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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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上响起了有节奏的脚步声,一步,哒,两步,哒—哒,到了楼梯转角平台,哒—哒—哒—哒,年轻人似乎在下楼,还吹着口哨(是弗雷德·阿斯泰尔(1)的曲子,是个好兆头)。这个青年人花了三十年的时间下两层楼。这就是桑德拉帅气迷人的兄弟了,名为菲利普·勒巴耶,在当了多年的浪荡子和寄生虫后,如今愈发频繁地出现在姐夫亨利的家里,菲利普一度嫌弃乡下,近五年却不再这么嚷嚷了。

这是个英俊帅气的男人,或者说至少曾经英俊过,而且他从未忘记这点(有时骄傲,有时惋惜)。又高又瘦,一天一个主意又散发着男性魅力,最近他很幸运,刮掉了埃罗尔·弗林式的小胡子,避免了过时的模仿,但他还是会习惯性漫不经心地摸着已经消失的小胡子。菲利普·勒巴耶二十二岁时,英俊、富有、有教养且自命不凡,他投身到专门为他这类男人而设的花花世界中,里面尽是些被《头等客人》杂志吸引迷倒的傻女人。他从未与人分享过所得的遗产,就把钱花光了,他早知道如何俘获女人芳心,又不爱上她们,有些年他被邀请到各地,看的都是棕榈树、住的都是豪华酒店、玩的都是滑雪。最近这五年,也有了乱七八糟的情感经历,他相信这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但他总能很快从中抽身,好似这段记忆不堪回首。不论如何,他到那儿了,略带感伤地笑意盈盈,似乎在为一个隐形的摄影师摆姿势,正如那张他骄傲地站在约翰·韦恩(2)和玛琳·黛德丽(3)中间在好莱坞拍摄的照片,他随身带着,无论住到哪里,面对哪面镜子。除了几块金表和一堆用旧了却极漂亮的印度丝巾之外,这张肖像或许是他最宝贵的物件了。

“回家啦!终于回家了!”他欢呼着走向桑德拉和卢多维克。

他友好又谨慎地看了一眼卢多维克。姐夫行事荒谬,但没有为难他,他已经接受这一事实,因为他姐姐,这座房子的女主人已经公开宣布这一点。

“你看起来可真不错啊,卢多维克!”他半惊半喜地嚷着。

卢多维克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谢谢。”他说。

“看到你可真高兴!”

转眼间,轮到桑德拉又转向她的弟弟叫喊道:“你可真英俊!”菲利普帅气的外表是他唯一的资产,尽管每次见面他的英俊都会愈发逊色,她还是只能说起这个。

“啊,您终于来了!”她又说,卢多维克发觉今晚的玛丽-洛尔身着下午的那件连衣裙轻盈地下了楼梯,他不记得买过那个装饰裙子的首饰,但他的思绪似乎并未真正专注在这点上。

菲利普瞥了一眼他姻亲的首饰,又看了看卢多维克,只见二人无动于衷,他只是笑笑。

亨利·克雷森的到来让所有人忙乱起来。

“亲爱的桑德拉,今天早点吃晚饭会让你感到烦恼吗?一方面,我又累又饿,另一方面,我必须要在电视上看一场工会代表和雇主的辩论,很可能会相当激烈。”每次说起政治,他都是这种讽刺的样子。

“当然了,当然可以,看看,都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坐下吧,玛尔塔马上就到。”

*

一家之主亨利从未因客厅的混乱感到难堪,但他也不是那种能跨越重重障碍到达目的地的人。因此,他命人给自己修了一条专属长廊,这条空旷无障碍的小路直达他在客厅另一头的办公室,其他任何人或者家具都不能在此出现;否则,任何遗落在此的物件都会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飞,所以一个哥特式箱子上面可能会落着一个摩洛哥的小脚凳。

路线终点是餐厅,放有他的私人电视,也就是说,宽阔的高台上摆有一个铺着桌布的桌子,摆着五套餐具,五把真皮扶手椅,其中一把可以全方位旋转,背对壁炉,显然是为了更好地看他两米外卡在落地窗旁的专属电视机。从另一个角度说,亨利·克雷森自然是面对着他的家人共进晚餐,当然,饭后就会把桌布撤掉,把省级实业家的传真机和各种办公必需品放回去。

亨利迈着坚定的步伐,小跑八米出了他的办公室,把餐巾扔到专门的扶手椅上,然后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这个餐厅是他自己考虑后定下来的。亨利·克雷森对面是两位男士,身边是两位女士。一吃完饭,他就可以转动扶手椅,从容地看私人专属电视,显然这就是他梦想的生活。当然,他看的节目其他人都没兴趣。他一心想要保持耳根清净,不听他们那些蠢事,但晚餐期间显然是不可避免了。晚饭的时候,这位克雷森大家长有时会冷静地自我哲思,他的儿子很可能精神失常,他的儿媳世俗又愚蠢,他的老婆又丑又傻,还有一个白痴的寄生虫小舅子!他默默承受着这一遭遇,有时会抑制不住怒火,毫无预兆地发脾气。

大家都快速入座——但亦不失优雅,尤其是玛丽-洛尔,她在显眼处佩戴着新首饰,不过她公公甚至都没注意到。刚一落座,桑德拉就开始展示那些粗劣电影里美国已婚女人的拿手好戏:

“我的天啊,我可怜的爱人,您可真是累坏了!您是否意识到,对一个男人来说,在同生意上的可怕对手度过了一天之后,突然回到了我们这样的家里?这差别多么不可思议啊!您一定非常疲惫。”

她向丈夫投去深情的笑容,可他看着盘子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必不可少的浓汤终于来了,他只是嘟囔着:

“跟我整天待在一起的可不是凶狠的劲敌,我亲爱的桑德拉,而是一群懒惰的蠢货。况且这也没什么关系。说真的,跟所有这些数字打过交道后能有个房子避一避的确不错。”

玛丽-洛尔用很尖的嗓音喊着,她的表情让人马上想到埃皮纳勒(4)的画像:

“我说,桑德拉,这叫做战士的安息。”她说的时候带着些许轻佻的责备,惹得菲利普低头的时候想笑,桑德拉也高兴得红了脸——她没后悔离开房间跟大家待在一起——不过卢多维克还是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

她不发一言,脸色有些苍白,承受着公公突然冷酷下来的目光。

“你们知道有次我在街上碰到谁了吗?”桑德拉惊呼道,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着暴风雨的气息,“我碰到了法国王后!”

一阵沉默,气氛令人不安,因为桑德拉的疯癫真的让他有些受不住,亨利让她再说一遍。

“有一次我在图尔的街上看到了法国的王后。你知道的,布瓦约夫人是瓦卢瓦王朝(5)的后人。突然间,波旁家族的到来拿走了所有头衔,这些头衔到后来不知以何种方式分发完了。不过,布瓦约夫人是伯爵直系……我不知道是哪个伯爵,但按理来说离王位很近。所以,如果没有波旁家族的话,她自然就是法兰西的继承者和王后……”

她的脸发青了,坐立不安,似乎没找到自己讲话的意义。

“除了波旁家族背信弃义,想必还有其他原因,不是吗?”菲利普冷笑着说,“我知道,你青少年时期就接受过相关的专业训练,很清楚如何向女王行屈膝礼,但我相信一定还有其他阻碍。”

“幸好!”亨利撕着面包说,他可真是受够了这个家,“当然会有其他阻碍。你们想象一下这位小妇人……夫人,你们怎么称呼来着?你们怎么称呼她,桑德拉?这位小妇人太难看了,光看背影都看得出来!你们想要把她放在全法国人的电视机前观摩吗?”

“呃好,呃好吧……”桑德拉说着耸耸肩,“偶然,这是个偶然。为什么她没有跟现在巴黎的伯爵夫人一样?若是我们身边出了一位法国王后那该多有趣。”

“要说阻碍,还有法国大革命呢。”卢多维克插了一句。

其他四位一起吃饭的人震惊地看他,卢多维克恢复清醒,举起手像是自卫,解释道:

“我也是偶然这样说,顺便一提……”

接着是令人尴尬的寂静,有人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在座各位都试图挑起话题。

“你呢?你散步了吗?”亨利·克雷森问他受了惊吓的儿子。

“我散过步了,父亲,我都走到池塘那边了。卡鲁夫的老池塘,您还记得吗?”

“没人会在白天的时候去那边,很简单。”桑德拉耸耸肩评论道(而且声音很大),“他没理智、没脑子、记性还差。”

“这总比在图尔跟一群白痴喝得烂醉要好。”亨利·克雷森高声说道,他朝儿子笑了笑,然而不巧,后者并没看他,又回到了平时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有听到他自己名字的时候才会醒神。

“我猜您,您应该是整天待在床上打电话,或者是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吧。”亨利向他妻子反击,“这个家也就只有到处走走的卢多维克做点事了。”

“但恐怕他已经逛遍了你封地的角角落落。”菲利普说,“我想不到他能做什么,除非有牧羊女在某个地方等他……”

“不再有牧羊女了。”亨利·克雷森刻薄地尖叫,“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是唯一在散步的人。您呢?玛丽-洛尔,为什么他散步的时候不陪着他呢?您从来不陪他。”

“我承认,我不喜欢闲逛。”

“自他回来,有一个月了吧?您一次都没陪过他。”亨利问她。

“已有一个月零十五天。”玛丽-洛尔大方承认了,“我七月七号离开巴黎,在此之前我从阿尔卑斯滨海省出发跟您会合。准确来说一共四十七天。”

她刺耳的声音描绘出这四十七天沉重而不惬意的色调。一片沉默,餐桌上方再次笼罩着尴尬的气氛,精明的女主人桑德拉再次打破了这一氛围。

“但是我想,”她说,“我们完全应该给大家寄送舞会请柬,庆祝浪子回头嘛,你们记得这事吧!……回想一下,我们之前已经决定九月底举行,连日子都选好了我却忘记了。天呐!我真是疯了我。”她暂时不顾脑袋骄傲的姿态,晃着头补充道。

*

继任克雷森太太始终相信,她头部的姿态可确保自己的特权和风情。“对一个女人来讲,”她常说(且越来越频繁地提起,因为除了她二十公斤的赘肉外,没什么引人注目的了),“重要的是头部保持姿态优雅,端庄体面,有永恒不变的东西能让所有人向你低头。相信我,这既是武器,也是盾牌。”

亨利感到厌倦,之前他已经告诉过她,重要的不是她独特的头部姿态,而是他的资产。

“为什么,”他甚至明确指出,“要固执地挥舞一个空壳子呢?”

“跟我说说你想要什么,亨利,一个女人的脖子、肩膀和颈背显露出她的教养和尊严。”她反驳道。

而他耸着公牛般的肩膀回答道:“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明天我们要开始行动了,不是吗,玛丽-洛尔?要写三百张请柬……不知道您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别忘了牧羊女们,”菲利普打趣道,“也要邀请她们呀!”

他试图活跃气氛,令众人发笑,无奈他人毫无反应。

“如果有的话,您觉得他会邀请她们吗?”玛丽-洛尔讽刺地问道,“总之,只要他别把她们推到池塘里面去,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她似乎特别有耐心。

自从车祸以来,在克雷森家里,人们习惯了不再称呼卢多维克的名字,他们心中真正的卢多维克已经死了。因此大家都用“他”来代替,在他本人面前说着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就像他不存在一样。此外,卢多维克的目光总是透过窗户徘徊在村里。

亨利·克雷森看着玛丽-洛尔,突然拖长音调对她说:

“我亲爱的玛丽-洛尔,您这么一位十分准时的人,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吗?”

“快八点二十了。”回答时她都不看一眼公公。

“非常感谢。”亨利·克雷森补充道,“抱歉各位,我真的该去看辩论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错过。谢谢,待会儿见。”

*

他冷酷地转过身,背对还拿着勺子吃甜点的其他人,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在短暂的运转不良和天气预报后,他满心期待的辩论开始了。

剩下的人也有他们的电视,在摩洛哥风情客厅和芬兰风情客厅之间,他们在中国风沙发上坐好,打开电视。除了扣人心弦的美国电视剧之外,没什么可供选择的节目,对其他法国人来说也是如此,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最新一季十集连续剧的内容。说实话,菲利普跟两个女人一样对商业大亨曲折的情感故事兴趣十足,他们被执拗又有野心的妻子和愚蠢堕落的孩子逼得进退两难。卢多维克,已经看完了一集电视剧,但让众人失望的是,几乎是在一开始,他就马上睡着了。不过他还是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的小黑匣子,装作兴趣盎然的样子。十分钟的广告结束后,是伴有悲情音乐的片头,接着,所有人都被拉入情节中去。

亨利·克雷森这边,雇主方的对手,工会一方正在发言,他边听边不时打哈欠。美剧完美收官,谢天谢地,全法国的人看到最后都在哭。感人的时刻让两位女士红了眼,不过菲利普在他的姐夫面前忍住了眼泪,不然可要被嘲笑半个月了。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冲卢多维克眨了眨眼,而卢多维克之前在老实又天真地看连续剧,对他来说,似乎只有欢欣鼓舞的片尾曲能引起他的注意。

亨利这边,两位领导者在告别,现在两人都不再努力钻牛角尖了,选举临近,政客们也没时间搞清楚为什么和怎么办。两个同伙停止了喋喋不休的辩论,这使得亨利一跃而起,转向长期以来都违心地与之频繁打交道的人类这边:

“他们全程都在说废话。两个傻瓜!啊,可怜的法兰西!”他还是相当高兴地补充道,因为前一天他刚在股市里赚了一票,不过这种喜事儿他也只能跟秘书分享,毫不夸张地说,那是个阿谀奉承之徒。

他甚至没有跟家里人说一声。因此他突然起身又说道:

“不论怎样,也不能说(他还是不怀好意,因为他自己咕咕哝哝的声音曾贯穿了四间房)他们的辩论妨碍了你们的美国情节剧!”(然后又补充道,)“最后,祝你们晚安。”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他将之前放下的背带重新拉上去,一脚踢开挡了他道的高棉小雕像,这座雕像经过简短的飞行越过摩洛哥坐垫,然后似乎消失在花园某处去兜圈儿了。

在这个秋日的傍晚,天气真的很温和。如果不是因为电视观众随着电视剧主人公同悲同喜,卢多维克可能早已跑到屋外去找小雕像会合了。

在交换过对这一绝妙连续剧(只有美国人会用他们众所周知的技巧来这么表现此类和解的戏码)微妙、细腻的不同评价后,在强调了其豁达的精神、宽广的胸怀和剧中人物惊人的智慧后,桑德拉尽力去重述剧中的最后一句话:

是的,我亲爱的斯科特夫人,您爱他,但还不至于为之去死,因为爱情有时很折磨人,直至死去才会停止。”这是由女主人公的黑人奶妈说出的话,在老电影中常以一种没有恶意的“忠奴”口音反复出现,克雷森纳德的女主人却不喜欢。这种温厚的南方语调引得她的兄弟菲利普难以抑制地疯笑起来,因此他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两位妇女继续讨论在某些片段中她们自己可能做出的行为(“对,对,我们得承认这点。”)。桑德拉看到她继子的脚从沙发上伸出来——可能是墨西哥风格,或者贝都因风格的,没人搞得清楚——怀着同情心问了他一个问题:

“您呢,卢多维克,您爱过吗?”

“我看得不全,”他承认道,“但是刚开始的时候我听到的对话,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别对他有什么期望。”玛丽-洛尔沮丧地说道,“卢多维克长这么大看的电影不超过五部,读的书可能也不超过十本。更别说欣赏一幅画作了。”

面对两位女士的轻蔑口吻,卢多维克心无芥蒂地笑着,淡定地表示他是读过书的,而且一直都很喜欢诗歌,在她们怀疑的神色下,卢多维克突然朗诵:

你这双眼睛,

甜也罢,苦也罢,

真是金铁相杂,

冷若冰霜的一对明珠。

“哪怕吟诗,您都对女人颇有微词。”玛丽-洛尔评论道,“可怜的魏尔伦!”

“我觉得,这是波德莱尔的诗。”他温柔地纠正道——这让玛丽·洛尔没法得意洋洋,反而十分尴尬。

“明天您翻书确认吧。”她笑着说。

接着,她挽起婆婆(她,可不会区分这两位诗人)的手臂,桑德拉疲惫又感伤,紧抓着她才能爬上楼梯。于是两人如倔强的山羊般攀登楼梯,玛丽-洛尔因为生气,扬起了她的尖下巴,显得她愈发精力充沛。

*

房间里面,管家小心地关了电视和灯。只留下楼梯扶手处的瘆人光亮。时代更迭,其中不变的是它们相似又真实的丑陋,电费账单倒变得算是令人宽慰。亨利·克雷森在家中发扬资产阶级作风,已经很久没碰过开关了。他时不时把桑德拉用的四十瓦灯泡替换成两百瓦的,妻子爱用的微弱光线把他搞得十分郁闷。他甚至禁止在家里任何地方安装低于八十瓦的灯泡。

桑德拉,正如亨利一样,知道如果一直让灯亮着、让电视响着或者其他什么耗电的开着,会非常费钱,但她没办法摸黑上楼,看病诊金可比开灯的电费更贵。因此她会朝独自待在客厅的卢多维克喊道:

“一定要记得关灯!”

深情的继母最后一句话饱含情意和温柔关切。

*

卢多维克和玛丽-洛尔的房间是新婚夫妇的,或者说,出了事故的小两口的。卧室很宽敞,在宅子另一侧,面朝山丘,从房间那儿顺着小楼梯走下去是一间摆了长沙发的起居室,小两口可以在这儿休息或者玩闹着读点儿书。

卢多维克这一奇迹般复生的前低能儿,理应和妻子在房中度过柔情蜜意的夜晚,但目前对他来说,一楼起居室里的小野营床、绿植和几本书,却有用得多。

朝向露台的起居室大落地窗开着。卢多维克从那儿进来,迅速地脱了衣服,然后套上了一件相当滑稽的睡衣,或许更适合小婴儿穿——似乎他已经穿习惯了。点亮两个床头灯后,他开始踩着两屋间的楼梯往上走。

“玛丽-洛尔?玛丽-洛尔?”他温柔地唤她。

他的妻子粗暴地打开门。

“您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从一直开着的落地窗溢出到屋外,但她担心丑闻影响不好,所以又立即放低声音。咬牙切齿地用气声说话,却显得更加咄咄逼人。

“您想怎样?您还想怎样?!”

“我想跟您待在一处,”卢多维克慢慢地,就像用一种极周到的礼貌语气在讲话,“我想要重新跟您在一起。”

“做梦!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永远不可能!”她不作声了。

玛丽-洛尔已经下了一级台阶,现在她俯身倾向他,因为愤怒和怨恨而面目狰狞,这张脸仿佛没有了年龄。她穿着一件睡袍,宽大的袖口中伸出一双消瘦的涂了指甲油的手,抓住楼梯两旁的小栏杆,仿佛是为了忍住不掐死他,她突然间就变得像某种巨大的蝙蝠,极具威慑力却非常危险,就像孩子在动物园见到会害怕的那种。

卢多维克上半身后倾,不由自主地也紧抓着楼梯的木质栏杆。所以夫妇两人不像是在玩爱情游戏,更像是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要拼个你死我活。

至少在亨利·克雷森看来是这样的,他靠着法国梧桐,遮挡住身形,他可以从正面看到儿媳和他儿子沮丧的脸。十米之遥,所有从这扇亮堂堂的落地窗中涌出的画面、说出的话,亨利·克雷森都看到听到了,那些画面和字句让他面色凛然。

“我痊愈了。”卢多维克慢慢答道,“我爱您,我已经好了。”

“你听好了,我不想如此冷酷无情地告诉你,但你每晚都这么固执逼得我不得不说:你没有痊愈,你永远都好不了了!我,我每次去看望你的时候都能看到你穿着绑疯子的紧身衣、在地上爬、咬人、流口水、和你的疯子伙伴们像白痴一样地笑,你还指望我忘掉这些?!太恐怖了!你真的相信我会跟一个野兽般的恶毒白痴睡在一张床上吗?我永远不可能让你挨着我,我们走着瞧,你想想吧……没有一个女人能做到。看看你,空洞的眼神、垂着的手臂,真是令人作呕!你懂吗?你明白了吗?”

亨利·克雷森从自己的位置只能看到他儿媳扭曲的脸和卢多维克颓然的肩,他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盛怒的木制面具那般,就像某些遥远岛屿上的膜拜对象。

“我从来都不恶毒。”卢多维克说,“我只是曾经睡着了。”

“你又怎么会知道呢?卢多维克,我们离婚吧。越快越好,算我求你了,晚会后就离婚!永别了。”

她转过身,重新登上楼梯尽头,绊到了最后一级台阶,于是低着头回到房间,这让她的举止少了些戏剧性。

卢多维克慢慢转身走下台阶,然后平躺在床上。他和父亲有着一样的神情,冷漠又疏离,完全没表情但并不凶狠:当他用一根老旧松动的火柴点燃香烟时,轻轻松松没有丝毫颤抖。


(1) 弗雷德·阿斯泰尔(1899—1987),美国电影演员、舞者、舞台剧演员、编舞家与歌手。

(2) 约翰·韦恩(1907—1979),美国演员,以演出西部片和战争片中的硬汉而闻名,是好莱坞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影星之一。

(3) 玛琳·黛德丽(1901—1992),德裔美国演员兼歌手,其芳名在美国家喻户晓。

(4) 埃皮纳勒是法国东北部城市。该地为法国知名的版画生产地,并有家专门的版画博物馆。

(5) 曾在1328—1589年统治法国,后因绝嗣,瓦卢瓦王朝灭亡,接替的是波旁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