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之南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上篇 大江铺长卷

有一个故事,叫乌镇

做了一夜的水之梦,古镇在橹声中醒来。

这一觉睡了近7000年。考古告诉我们,这一带属于新石器时代的马家浜文化圈,是先民的家园,文明的摇篮。

这一觉睡了2500多年。这里是春秋时期吴越两国交界处,一些著名的战事发生于此,是历史的切片,中国的从前。

这一觉睡了1100多年。这里在唐朝咸通年间正式建镇,几度起落,几经枯荣,是江南的化石,文化的标本。

几千年的中国,风尘仆仆地走来,在杭嘉湖平原一处小桥流水人家美美地歇了一宿,留下一段美丽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乌镇。

此处忆江南

乌镇美,美在水。

一条河从春秋时期流来,南北贯穿乌镇,河的本名叫车溪,今天的名字叫市河,她被分出两条支流,名字分别叫西市河、东市河。京杭大运河途经乌镇,从西北角注入西市河、护城北河,储满了港汊水巷。一直往前走是河,略一分神就成了港,稍一住脚便成了湖,七拐八弯地织成了水网。乌镇正是这水网的女儿。

乌镇具吴越之风韵,备东南之形胜,地势平坦无奇,依水建街、傍水设市。沿西市河而走的西栅大街,随水而形,汲水而生,家家有临河阁楼,户户是枕水人家。放眼碧水清荡,似乎有鱼儿在游,看得见的是绿意,软泥上有青荇在招摇,望不见的是这个水乡的根有多深。从制高点鸟瞰乌镇,房屋林林总总、挤挤密密,老街高高低低、曲曲折折,满眼尽是紧凑与生动,像茂密的藤萝做自然的舒卷。

西市河宽仅20多米,鸡犬之声相闻。隔河人家,轻轻一唤,对岸便探出头来应一声儿。西栅大街的石板路一走到底,像漫长的老胶卷,每一格都是故事。墙根躺三两排木椅,支三两根木柱,沿三两面码头下八九级石阶,便有渡船荡着波儿在候着。河埠系舟,水畔勒马,随处有码头,到处是水口,出门便上船,起岸就进店,乌镇人随时可以出发,哪里都能生根。船工或者船娘慈和地坐着或者蹲着,不吆喝你,只等你的借问,或者谦和地纠正你,这不叫乌篷船,乌镇不是一切都姓乌。独自一个人坐在平顶的摇橹船中,你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让绿波和着你的心波,轻轻荡。乌镇是一个可供你发呆的地方,直到你呆若木鸡,凝成一幅壁上画、岸边图、水中景。水乡乌镇,是温润的江南玉,任由风雨刻刀精心地雕、细细地磨,不是一夜之间能编圆的故事,不是一笔能画成的美图,要在时光流水中软软地沁养。

有水一定有桥,乌镇是桥的博物馆。据《乌镇志》载,乌镇的桥始建于南宋,到1900年有大小桥梁39座,据说今天已经增加到70多座。桥是乌镇的书签,乌镇是桥的故乡。

乌镇夜色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乌镇没有两座一样的桥。单孔桥、三孔桥,石拱桥、木制桥,造型不一,各成风景。或庄严持重,结结实实,披一身斑驳的绿苔;或纵身跃然,寥寥几笔,如国画里一勾灵巧的飞白;或朴素平坦,简简单单,像老农民的汗巾,随意搁在河腰上。通安桥,万兴桥,如意桥,迁善桥,咸宁桥,平安桥,延嗣桥……一串儿寄寓乌镇人价值观和审美观的桥名,读得你慈眉善目眯眯,仁心佛意满满。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放生桥,因了西栅寺庙香火旺盛,常年有信众买了鱼虾来桥头放生而得名。通济桥与仁济桥呈垂直夹角,桥相连,水相通,从这个桥洞能望见另一座桥,这处景观叫作“桥里桥”或“洞中桥”。古桥新桥,石桥木桥,有水就有桥,有桥就是路。正月十五“提灯走桥”是乌镇的习俗,点一盏老字号“张烜兴”的灯笼,热热闹闹地穿街过桥,有“走十桥祛百病”之说。人生如过桥,步步有境界。一座桥便是一只砝码,增加着乌镇的重。

倚桥顾盼,凭栏张望,一秒钟的邂逅,一百年的守候。中国的爱情多与桥有关,桥乡乌镇该是发生故事的地方。桃红李白青石条,斜风细雨青石桥,乌镇是青色的雨巷里行走的江南女子,着一袭蓝印花布旗袍,撑一柄软软的青伞,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把个袅袅娜娜留在空蒙凄迷的水墨画里。软软的风,牵起江南的衣角。画外音,有心在轻吟。

驿动的心需要安顿的窝,江南的亭台楼阁是最好的去处。乌镇的建筑有南梁时期寺庙建筑的影子,“九寺十三庵,东西两宝塔”,历史上曾有庙、观、塔、寺、庵、堂、殿、祠达50多处,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在这里开坛布道,庙宇教堂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钟磬相闻,让乌镇有了几分宗教的神秘感。南朝的风,唐朝的派,南宋的雅,明清的颂,民国的韵,流转在乌镇的屋宇檐角,似凝固的音符发着往昔的回响;而镇上的民居各色各样,幢幢不同景,款款不重样,或大方朴素,或精巧细致,列队走在乌镇长长的T台上,展示自己的颜值。

清晨的乌镇

乌镇的房屋大多是砖木结构,河中生柱,水上架阁,结构密集但有章法,紧凑中常有闲笔。角角落落的创意,里里外外的匠心,像一幅幅工笔画。高墙深宅,绿影婆娑,爬墙虎苍苍地攀到窗棂,窥视江南园林的风情。每一户的窗牖都很讲究,大窗套小窗,扇叶微启,似清风在小叩、快门在美拍。进门有梯,楼上有阁,虽然逼仄却有满满的舒适感、妥妥的安全感,不会堵塞,没有磕绊。屋挨屋,墙跟墙,进一家门做千家客。枕水人家,千家一条枕,万人不同梦,各有各的温柔乡。

最具人气的民居,当然集中在只有两三米宽的西栅大街。遍地是茶馆,满街是客栈,沿岸是餐馆,可以接南北客,谈东西事,每一句都那么实在、谦和与妥帖。从从容容,软软服服,乌镇的日子散淡而恬静。

清晨的乌镇,从曙色里钻出来那么多的船儿,或撑一支长篙,或摇一柄烂桨,聚向景行桥和栈桥之间的水村渔市。夸着自家的瓜果菜蔬、鸡鸭鱼虾,你让我推,讨价还价,从容和气不争吵。水岸上的人儿,依旧在茶座、酒肆、餐馆、商铺里论古说今,神情闲逸地进美餐或者茶饮什么的,一个个像桃花源的主人,是水乡晨曲鲜活的音符。

不尝乌镇小吃,不算到过乌镇,舌尖上的乌镇让你垂涎三尺,又回味三日。有嘉兴粽子蜜糖糕、春卷茶食杭白菊、鲜肉包子、姑嫂饼任由你选,梅干菜烧饼、三珍斋酱鸡令你唇齿留香,更有吴妈馄饨、沈记花生糕、茅老太臭豆腐让你生出几分乡情。点一道乌镇的红烧羊肉,喝一口乌镇产白米、白面、白水制成的“三白酒”,让你“醉卧春风深巷里,晓寻香旆小桥东”,如痴如醉,似梦似醒。

乌镇人家喜欢逐水草而居,在烟雨中寻梦。青砖青瓦青石板,木门木船木桌椅,虽然有些斑驳,却是岁月留痕,是李杜苏白留给水乡的唱片,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遗落的诗稿。河边修竹丛丛,箬叶蓁蓁,芦花依依,乌镇的雨季是水草的天堂。河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一会儿便是细雨湿衣、闲花落地,草在水中舞了。烟雨中的乌镇韵味绵绵,静水微澜,夜雨滴篷牵牵扯,残风打头习习凉,乌镇是泊在淡烟疏雨里的一条船。冬季的乌镇残荷凄草水清冷,凝住了霜桥雨阁风楼,冻住了寒树乳燕孤桨,只有斜阳穿柳,枯树歇鸦,一缕青烟生动地飘向天外。

哪一块是唐宋的砖,哪一片是明清的瓦,哪一片青叶是南梁太子心碎的诗词在低吟,哪一滴水珠是吴越士子心酸的泪滴流到今?江南是中国的乡愁,乌镇是江南的愁乡。那一滴滴雨、一缕缕风,是满天的诗词在飞;那一爿爿粉墙黛瓦,一湾湾河港水巷,走进明信片,把自己寄给了远方。寻亲乌镇,你会倚桥而立、枕河而眠,立起的是思念,躺下的是愁肠。乌镇是天界馈赠人间的一幅水墨画,飘落在江南的一隅,让你徜徉其中,直想卷起带走。

带走是奢念,冥想却是长长的巷子,探不到底,钻不出去。古镇是该有巷子的,斑斓故事,锦绣文章,全藏在这百转柔肠里了。记忆的残片,被拾掇起来,四通八达地变得幽深或者遥远,让你牵肠挂肚却又看不尽、想不清、思无期。没有巷子的老街,是没有历史的;没有巷子的人生,是没有风景的。

小巷深深,一定要有灯来照亮,但乌镇的街灯常常被人忽略。铁皮白罩,简洁、端庄,秀美、素朴,挂在街角或者小巷深处,不夸张,不挡道,不遮视线,却是青砖粉墙上不能或缺的一笔,是乌镇的缩影。曙色初上就隐退,似有若无,只装点你的风景;夜幕一降便上岗,在该亮处发光,引导你的脚步。月读天,风读地,灯读人。巷口处遥遥相对的,是一只陈年的灯笼,轻轻地晃悠,敲着岁月的更。

几处小巷的交会处,平视是一片空旷,仰视却以为是高扬的风帆。长长的蓝印花、红印花布从天而降,飘飘荡荡地晒着,是秦汉的画笺、唐宋的插图,是从千年之外快递给乌镇的一枚邮票。

历史是最好的设计师,时间是最好的泥瓦匠,窘迫的步履焦虑的心,紧巴巴的念想皱巴巴的情,来乌镇一憩,这里能修复一切。

但是,我们还能修复被撕碎的乡愁吗?当一栋栋高楼利剑般地拔地而起,把历史的天空伤得支离破碎的时候,当一处处古镇古村被风蚀、被蚕食、被污染得面目全非衰景凄惶的时候,当一堆堆奇形怪状的建筑垃圾、富丽堂皇的文化败笔充斥我们眼帘的时候,乌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乡愁样本。

城镇化的脚步是不可逆转的,一如乌镇流淌到今不回头的水,但要尊重建设规律、生态规律、文化规律。建新不一定要拆旧,守护不一定是守旧,修旧如旧更是一种愈合;保护不一定是保守,守望是一道风景,怀旧是一种美丽;尊古而不泥古,仿古而不造古,疑古而不非古。以建设的名义捣毁一切,就是一种破坏。文化血脉干瘪就会贫血,没有文化根基等于造假,文化价值是唯一的判断标准。唯有文化,能修建我们的心灵家园。

没有乌镇,怎能忆江南?

没有江南,何处寄乡愁?

往事越千年

乌镇的风雨长廊悠悠地走着,从春秋的月夜走进明清的雨季,挡得了霜雪,记得住岁月,是乌镇的历史数轴;长长的车溪河静静地流淌,河道上刻痕深深,烟尘蒙蒙。

春秋无义战,诸侯竞交兵。鼓角铮鸣,刀光剑影,乌镇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吴、越两国隔车溪河对峙,河西“吴驻军以备越”,叫乌墩;东岸则属越国,称青墩。公元前496年,在楚人伍子胥、齐人孙武的帮助下,国富兵强的吴王阖闾起兵伐越,以报积怨,越王勾践率兵拼死抵御。当双方在一个叫槜李的地方短兵相接时,都按剑不动,静立对峙,突然间勾践军中列在前三行的死罪囚徒齐刷刷刎颈自杀,这一悲壮之举看得吴兵目瞪口呆,越兵趁机发起猛攻,结果吴王阖闾脚受重伤,不治而死。《春秋·定公十四年》记载:“五月,於越败吴于槜李。”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槜李之战”,“槜李”就在乌镇一带。两年之后,为报杀父之仇的吴王夫差发动“夫椒之战”,越国大败,最后的五千越兵被围困在会稽山上。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今不灭越,后必悔之”的谏告,同意了越王勾践的求和,罢兵而归。勾践在经历了三年当人质、马夫的屈辱之后回到越国,开始了“卧薪尝胆”、励志图强的长远大计,十年后大败吴国,夫差被逼自杀,越国终成一时霸主。

“槜李之战”是越国以弱胜强的精彩战例,“夫椒之战”中吴王夫差的表现,被明朝的冯梦龙讥为“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而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成为2500多年来中国最经典的励志故事之一。静悄悄的乌镇水,满是历史的嗟伤,满是文化的波光。

除了春秋争霸时期的英雄,乌镇还见证了不同时期的刀光剑影。五代十国中吴国奠基者杨行密曾驻兵乌镇,北宋方腊的农民起义军在这里驰骋,元代蒙古的铁骑战刀从这里横扫,明太祖朱元璋派徐达在这里鏖战,清朝时太平军与清军在这里激战,民国时江浙两省军阀在这里混战,国共两党两军的民族英雄在这里抗击日本侵略者……蒹葭泽国,温柔水乡,激发了多少雄性的比拼,又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白露轻霜,在水一方,乌镇让男人接受检阅。

车溪河流淌到南朝的南梁,驻足在乌镇一处幽静的书院。它的名字叫“昭明书院”,是为纪念梁武帝的长子昭明太子而设的。梁武帝萧衍是中国古代最高寿的皇帝之一,活到86岁,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之一,干了47年。早年政绩显赫,但晚年佞佛,疏于朝政,南梁趋向衰弱,“侯景之乱”给了南梁最后的一击,使南梁在随后大规模的动荡中终结。但梁武帝对南梁文化事业是有贡献的,他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作为文学青年走上皇帝宝座的。他的文学梦一直不泯,且寄梦于太子萧统(501—531)身上,聘请自己的文友、《宋书》作者、梁朝著名文学家、南梁光禄大夫兼尚书令沈约为太子师。沈约有宅第在乌镇,每年回来为父扫墓时小住一段时间。梁武帝怕太子耽误了学业,便命太子随行读书。据说,昭明太子在乌镇的白莲寺住过,还筑馆读书。太子喜好读书,成年后主持编纂《文选》,选录了先秦至南梁八九百年间100多个作者、700余篇经典文学作品,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文选集。今天的昭明书院,虽然人去物非、时过境迁,却幽静安谧如昨,书架上摆放了些典籍,历史的沉香和思想的芳香,给古朴的乌镇增添了几分文气。

乌镇昭明书院

乌镇码头繁多,但只有一处是以人物命名的,叫乌将军庙码头。乌将军叫乌赞,甘肃张掖人,唐朝时授左司马,为湖州镇将,驻守乌墩。元和二年(807),镇海节度使李锜反叛,兵犯乌墩,乌赞与副将吴起率兵抵御,在乌镇车溪河激战,因寡不敌众,乌赞战亡。副将吴起后来将乌赞就地安葬。由于乌赞恰好也姓乌,所以乌镇人对他更加多几分敬重和暖爱,特地另建了乌将军庙来供奉,镇上人宁愿相信,乌镇得名于乌将军。殿中供奉着乌将军的青铜像,一身盔甲,满脸英武之色,扬眉出剑,隐约间虎虎有声。冬日的阳光穿过窗棂映照着将军的剑眉美髯,忠诚、坚毅与顽强的精气神仿佛复活了。一棵象征乌将军忠勇智德的古银杏树苍然挺拔于西市河畔,护佑了乌镇1200多年。

乌镇的兴盛始于赵宋南渡之后。这个离南宋首都临安仅几十公里的外围重镇成了后花园,达官显贵们纷纷来圈地置业,官宅私第便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这里自然条件好,土地肥沃,雨水丰沛,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手工制造业发达,商贸活跃,家家会养蚕,户户善缫丝,酒坊勃兴,染坊红火,成为鱼米之乡、丝绸之府、舟车之都、通商之埠,富甲浙北一方。但随着南宋的灭亡,乌镇也逐渐衰败,元末时屡遭兵燹,镇上的民居、书馆、寺院、园林十不存一。

进入明代的乌镇,一度重现生机、走向隆盛,各种手工作坊复兴,商贸辐射苏杭闽粤,“富商大贾数千里辇万金而来,摩肩接袂如一都会”,但又深受倭寇侵扰、宗教冲突之害,大量房屋馆舍被焚。清初之际的乌镇也在很长时间里深陷战乱之苦,康熙年间才有所复苏,出现“市肆商贾汇集,蚕桑编织甲他县”的盛景,但清末时战火又起,店铺被毁、商路中断,虽然有过昙花一现,但好景不长。

乌镇现存的建筑群中,明清时期官宦人家、富庶之家的深宅大院居多,豪华、气派、精美,审美价值高,如位于东栅区观前街的翰林第是清代高官夏同善的继母之居所,有七进院落、八个大厅,高墙大院,城府深深;而殷实之家多内敛、简洁、明快,实用价值高,如位于西栅区的朱家厅只有五进院落,这在民居中已是最多的了。

民国时期的乌镇增添了一些官绅商贾的宅院,但一直饱受军阀混战之苦、屡遭水匪洗劫之难,经济凋敝,破坏严重。1937年11月,日军进攻嘉兴地区,乌镇沦陷。侵华日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杀害无辜群众200多人,出动飞机对乌镇狂轰滥炸,上千间民房被毁,血流成河,殷红的乌镇水呜咽哀号。

千年乌镇,三起三落,浓缩了一段民族的历史,是风雨江南的一个愁。

从史料上看,乌镇不少古迹原址和风景早已在战火中荡然无存了,如乌将军庙原址、唐丞相裴休府第、宋代“八景”、明朝“八景”、清朝“八景”、谢灵运别墅、阿育王塔、密印寺、分水墩、桃花寨、百花庄、唐园、颐园、庸园、宜园、琪园等等,这是乌镇永远的痛。从历史的碎片中翻拣出残黄旧照,建旧如旧,仍然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西栅大街上的乌镇邮局,便是一个范本。这里自商朝就有邮驿,秦朝建有邮亭,唐朝邮驿昌盛,元朝马驿、水驿发达,明朝在驿站之外又设递铺,清光绪年间正式设乌镇邮局,但战火摧毁了千年邮路。如今修旧如旧的乌镇邮局古朴幽静,似乎正回放着民国年代家书拥塞、邮差匆匆的旧景。

古镇不能没有古塔。乌镇的西头,运河的岸边,矗立着一座白莲塔。塔建于宋朝,毁于元朝兵灾,经过明朝嘉靖、万历、崇祯年间三次重修,如今仙风道骨地立在潋滟水光之中。白莲塔是乌镇生动的眼,看过风,观过雨,见证过小镇春秋,是乌镇的身份证。有风铃声从塔尖传来,像江南的晚钟,又像是昭明太子的祷课铃声。

风在念经,月在读史,乌镇让人读了一遍想重来。

互联网上读乌镇,却是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水网中的乌镇,如今已是互联网上的热词,吸引了全世界的鼠标点击。世界互联网大会把几千位互联网大佬聚集到这个美丽小镇,昔日古战场成为今天的互联网战场、互联网市场,年轻的创客们在这里品咖啡,资深的CEO在这里论剑,前沿技术在这里合纵,神奇资本在这里连横,未曾见过、不曾想象的奇妙景象令你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乌镇堪称“世界互联网小镇”。在这里,你无须带一分钱的现金,只要手机开通了支付功能,一机在手,你可以搞定一切。

西栅大街的钱氏竹器店,年过六旬的钱鑫明师傅是钱氏家族第五代竹器手艺传人,祖上在乾隆年间给宫廷制作贡品,如今钱师傅亲手编织一个直径五米的大蚕匾,挂在自家外墙,这个画面还上了中央电视台。受过高等教育的儿子也干上了这个手艺活儿,通过互联网传播中国竹编文化,与国内外艺术家交流,给学生们上课,儿媳还在镇上开了一家英语学校。一个驶上互联网高速路的古老小镇,生机无限,魅力无穷。

乌镇的旅游价值是毫无疑问的,但文化价值有待彰显。乌镇的商味不可谓不浓,如果再增加一些书卷气、书香味,可能会更醇香更经典,走得更久远。文化乌镇,还刚刚开题。

到乌镇寻根,这里是江南的根。

到乌镇解愁,这里是中国的乡愁。

谁不忆江南?

小镇人物

幽深说往事,斑驳写古色,小小乌镇,留下了不少影响过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足迹。

据统计,自宋至清上千年里出了贡生160人、举人161人、进士及第64人,另有136人荫功袭封。乌镇古老的石街上,行走过南朝山水诗派的奠基人谢灵运(385—433);南朝的沈约(441—513);中唐时期写过著名诗作《悯农》的李绅(772—846);晚唐宰相、书法家,佛学造诣深厚,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法海大师的裴休(791—864);南宋翰林学士、参知政事,留下“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名句的爱国诗人陈与义(1090—1139);南宋资政殿大学士、“中兴四大家”之一,咏叹过“青堆溪上水平堤,绛瓦参差半掩扉”的田园诗人范成大(1126—1193);对孔孟儒学和程朱理学研究精深,提出治学当“祖述孔孟,宪章程朱”主张的明末清初理学家张杨园(1608—1674);清朝藏书家、著名学者鲍廷博(1728—1814);著名报人、学人,主办上海《新闻报》副刊达30多年的严独鹤(1889—1968);现代著名银行家、爱国实业家卢学溥(1877—1956);享誉海内外的当代文化人,在绘画、音乐、史学、诗词及文学创作方面成果甚丰的木心(1927—2011);当代国画家、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徐昌酩(1929—2018);等等。文化乌镇,因人而文。

乌镇,是中国文化的一道风景。

嘉兴南湖,因为中共一大在这里完成最后的议程而闻名,那艘在中国革命史上有着特殊意义的红船,实际上与乌镇有着某种关联。

1921年7月的某一天,这条在当时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画舫,却聚集了一群了不起的人物,探讨着一个伟大的话题,而船头却端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知识女性,看似优雅赏景,实际上却是异常警觉地巡察四周,一有异常情况,她便会哼起嘉兴小调报警。这位文静清秀的女子,正是中共创始人之一、一大代表李达的夫人王会悟。

当时,党的一大代表13人在上海石库门秘密开会,被法国巡捕觉察,正是负责会务工作的王会悟提出转移到嘉兴船上开会的,她的家就在离南湖不远的乌镇。

王会悟的父亲王彦臣,是晚清秀才,在家乡开办私塾,王会悟6岁开始接受文化教育,15岁时这位心灵手巧的小绣女考入嘉兴女子师范学校。父亲“老王先生”病故,小会悟便接过父亲的教鞭办起一所女子学堂,成为受人尊敬的“小王先生”。1918年,20岁的王会悟到湖州一家教会学校攻读英语,经常阅读《新青年》杂志,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的教育,还用白话文给陈独秀、李达、恽代英等写信。五四运动爆发后,王会悟到上海从事妇女工作,后与李达相识、相恋,二人于1920年在陈独秀上海的家中举行了婚礼,王会悟也因此成为中共一大的见证人和服务者。

1993年10月,这位陪伴过党的创始人、对党的创建有功而无名的乌镇女儿,在北京走完了96年的人生。乌镇没有忘记自己的女儿,在放生桥旁的灵水居辟出了王会悟纪念馆。洁净、雅致的庭院里,那一幅眼含笑意、娴淑秀丽的肖像,定格在20岁离开家乡时的如花青春,让你感受到一种温柔的力量,来自乌镇。

王会悟的父亲王彦臣先生开办的私塾,还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学生。当年这个家住乌镇观前街的小顽童,在私塾里接受了启蒙教育,新思想使他走出了乌镇,走向了北平、上海,一直走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文化部部长的岗位。他便是沈雁冰,笔名茅盾。论年龄,他比王会悟长两岁;论辈分,王会悟是他的表姑。

茅盾走出王家私塾,进入镇上的植材小学,很快就表现出写作才能:12岁那年写出《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的作文,表达了心怀天下的志向;13岁时以庄子《逍遥游》为题材,写出《志在鸿鹄》一文,表明了少年壮志,被先生夸赞“将来能为文者”。茅盾14岁离开家乡,但与故乡联系从未中断,二三十年代几乎每年要回乡一两次,参与了第一幅用西方方法绘制的乌镇地图,1919年还与胞弟沈泽民等在乌镇组建了进步青年组织“桐乡青年社”,从此走上革命道路。1933年,茅盾在散文《香市》中部分地描述乌镇的风土人情。乌镇是这位中国当代文豪的成长地,如今也成为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国最具权威文学奖之一的颁奖地。

茅盾不但自己从乌镇走向了中国革命的前沿,成了一代文化名人,还带出了一批人。其中就有他的胞弟沈泽民。沈泽民1900年出生,6岁那年父亲病故,沈泽民跟着哥哥沈雁冰在母亲严格要求下开始读书,后来也进入植材小学。在哥哥影响下,沈泽民积极追求进步,协助哥哥组织“桐乡青年社”的活动,从事先进思想传播和革命斗争。1916年夏天,考入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的沈泽民决心投身政治和文学,开始创作活动,接触马克思主义。1919年,在南京读书期间与同窗好友张闻天一同创办进步组织和进步刊物。1920年7月,他俩东渡扶桑求学,回到上海后,开始传播马克思主义。1921年,沈泽民成为我党正式成立前的第一批党员。他与蒋光慈、恽代英、萧楚女一道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战士,写了大量抨击封建文化的政论文章和文学作品。1926年,他与张闻天、伍修权、王稼祥等一起,被党组织派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后经周恩来安排,沈泽民绕道法国回到上海。1931年1月,在党的六届四中全会上,沈泽民当选中央委员,并被推选为中央宣传部部长。同年3月,他和夫人张琴秋被党中央派往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工作,沈泽民担任鄂豫皖省委书记,这期间他与张国焘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中,沈泽民不幸染上重疾,一直得不到医治。1933年11月,沈泽民把到上海向党中央汇报,并且能够治病的唯一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同学、同样身患疾病的成仿吾,自己却病逝于湖北黄安的工作岗位上,年仅34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把给中央的报告写在一条白色裤衩上,请成仿吾穿上躲过了敌人的搜查。乌镇永远记住她的优秀儿子。

乌镇还有一位名叫孔另境的革命者和文化人。他是孔子第七十六代孙,原名孔令俊。公元1128年,为躲避战乱,孔子第四十八代孙、衍圣公孔端友随宋高宗赵构南渡,到了浙江衢州。孔另境祖辈移居乌镇。孔另境追随茅盾、沈泽民等人,参加了桐乡青年社,积极参加政治活动,从事工人教育。1922年,孔另境考入上海大学,与施蛰存、戴望舒是同学。他于1925年入党,在五卅运动时散发传单而被巡捕拘捕。后来赴广州参加国民革命,随军北伐。后再次被捕,经鲁迅、李霁野、台静农等营救出狱。孔另境协助茅盾、鲁迅做了大量工作,成为鲁迅的挚友。1936年10月鲁迅不幸病逝于上海,孔另境第一时间赶到鲁迅寓所,组织治丧悼念。新中国成立后,孔另境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工作,“文革”中受到冲击,身心俱受折磨。退休后,备受煎熬的孔另境悄悄地回到阔别已久、日夜思念的故乡乌镇,却不料又被抓捕。可以想见,一位曾经满腔热血的文化人是怀着怎样的归心回到故乡,来寻找温暖和保护的,又是怎样落寞和悲愤地被押走的;可以想见,他是怎样满怀歉意、很不情愿地让故乡瞧见了他这个游子的狼狈与尴尬的。1972年,饱受摧残的孔另境含冤病逝。后来,人们用这样一副对联来评价他,“坦荡胸怀不脱文人本色,宽宏气度长留达士高风”。但愿,在故乡乌镇的最后一瞥,多少能够给这位游子一丝温情柔意。

我想说的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仅故乡保护不了孔另境,连亲人也保护不了他。他的亲姐姐叫孔德沚,正是茅盾的夫人,当年他追随姐姐、姐夫走上了革命道路,但此时的茅盾身处围攻之中,自身难保,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小舅子,而他的胞姐孔德沚因急恼交加得了重病,更无力保护自己的骨肉兄弟,甚至比弟弟还早两年病逝。默默流淌的车溪水,似一声长长的叹息。

乌镇,是中国历史的一个标点。

风,软软地吹;水,依依地淌。千年的水乡,浸润着一段不老的故事,涵养着一丛文化的根。人在小镇,梦在水乡,怎不忆江南?

(原载《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