碉堡上的城垛。但这类例子，相较于一间秩序井然的房间或者建造精良的高贵战舰，并不具备更多高级艺术的力量。

所有高级艺术都包括对自然造物的雕刻或者绘制，主要针对的是人的形体。高级艺术基本都有特定的主题和意义，不能仅仅通过设计线条或者颜色形成，它所表现的绘画或雕刻都是艺术家所见或者相信的东西，而不是存在于理念或仍然存疑的事物。在大多数情况下，高级艺术所表现的对象都是存在于我们周围可见的人和物。只要我们拥有一批有能力、并且愿意、且已受到公众认可的雕塑家，在我们大教堂的立面墙壁上雕刻出在教堂中任职的主教、主持牧师、唱诗班指挥；而在我们的公共建筑外墙上，以同样的方式雕刻出人的肖像；在我们周围的一般建筑上，则雕刻出吟唱的鸟儿或者绽放的花朵，就会形成我们英国自身的建筑流派。在实现这个目标之前，我们的建筑一无是处。

八、在理解这一原则后，文中除了对我们目前的建筑师亘古不变的建筑风格表示质疑之外（第七章），其他内容在初版的基础之上没有进行更多的讨论。我现在已然确信，唯一适合现在北方建筑的风格是13世纪的北方哥特式建筑，英格兰最杰出的例子是林肯郡和威尔士的大教堂，法国则是巴黎、亚眠、沙特尔、兰斯和布尔日的大教堂，以及鲁昂大教堂的十字耳堂，这些都是最杰出的建筑案例。

九、在此，我必须对《威尼斯之石》的读者草率得出的一个观点表示反对，即他们认为我将威尼斯建筑视为哥特风格中最高贵的建筑。我非常尊敬威尼斯的哥特式建筑，但也只是将它作为众多早期建筑流派中的一种，我之所以花费这么多时间在威尼斯的建筑上，不是因为它的建筑是现存最好的，而是因为它用最小的尺度例证了建筑史上最有趣的事实。维罗纳的哥特式建筑远比威尼斯的更高贵，佛罗伦萨的哥特式又比维罗纳的高贵，而以我们目前的观点来看，巴黎圣母院是所有建筑中最高贵的哥特风格建筑。我们目前能给建筑提供的最好服务，就是通过摄影的方式，仔细描绘上述大教堂的详细特征。我特别希望可以将业余摄影师的注意力引向这个方向，并恳请他们注意，虽然拍摄风景照只是一个有趣的玩具，但早期的建筑照片却是珍贵的历史文献。这种建筑不应该仅仅以“如画”的方式被表现出来，而应该对其一砖一石、一雕一塑进行仔细拍摄。摄影师抓住脚手架提供的每一个可以接近它的机会，把相机放置到任何可能拍摄到雕塑的位置，只要能够获得它们的完整细节，甚至可以不用去考虑有可能出现的垂线变形，失真在这种情况下是允许的。

对于建筑爱好者来说，如果有机会获得13世纪的雕塑，并把它放到普通建筑工匠可以看得到的地方，这就是非常爱国的行为。威斯敏斯特的建筑博物馆是我最期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充实馆藏的机构之一。

十、我再补充一点，目前这个版次的插图已经由卡夫（Cuff）先生重新精心蚀刻，尽可能保持了原草图的外观，修复了在初版中由于我的粗心造成的一些缺陷。对于插图九，我准备了一幅新的图，由阿米蒂奇（Armytage）先生精心雕刻。我希望其中的字迹和其他参考资料可以更容易被理解。[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