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该死的悖论
从1841到2022,推理小说181岁了。
推理小说是什么?
悖论。
一名凶手,聪明到可以想出一个无人能够破解的诡计,却傻到只会用犯罪来解决问题。
一名侦探,聪明到可以洞穿世间所有的骗局,却傻到只会依靠一桩桩极其危险的委托来养家糊口。
一名作家,聪明到可以创作出一部传世经典,却傻到只会撰写这种向来被主流文学鄙视的快消作品。
一名读者,每每声称一切诡计都存在致命漏洞,绝对逃不过自己的眼睛,却一次次捧着推理小说如痴如醉,赞叹这个彻头彻尾的诡计真是完美无缺。
推理小说就是悖论,无论戏里戏外,都充斥着徘徊在悖论中的疯子和傻子——而且,这群疯子和傻子,还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又是一个悖论。该死的悖论。
可是,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喜爱推理小说。
回溯到20世纪40年代。
当时的媒体上充斥着战争的消息,每个人除了与政府和领袖共同进退,似乎已经没有了别的生活方式。在这个特殊时期,一组在平时看来有些不伦不类的消息,出乎意料地受到了民众的高度关注,其引发的争议,甚至差点儿改变世界的命运。
第一条消息来自美国。有人撰文称,名扬天下的大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并不是英国公民,而是“山姆大叔”的同胞。这位作者列举了很多证据,并总结性地说道:“每一个美国公民都欢迎夏洛克回家。”据说,罗斯福总统也是夏洛克的粉丝,他强烈支持这个观点。
消息传递的速度丝毫不逊于战争情报。三天之后,一个英国人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观点:“盟友的言论是不负责任的。福尔摩斯是英国人的事实在50年前就已经得到了证实。任何企图把大侦探‘据为己有’的行为都必将失败!”这个论点得到了丘吉尔的支持。在这位爱抽雪茄的首相眼中,“抢夺”福尔摩斯的行为几乎等同于希特勒对本国领土的空袭,完全不能容忍。
美英民众立即被这一系列言论吸引,福尔摩斯的归属问题似乎已经影响到了反法西斯同盟的关系和第二战场的开辟。
表现欲极强的法国人也来凑热闹。他们表示:“无论伟大的福尔摩斯先生的故乡在大西洋哪一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永远都是法国人民最好的朋友!”法国人就是这样,为抢美国和英国的风头,即便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也在所不惜。
于是,三个国家的福尔摩斯学家在各种场合展开论战,他们唯一的目的是争夺一位虚构人物的“版权”。著名推理小说作家雷蒙德·钱德勒曾写道:“万幸,德国人和苏联人正在斯大林格勒玩游戏,不然,希特勒和斯大林也一定会加入这场争论。”
夏洛克·福尔摩斯是谁?
一个小说中虚构的人物;
一个推理小说中虚构的人物;
一个推理小说中虚构的伟大人物。
推理小说当真是魅力无穷,可以让两位伟人“斤斤计较”,可以让民众暂时忘却“国仇家恨”,转而热衷于一个毫无实际意义的话题。
时空转换,推理小说在变,但不变的是人们对这一类型文学的喜爱。
为什么?
因为推理小说符合人类的本性。
人类是一种喜好窥视的动物。这种窥视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好奇心;还有一个庸俗化的说法——窥私欲(更多人将其理解为“八卦”,这也没什么错——君不见,任何一个“狗仔”都有着福尔摩斯一般的坚韧和智慧)。人类不停地窥视着宇宙,窥视着自然,窥视着身边的方方面面。正是这种欲望的存在,让我们不断认识世界。
伴随而来的另一种本性,叫作“控制”。作为高等动物,你看到了一切,自然希望洞悉一切,控制一切;你认识了世界,自然希望改造世界,驾驭世界。
可是,窥视是有限度的,越过限度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控制是有界限的,没有人可以驾驭一切。一边是规则难逾,一边是本性难移。
怎么办?选择很多,看一本推理小说则是其中性价比很高的一个选择。
它能满足人类所有的好奇心,在一桩桩匪夷所思的事件里,把令你怦然心动的人物的所有隐私展示给你看——只展示给你一个人看。
看过之后,它会留给你充足的空间,让你尽情施展自己的控制欲。去猜吧,去找吧,去推理吧!在谜底揭晓之前,你会觉得自己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自己掌控着每个故事、每个人物的命运,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自己可以在最后喊出那句最有存在感的台词:“真相只有一个,你就是凶手!”
重要的是,说错了没有任何不良后果,只会让你心甘情愿掏钱去买下一本推理小说。
几十块钱,两三百页,一个下午,满足人类两大本性需求。
这种东西永远不会被淘汰,对吧?
既然是一种不会被淘汰的文学类型,必然会有人去阅读,也就必然会有人去研究。很多年前,笔者属于前一类人;还是在很多年前,笔者开始从事后一项工作。八年的出版工作,使得笔者有机会接触到了几十位世界顶级推理小说作家,编辑出版了超过400部推理小说;之后的几年,因为参与了众多推理影视剧和综艺的编剧,得以更加立体、全面地看待这种类型文学。
有朋友建议笔者写一部关于推理文学的理论书,笔者毫不犹豫地表示拒绝。理由很简单,读者很聪明,聪明人百忙之中去阅读一部推理小说,却有人跑过去指指点点“传授”相关理论,这明显是一种打翻友谊小船的做法。推理小说是一种娱乐形式,笔者从骨子里反对任何形式的“上纲上线”和说教。
不过,想针对推理文学写点儿什么,这样的念头倒是一直存在。
推理小说是通俗文学,有着和武侠小说类似的问题——作品众多,鱼龙混杂。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读者完全随机性选择阅读,很可能第一次捧起的是一本质量很差的推理小说,并由此对这一类型文学产生深深的恐惧与厌恶,自此与之绝缘。这种情况是笔者最不愿意见到的——作为编辑和编剧,可以接受受众不喜欢,但很难接受受众因为认识上的误差敬而远之。
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这不是一部枯燥乏味的理论作品,而是一部轻松的、普及性的简史,是对于推理文学历史、流派、作家、作品的系统性梳理。它很初级,目的仅仅是给那些对推理小说有些兴趣的读者提供一点儿便利。它简单梳理了180年的推理文学史,明确了一些推理范畴的概念,给一些作者和作品做了初级定位——仅此而已。它没有涉及高深晦涩的理论,那不是笔者的初衷,更不是笔者的能力和学识可以做到的。笔者希望通过这部小书,让更多的人喜欢上推理小说,并在选择阅读的过程中有的放矢。至于之后的事,就交给读者吧——聪明的读者,自然会通过自己的方式了解到更深层次的东西。
在推理小说日渐繁荣的今天,如果它能让读者略有所得,那么毫无疑问,笔者将受宠若惊。
名不正则言不顺。开卷之际,我们先要明确一组概念——侦探和推理。
“侦探”一词在英语世界最早出现于1194年,当时写作“sleuth”,含义是足迹、踪迹,对象可以是人类,也可以是其他动物。到了15世纪,这个词有了“狗追踪目标”的含义,例如现在的“猎犬(sleuthhound)”,便是由此引申而来。在19世纪,这个词的名词形式正式有了“侦探”的意思,动词形式则表示“搜查、调查”。而在今天,“sleuth”则指代推理小说中所有的调查行为和解决事件的主人公(也就是侦探)。我们现在更多使用的“detective”一词要年轻得多,是19世纪中叶才出现在英国大文豪(也是推理小说先驱人物)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中的。
最初只有“侦探”这个词,被用来特指美国人埃德加·爱伦·坡创造的这种文体。这个词在欧美一直被沿用到今天,尽管其外延已经扩大了很多。19世纪末,侦探小说流入日本,迅速被日本读者接受——尽管在最初的半个世纪里,其发展速度并不是很快。到了20世纪20年代,侦探小说在日本有了质的转变,真正属于日本人自己的侦探小说应运而生。日本的创作者和研究者为了自我激励,也为了和西方的侦探小说区分,便创造出了“推理”这个词,用以特指日本人创作的侦探小说。最早提出“推理”一词的,是日本著名评论家、编辑水谷准。不过,推理小说的提法在初期并没有得到太多人的认可。这主要是因为这个时期的日本作品和西方侦探小说差别不大,没有刻意加以区分的必要。
到了20世纪50年代,随着社会派推理小说的确立,日本的推理文化逐渐拥有了自己的特色,“推理小说”的提法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接受。经过30年的磨砺,到了20世纪末,日本已经成为无可争议的世界推理文化中心,很多读者甚至把欧美的侦探小说也称为“推理小说”,颇有些“数典忘祖”的味道。
在这本书里,笔者选择“后发优势”,统一使用中国读者更熟悉的“推理”或“推理小说”来称呼这类作品。
大幕拉开,名侦探登场。
以推理之名,为您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