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语言
梦见自己正在熟睡的男一世从熟睡中醒来——尽管梦仍未结束——睁开眼,对着清晨的天空打开了新的故事盒子。云翳迷蒙的世界轻轻扑扇了几下,就像额顶露滴、肩披晨雾的幼鹿一跃而出,挣脱了他的眼帘。
长久以来,他不知疲倦地行走,仿若河流,淌过了几万里路;他步履缓慢但从不歇止;他与我们一同醒来,又在我们沉睡时离开我们;他无始亦无终,以至于我们完全可以称他为:时间。在行走中他的身躯愈发挺直,残留在佝偻身姿中的那少许四足兽的余灰被淙淙步流洗了一个干净。
他曾路过农牧神的领地,那些粗壮的收获者有老鹰的眼睛、山羊的瘦脸,还长着一根大象的阳具。他们的心脏是一只候鸟,每年早春在他们温热的胸腔中筑巢,来年深秋飞离,将死亡和寂静归还于他们。他们对他既冷漠又友好——以后人们会将如此这般的态度和关系称为熟悉——任由他从他们的农田和牛羊中间穿过,对他没有半点好奇和戒惧。
从以草灰涂于山壁的岩画中,他得知,原来他已有了新的同类,他们已得了这群喜怒无常的自然侍奉者之垂青,从他们这里学去了种植和饲养的技艺。作为献祭,女人们围着篝火癫狂地舞蹈,男人们从一头壮硕的水牛身上剥下一张完整的牛皮。在火光与喧哗以外的原野上,那头从自己的界限中被释放出来的巨兽,血淋淋的肉体仍在发足狂奔,像天地缝隙之间的一道爆炸的伤口,愈加显得蛮力惊人、势不可挡,仿佛是它自己从皮里硬是闯了出去;在一种绝对的被抛弃状态下,奔向无限远处,像被话语舍去的读音,像被本然甩脱的应然。
从此以后,人们就像骑乘星球的骑手,乐此不疲于驱策天时和驯化土地。
一切发现都在向他表明,他已经来到温驯的宜居地带。在这里,人是猛兽中的猛兽,是他们自己的天敌。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村落已经是一个种子国家,拥有他们的政治、他们的方略、他们的习俗和他们的敌人,那里的人越年老就越与他相像,每年轻一岁就会在脸上取消一个他的特征。
写下这个小村是一个错误。它漂浮在宇宙中,如此安详,如此脆弱,敲击键盘的动静足以将之震毁。
以后当他想起这里,想起他的这些子孙——他们被一阵风吹得遍地都是——会首先想到像一条手臂似的抱着村落奔流的、呈莫比乌斯环的河。它无始无终地始终流出并且流进自身。正因了这条河的养育,这里的人们不辨方向,甚至不分内外,如同生活在旋涡当中。他们只认一个方向,径直下去,一切事物循环往复。有时他们会消失一阵,因为总朝着那个方向,他们难免会失足掉进自己里面——每个人都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许久才出得来。他们不需要桥或筏来渡河,只消沿河走上几步就会发现自己已在村外了,再走下去,过不了一会儿又回到了村内。事实上,这只是他们的感觉罢了,河只有一条岸,他们既在村内又在村外,无法进入村子也无法离开村子。
村子是那么小,以至于不能给围绕它的环形水系一条像样的直径(像用一根看不见的棍子将圆环撑开)。它软绵绵地瘪在当中,简直成了一个桃核似的岛屿。可是如斯细小的地,却容纳了巨大无匹的山。那高耸的崖壁即使只以目光攀登,从黎明直到傍晚,也无法将之看尽。霞光只能烧到它的脚跟,云雾只能缠裹它的膝头,雄鹰只能巡查它的腰际,而由于夜幕根本遮不下它,即便在深夜,人们仍然可以顺着这头巨兽的脊背一直望到天边,翻过所有无论大小,与它相比都只如碎石子一般的山头,越过一层又一层白色泥浆似的稠云,直看到星与月的光芒都无法抵达的至高太空。不过,那早已超过目力的极限了——村里的人没有见过星星或月亮,宽广无涯的山体就是他们的石头天空。
村子虽然小得像颗尘埃,却已足够摆得下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了。因为山是倒过来的,只有一个针尖样的山顶落在地面上,仿佛宇宙伸出一根独角顶着地球。
细想起来,那山、那河和那条村子,仿佛是配了套的——陀螺、鞭子和一个小小的准心。河叫弱水,山则是不周山,但村里人不知道这些,名字是后来人给取的。他们说起什么就用手一指,说到山就指一指山,说到河就指一指河,说到村子就指一指地。他们自甘贫乏,一向只备好现吃现用的,还不会在地窖里囤东西,也没有开始在字典里囤词儿。
村子里地太少,差不多只能放得下双脚,没有余地做耕种和养殖之用。他们只好在山上开垦土地,而那无疑是十分困难的。多年以来,河流始终通过一个肉眼不可见的角度,将水送到山上去走一个循环,也从地面携了些淤泥和草茎,一层层地涂在上面。渐渐地,山变作泥土的黑色,也有一些稀疏细弱的、像胎毛似的植物倒着生长出来。
起初,人们只在低处种些麦子。他们用干草把种子捆在一根棘刺上,时候到了,大伙儿互相协作,搭成人梯,站在最上面的人将这种简易的播种工具牢牢地扎进泥土里——那情形有些奇怪,仿佛他们在栽种星辰。可即便工作做得漂亮,成活率也成问题。麦苗长出来,比地面上种出来的更长一些,但就像太高又太瘦的孩子,营养不良,很快夭折。所幸那些长成了的,穗儿都结得特别饱满,大概因为养分从泥土里倒着灌下来,所以喝得很足。采取这样的种植办法,能够利用的土地不多,收成有限。更重要的是,人口在增加,越来越多的人无所事事。后来那些有远见的人——主要指意识发展比较超前的,尤其是率先有了记忆的那些人(或者说,那些遍体鳞伤的人。因为人的第一个记忆往往得自伤痛)——决定在山上种树。
一开始都种果树,枇杷、龙眼和栗子树,好几年之后才能长成。果实只是眼前的收获,更大的好处是可以借这些树攀缘到更高的地方——那时的人们长于此道——再在那里栽上一排新的树苗。到后来,树越栽越多,山越登越高,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果实产出。他们也开始种些别的,杉树、松树、杨树等。树阶就这样一层层地给人们修成了,上一层的树冠挨着下一层的树根。不周山就像一根线轴,被一匝一匝地缠裹起来。
倒长的树林里渐渐地也有了些倒着生活的动物——狼、猪、鹿、獭、狐、獾,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山鸡。它们醒着的时候都像猴子,睡着的时候都像蝙蝠。而所有的树都比寻常所见要细一些、长一些,枝条像被梳子打理过似的,无论粗细都整齐地垂向下方。远远看去,仿佛整座山上到处都是倒立的长发女人。树已经给种进云里去了,危险性也越来越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个松果也能打死人,何况有时会掉棵大树下来。
村里人原先都睡在茅草搭的窝棚里,现在只能用石头造房子。不仅如此,要在外面走动,必须得像乌龟似的背着一块石板。但是习惯了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之后,却也不难找到乐子。尤其是半夜里,那些挂在树上的动物睡得糊里糊涂的,松开了抱紧树干的爪子,就会一个接一个,雨点般地从天上掉下来。人们躲在自己的石头屋顶底下竖起耳朵听着,点着数。早晨出门挨个捡回来,能救活的就救,救不活的大伙儿就分了吃。吃过之后他们会再点一次数,这个数字和前一晚的那个往往并不相同,这使他们久久地陷入沉思。从这个过于简单的狩猎游戏中,他们掌握了基本的算术,智力的发展因此一日千里。
小村的美得天独厚。
这里一天中有半天在下雨。从破晓开始,在不周山上的森林中积了小半夜的露水就稀稀落落地降下来,在清晨时分达到最大,一直下到中午才会停。雨停以后,地面会形成一汪汪一道道清甜的水洼和溪流,由一道横跨在村子上空的彩虹箍起来,被旋转的弱水河一小勺一小口,一丝一缕地喝下去,吮进去。以这种大家闺秀的扭捏方式进餐,得到第二次日落之前才能吃光餐盘中这些银色的小点心——小村每天都有两次日出和两次日落,太阳先是从东面的地平线冒出来,不待一整个露出地面就被高擎于天顶的不周山捉住,杂耍似的一躬身,搁在脊背上滚起来,到了傍晚,日球终于从这一头滚到那一头,滚过了整座山,又从高崖上疲惫不堪地掉了下来,落在西面那道遥不可及的缓坡上,在紫红色的霞光与烟尘中一骨碌逃了下去。每天只有那么两个时段能看到太阳,但村子绝不缺少光照。不周山敞开襟怀接住了所有的阳光,但并未独享,而是任其在高台上四处流溢,仿若一眼喷泉,将光瀑从头顶像长发似的披泻下来。满山的乔木、灌木和竹林,浸泡在这片璀璨的光海中,漂浮着,好像都是由大理石、翡翠、琥珀、玛瑙和橄榄石雕刻出来的,每一根都被光勾勒得清清楚楚,耀眼夺目。
和别处没有不同,村里人最爱春天。他们的空中花园在生命涨潮的季节里争奇斗妍美不胜收。在看不见的山顶上,雪消融了,无数条细流依着山的轮廓从各处垂挂倾泻下来,像一只水晶鸟笼将村子罩在里面。当鸟笼零落成为一副珠帘,当所有的水晶栅条都散了架,断作一截截,缀作一串串,像一个个意犹未尽的省略,春天也就快要结束了。
夏天的小村被掩映在花海底下。有了不周山这座大顶篷,森林吸收了大部分热量,整个村子成了一个天然的凉亭,人们在芳香的暗影中变得懒散,感到满足并且失落,除了漫步就是发呆。
在相对难过的秋天,小村被落叶掩埋,但这带来的并非只有不便。村庄仿佛被毛毡裹了起来,当那些熟透的果实掉下来的时候,都落在厚厚的垫子上——它们蹑手蹑脚地从山上走下来,静悄悄地躺在落叶铺就的软褥上睡了过去。每一天人们都会收到许多这样体贴的馈赠,所以秋天是甜蜜的。
那种只有冬季才有的、明媚的伤感,在这村子里最能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那时弱水河已经上了冻,这只凝视不周山的眼睛暂时停止了过于灵活的转动,变得更为专注。作为这凝视的一部分,瞳孔中的小村愈发晶莹剔透,在静谧之余,还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宿命感。它的渺小和脆弱都因为它的美丽而加倍了,此时的村子使人悲伤,仿佛它行将消失,就在第二天的头一缕阳光底下。
小村的雨起源于李贺的诗句:“露脚斜飞湿寒兔”①。这句诗的魔法在我眼前展开的是一幅怪异但妙不可言的画卷:某一个夜晚,就像那些卑微的、蜷缩起来做梦的人们,整个世界的露水在恍惚中受到召唤,顺着植物的茎叶攀缘而上,攀至无遮掩的高处仰望繁星密布的夜空。它们震惊并痴迷于那些与它们如此类似又如此不同的存在,为自己的短暂而自惭形秽。它们无法流泪,它们自身就是泪水。由于信奉一种天与地的对仗法则,所有露珠般的生命都难免幻想着挣脱土地的怀抱——那怀里拥着骷髅——升仙得道,成为发光者,在天上享用地上所没有的永恒。于是,一场由地到天的雨倒着下起来(“下”字已不妥当,也许应更替为“上”),露珠仿若一种透明的水晶蛾,一齐趋向天空中最大最亮的光源:月亮,终将广寒宫的里里外外都洗了一遍,连娇美轻盈的玉兔也被打湿了皎洁的毛发。然而,书中的注解令人失望——“言赏音者听而忘倦,至于露零月冷,夜景深沉,尚倚树而不眠”。一个现代人竟期待着一场古代的雨,我不仅是“替古人担忧”,还为古人祈雨了。不过转念想想,小村既从一个误解中诞生,我也只好令它的故事充满意外,如此才算适得其所吧。
不周山为小村绘制了天然的权力结构图。当人们像蜂群一样拥上山去,他们的高度一目了然。
那些更强壮、更灵活,从而能够攀爬至最高处的人十分自然地受到推崇。这推崇渐成气候,于是同样自然地——就像一朵花的打开——生出尊敬、畏惧、妒忌、谄媚、敌意、提心吊胆的排斥和迫不得已的依靠。矗立在人们眼前的不周山,就像一把绕不过、避不开的巨大标尺,令他们不得不一再进行测量与自我测量。和他们附身其上的山体正好相反,人的数量随高度递减,只有竹笋粗细的山底人马杂沓,而像斗笠一般遮住天空的云上部分则杳无人迹。
每个人都只能看到头顶的上一层,恰到好处地生出上进的期望,不至自满,更不至自弃。或因年龄的变化,或因其他自然或超自然的缘由,有些人的身体增强了,有些人的身体衰弱了,他们上上下下,像波浪一样在崖壁上涌动,但只是在阶梯队列的内里做着交换,整体上仍然大致保持同样的情状。
为了到达山的更高处,人们使尽了浑身解数,除了长出翅膀。对于高度永不满足的渴望让他们编造各种用于自我安慰与自我鼓舞的幻想。其中最为通行的是一个关于山顶的传说——甚至仅仅是为了转述这个传说,他们才创造了语言。对于那些一路攀上云端,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的人,人们做出种种设想,唯独回避那最为现实也最为无趣的。他们描述无人得见的山顶风光,断言云上有一片乐土,笼罩在常年不灭的彩虹和霞光之中。那里居住着强壮聪慧的高级人种,他们在云泥上玩耍,在天河中沐浴,一棵巨大的神树和一头壮硕的天牛为他们供应取之不尽的果实和鲜肉——摘掉的果和割走的肉会立刻重新生长出来,绝不减少半分。而对于地上的人而言,他们所以存在,唯一可期的,就是顺着不周山这座伟岸的天梯登上山顶,加入天人的行列。
语言的出现是个巨大的进步。比之简单的手势,人们能够表达得更多、更准确,他们可以更好地协作,组建更复杂的团体,彼此之间产生更为多样的关系。但副作用在于,人和人之间从此分出了亲疏远近。以往均匀和稳定的间距,因为一向缺少予以推挤或拉扯的工具,曾经牢不可破,而现在只需说话,只需表示承认或否决就能够令一切分子发生剧烈的振荡——在这种权力和能力的鼓动下,每个人都是莽撞的。亘古以来风平浪静的人群,如今不时就会沸腾一阵。在词语的冲撞之下,战争鼓噪,用它的铁舌头,教会人们一边背诵自己的命运,一边走出放大的瞳孔,步入针眼般的死亡。然而,人不仅畏惧拥挤,也畏惧孤独,不仅要求他人之死,也要求他人之生。一连几次规模较大的战斗使人口锐减,余下的人终于在警醒之后感到羞愧和悔恨。在是和否以外,他们发明了妥协的语言,于是又一个和平时期来临了。
历史就这样在振荡中缓步前进。直到最近,人们才遭遇真正的危机。起先,早已有人发现不周山有了少许倾斜,他们及时想出了应对办法:在一边多栽树,另一边则少栽一些,如此这般,只要增减的数量正好得当,就能矫正不周山的站姿。但针尖上的完美平衡一旦被破坏,想要恰到好处地将之复原又谈何容易?无论他们怎样小心,总有一边会比另一边多出一分。树越种越快,越种越多,山却始终没能站得像过去一样直。现在又有了新的情况:不周山在下陷,原本只是支在地面上的山尖已有一截插进了土里。兴许是山变重了,兴许是地松软了,但想来更是因为不周山像个凿子似的扭动着,左右摇撼着把土地给凿开了。
闲不住的人们白天炮制劳作的喧哗,晚上则尽情地打着呼噜。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是在有意弄出点响儿来,好遮掉另外一个令人寒毛直竖的声音:不周山揳进地里去的声音——就像一种十分笨重的、难以形容的磨牙声。
适逢其时,男一世来了,携带着记忆,就像纸包住火,像一座城池漂浮在自己的海市蜃楼中。那会儿,黎明刚过,时光凝滞在琥珀色的晨曦里,等候着他和他的故事。清甜的露滴从头到脚洗掉了半个地球的灰尘,旅途的劳顿得到了暂时的纾解。他像朵云一样在村里巡游,怀着变幻莫测的心情。一路上只见到几个盘腿坐着的老人,他们太老了,失去了登高的体力和雄心,只能生活在淤泥里。在这个像水波一样黯淡柔软,轻轻在肩头荡漾着的早晨,他们目光呆滞,一脸恍惚地望着祖先翩然而来,在他的脸上,他们看到了自己古老的青春。
黑犬全身的毛都湿透了,佝偻着身子,哆嗦着,眼神凶狠,像一个穷途末路的神灵。它令陌生人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忧伤。长久以来,它充当着男一世的向导,代理了他的直觉。尽管从未证明这一信任的正确性,他仍不问究竟地跟着它,像黎明紧随着夜晚。
他一边走着,一边像月亮一样憔悴下去。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偷偷地卸下了施加在它身上的过于繁重的劳役。他想呵斥它、命令它,但已经来不及。它只一躬身,就将扛着的身体抖落下来:他跌倒了,几乎还在半空中就昏睡了过去。
男一世在那个永不中断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人群之中。这群人整体上呈现过渡时期的混沌特征。其中,食人者占三成,在他们血红的眼睛里,没有同类,只有食物和生存竞赛的对手;熟食者占三成,他们率先懂得了火的好处,对血淋淋的生肉起了反感;敬神者占三成,他们时而悲叹,时而狂喜,他们承认自我的渺小,并因稀释自我的需要而生出了有关无限的认识;知耻者占三成,他们穿衣不仅为了保暖,更是为了遮体;能言者占三成,在语言的萌芽期,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崭新的创造。当他们预备讲话的时候,就像上帝将手伸进装满星星的罐子,满怀惊喜地抓出一把,撒向空无一物的天穹。哪怕只有一句简单的“你是谁”,也是在吟唱一首由三个闪闪发光的语素构成的美妙绝伦的诗。
男一世在漫长的行程中获得了有关这个世界的大部分知识。他懂得训练和役使鹞鹰和白蚁;他懂得冶炼和锻造,能在山腹中采掘铜矿和铁矿,能打造三角形和椭圆形,以及所有他见过或能够想象的形制;他懂得分别一条河的上游、下游和中段,就像辨认巨蟒的性器官;他懂得怀孕的鹌鹑会在深夜脱掉羽毛,变成一种幽灵般的水貂,下河捕捉乌龟和大鲵;他懂得蝉和蛾的两次出生与两次死亡,完整地观摩过它们所有变形的过程。但他从未与人交谈,他和他所知的秘密仍被锁闭着。他头一次听人说话,这是极为不寻常的,这些人用自己的舌头和口鼻发出非自然的声音。这三个音节钻进他的皮肤,在他的体腔内四下奔突,给他造成一种不可复原的破坏——从此,他已不能作为一个完满的自然形态而继续存在。
男一世大张着嘴,试图模仿这些全新的声音,但只能咿咿呀呀的,像婴儿一样含混不清地怪叫着。无论如何,他还是弄清楚了:这些人崇拜他,并对他寄予厚望,他们认为他一定来自天上,拥有人间所没有的能耐与见识。仿若一种最高的礼节,他们向他奉上一个名字,采用的是第一个能被他准确吐出的音节——“唵”——他没有向他们解释,无论他或他们,都尚未掌握可以做出这类解释的语言。面对自己的后裔,就像面对自己的碎片、自己的支流。通过他们,他将自己粒子化了,他观察他们,呜里哇啦地对着他们比画,就像在努力与自己的细胞沟通。他想以他的见闻充盈他们的头脑,却先给他们注入了他的孤独——那种随同世界的辽阔与丰富一同增殖的孤独;他们则作为一个群体,以所有社会性的发明将他缀连在物种的阵列中,并将他——他们的唵高举在塔尖之上。
令他感到震惊与不安的是,他的少数几个最出色的仆人,那些子孙中的早慧者,向他展示了一种全新的创造。他们带他来到一块空地,扫开落叶与枯枝的伪装,给他看了世上的第一个字。那是一个还未完成就已经无比复杂的图案。唵的目光顺着用白垩涂在地上的、歪歪扭扭的、稚拙的笔迹看去,浑身战栗着——那种极度不适的感受不仅出自异质感,还出自一种古怪的亲切感:他竟觉得这从未有过,甚至至今仍未出现的新事物,好像比世上的一切都更加古老。那是只有作为“前提”的事物才可能拥有的古老。
他几乎已经察觉自己是被虚构出来的。
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很难避免这样的时刻。让老哈姆雷特的鬼魂急匆匆地离开他的儿子,离开艾尔西诺那座岬角城堡的,不仅仅是黎明的曙光,更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自觉,那两行宣告退场的文字,就是拘役他的阴司;乡绅阿隆索·吉哈诺之所以从幻梦中醒来,在临终前痛骂他曾极力推崇效仿的骑士小说,只不过是因为借着终局落幕前的最后一瞥,看清了那些闪闪烁烁的、窥探的目光,知道自己本就在小说之中:一本讽刺小说,主角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当盖世英雄毗湿摩跌倒在箭床上,任由天空像一块蓝色的纱巾,轻轻扬起,掩住他魁伟的身躯,他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因为他早已等待着这一终结,并且深知,杀死他的不是束发或者阿周那,而是那些充当坟墓的诗句;也许唯有但丁是个例外,他不仅穿行于人间、地狱、炼狱与天堂,也穿行于一部神圣喜剧的内与外,他的人生与诗相互创作,以至于他能够通过修改镜中的面容来改换自己的形貌。诗中的预言在现实中早已事先应验,而现世的命运则是诗句回荡的余音。当男一世被唤作唵,当他获得了一个名字,他便不再是一具纯粹的肉体,不再坚守在他的物质界限中。他已经成为口头物,并将进而成为书面物。所幸这只不过是他的一闪念而已,否则,如果将这个逻辑继续下去,作者或读者都要无所遁形了。
那字的轮廓看上去就像一枚无花果。造字的人将它剖开、摊平,露出果肉和被裹在当中的果核。果肉是海,其中有粼粼的水波隐现,果核是陆地,其上分布着丘陵与沼泽。它们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分别在暗处与明处,以内在或外表孕育生命。这幅画面与他以往所见所想截然不同,事实上,这根本无法称为一幅画面。与图画相比,眼下的这堆线条对形象进行了某种致命的削减,即使与最为劣质的画作,与那些比例失衡的、笔触凌乱的,以致完全不能辨认的画面相比,它都显得更加粗陋,更加简略,仿佛其中缺少了某种至为关键的东西。这种缺乏是触目惊心的,是不可原谅的,然而,却偏偏是以一种过度的丰盈来表现的:锯齿形的日轮,从满月到朔月的所有月相,一年四季的星座分布,都被容纳在图像的一角;绵延的山脉像匍匐的巨人;白杨、白桦、针叶松,层次分明的山楂林与灌木丛,浆果与蜜橘,藤萝与花朵,各种走兽与飞禽,整齐地列成方阵;牧牛与驯象的人散落在平原和土丘上,猎手潜伏在荆棘背后;农事与战事在上下两边分别排开阵势,那是两种截然不同又极为相似的棋局:在阡陌纵横之间,棋子的命运被各自手中的金属所决定,他们行动,他们挣扎,他们倒下、死去。
①引自《李凭箜篌引》。诗句和下文所引注解分别可见于《李贺诗歌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7年版)的第31页和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