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藏的担忧
虽然苍健在关西出了名,但他本人并不在意此事,令他真正难忘的是第一次见到丰臣秀吉。那是剑藏带他去参加北野大茶会并担任便衣护卫,他的主要任务是帮助师父盯梢,留意那些看上去像刺客的人,顺道见识一下日本有史以来空前绝后的茶道盛会。
彼时,秀吉已继承信长的家业,被天皇陛下封为关白[13]并赐“丰臣”姓氏。热衷茶道的他,在千利休的提议下,向九州宣布:无论武士、商人还是贫民,无论是日本人、明国人还是朝鲜人,只要热爱茶道,就可以来参加盛会。起初,大多数人对这种跨越民族和阶级的活动抱怀疑的态度,但在得到官方的确认后,无人不响应、不欢呼。一时间,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放下仇恨和偏见,只因三杯两盏清茶远道而来。所有人自带茶釜[14]、水瓶和茶叶,如果买不起茶叶,即使用米粉糊替代也不会被人嘲笑。大家在柔软的草坪上铺一张草席,三五成群,席地而坐,侃侃而谈。远远望去,宽旷的草地上已有八百多张大大小小的茶席,而最为瞩目的非千利休和丰臣秀吉所在的茶席莫属。
对于千利休来说,茶道的真正意义是连接人与人心中的道。茶道,它无须炫技,无须追求刻意的美,品者只需用最真诚的心去感受最朴实的美即可。现在,他终于做到了!这比那些达官贵人的称赞更让他骄傲。而对于丰臣秀吉来说,这一次盛会正是他展现自己声望的最佳时机。他坐在最中心的位置上,望着四周的芸芸众生,一种巨大的主宰感从心底冉冉升起。盛会在他展示自己的黄金茶室时达到了高潮。这是一座用纯黄金打造的茶室,茶室通体金光闪闪,气势恢宏,除了基础结构是黄金,就连内置的榻榻米、茶器与茶具,无不用黄金打造。所有人踮起脚尖围观,对这奢华的茶室啧啧赞叹,眼神中流露出向往之情。
“唉,真希望伊藤也能看到这一幕,日本的战乱终于在秀吉大人的手上终结了,也只有在太平之世,大家才能共赏茶道之雅。他要是来参加盛会,准会高兴得要死。”剑藏想起曾经喜欢喝茶的伊藤,内心泛起一阵涟漪。
苍健也是头一回听师父谈起父亲的喜好,在家的时候,父亲只是隔三岔五地回来,每次又匆匆离去,所以并不知道他喜欢茶道的事。“如果和平能早点到来就好了……家父家母也就不会……”他低下了脑袋,眼里噙着泪。
剑藏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苍健,你要记住,和平的代价必然是鲜血和付出,你将来要替秀吉大人守护好这一切。”
“嗯,师父放心,我一定做到。”苍健点了点头,看向远处坐在黄金茶室里的两个人,由衷地赞叹道:“秀吉大人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吧。”
剑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秀吉大人的确厉害,但不是最厉害的。”
苍健惊讶地看向师父。“那还有谁?”
“你看见坐在他身边的老者了吗?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看似手无寸铁,却能在无形中‘杀人’。”
“无形中杀人?难道……他会忍术?”
“不会。无形中杀人并不是指把人真的杀了,而是能让人心悦诚服地放下一切,它比剑道和忍术都要难,是一种最高的境界,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苍健循着师父的目光徐徐望去,那个衣着朴素的老者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经常给自己糖吃的邻居爷爷。此时的他万万没想到,将来的某一天自己要去亲手解决这个最厉害的人。
这一天在天正十九年(1591)樱花初放的时候到来。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一切都好像憋着气一般,就在剑藏小憩的时候,庭院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与普通的日本人不太一样,他衣领的样式是欧洲贵族男人才会穿戴的层层叠叠的花边领口,复杂的衣领下还挂着一枚像汉字“十”一样的配饰,此人自称“小西行长”。
“行长大人来我这小小的寒舍做什么?”剑藏有些疑惑,他知道小西行长是太阁殿下身边的大红人,突然造访定有蹊跷。
“是上帝把我指引到这儿的。多有打搅,失礼了。”行长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剑藏歪了歪眉毛道:“有什么事,行长大人直说便好。”
“是。我听说您是伊藤苍健的师父,他现在作为日本炙手可热的忍者,未来不可限量。我此来正是为了寻他去执行更为宏大的任务。”
“这孩子的武艺的确高于他人,甚至已经超越了我。可是我作为教导了他十年的老师,明白他还需要磨一磨心气。恕我直言,现在不是他出关的最好时机。”
“可是太阁殿下现在正需要他!”小西行长忽然摆出一副不达目的就不走的架势。作为一名精打细算的商人,在他的眼里,伊藤苍健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宝贝,只不过卖方中川剑藏收藏多年,一时没有得到满意的价格罢了。“您看这样行吗?您说个数,只要我给得起。这笔钱足够您后半辈子吃喝,以后再也不用去干那些危险的工作了。”
“行长大人这么说也太瞧不起我们忍者了吧!秀吉殿下是我和苍健的恩人,只要他需要,我们自然鼎力相助。恕我冒昧地问一个问题,执行这项任务需要多久呢?”
“快的话,一两年;如果不顺利,七八年也是有可能的。”
剑藏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望向正在屋里阅读兵书的苍健,明白离别的日子终归来了。当年的小男孩已经成长为一个出类拔萃、身姿挺拔的十八岁少年,但在他的心中苍健依然是十年前的模样。他踱步进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苍健,你听我说件事。”
“是,师父。”苍健放下兵书,抬起头。他继承了母亲白皙的脸庞,一双狭长的眼睛则来自父亲,高耸的鼻梁使得他的脸尤为立体,薄薄的嘴唇如锋利的刀片。
“你还记得十年前你立下的志向吗?”剑藏问。
“徒儿从来没有忘记过。我要成为日本第一忍者。”
“很好,实现你梦想的时候来了。从今日起,你可以出关了。”
“真的……吗?!”苍健既兴奋又疑惑地站了起来。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很难相信。
“这臭小子……离开我就那么高兴吗?”剑藏不禁在心里暗骂,但他仍然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点了点头。“只不过,你得通过最后一项考核,才能成为一名自由的忍者。”他清了清嗓子道。这时,一束逆光打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的脸一半隐匿在黑暗中,一半又亮得发白。
“师父请说!徒儿一定做到!”
中川剑藏忽然向伊藤苍健扔去一把剑。一句简短而低沉的话像是从狭长的山洞里幽幽地传来:“杀了我。”
“师父,您……说……什么?”苍健愣愣地立在那儿,脑子一片空白。
“笨蛋!师父我下达任务从不说第二遍,你不是不知道!”剑藏恼火地吼道,“伊藤苍健,你最后的考核就是杀了我!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成为日本第一忍者!”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杀了您,我才可能成为第一?!”苍健不理解地摇着头,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剑藏一把捡起地上的剑,大步走到他的跟前,强行把剑塞入他的手中。“如果有一天,你我效忠不同的主人,成为敌人,难道你也会手下留情吗?!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身为忍者,是不能讲感情的!我们要做的就是无条件地服从上级的命令!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就跟你的父亲一样,连成为一名合格的忍者都不配!”
“不许您这么说我的父亲!我……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效忠太阁殿下的吗?怎么可能会有成为敌人的那一天?让我……让我杀了师父您……我实在做不到……”苍健捂住脸,跪了下去,泪如泉涌。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再是我中川剑藏的徒弟!你也不配做我的徒弟!”剑藏一把将佩剑拔了出来,举起来忍住泪道,“那就让我亲手解决了你这个让人蒙羞的弟子!”说完,他就挥剑而下。
苍健这才觉悟到师父的决心,他无奈地捡起地上的剑,无力又及时地挡住了攻击。站在庭院里的小西行长听到屋里的动静,慌忙走近前去观战。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本想上前劝阻,但转念一想,还是少插手为好。只见师徒二人所到之处无不一片狼藉,两剑相撞之声摄人心魄,他们从书房一直打到走廊,再从走廊打到庭院。樱花花瓣随着剑气所带起的旋风围绕着他们旋转、飞舞,洒满了一地。
“笨蛋,你的剑法什么时候这么不流畅了?拿出你之前单挑忍成家族的架势啊!”剑藏一边挥剑一边吼道。
“啊——”苍健大吼一声,脸色已涨得绯红,终于拿出了决战的气势。
“哼,这才像话,是我中川剑藏的徒弟!”剑藏突然一个回转,干脆利落地使出了一刀流的独门绝招——切落技。
但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苍健竟然从容不迫地接住了招式,两剑相撞,只听得铮的一声脆响,剑藏的剑被砍成了两截,剑头飞出一丈远,掉到了地上。观战的小西行长忍不住想拍手叫好,又忍住了。
苍健呼呼地喘着粗气,不敢相信地盯着自己的剑,他想道歉但被剑藏制止了。“我输了,你杀了我吧。”
“师父,我不是有意的……”
剑藏见苍健又软了心肠,唉声叹气,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再次发生了。“笨蛋!”他大吼道,然后一把握住苍健的剑,奋力一拉,刺中了自己的胸腔。
“师父——为什么?呜呜呜呜……”苍健惊慌失措地抱住他,慢慢跪倒在地上。
“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忍者是不能讲感情的。人终归有一死,与其死在别人的手里,还不如死在你的手里。”剑藏抬起已布满鲜血的手,擦去爱徒的眼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去吧……跟随行长大人去开始新的人生吧,忘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待你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我和你的父亲也会含笑九泉。”说完,他呜咽了几声,便不再挣扎。
“师父!师父!”苍健紧紧抱住这位最后的亲人,对着苍天哭喊道。此时此刻,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一定要如此逼死自己。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当他在异国他乡再一次感受到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时,他才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
“你就是伊藤苍健吧,请节哀。”等苍健渐渐平复了心绪,小西行长才慢慢地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道,“中川剑藏先生一定能去往天堂,我方才已经为他祈祷过了,上帝耶稣会保佑他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什么酥不酥的。”苍健不禁皱起了眉头,心里想着,要不是这个人出现,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小西行长并不生气,而是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不是一直想成为日本第一忍者吗?现在太阁殿下想带领我们去征服明国,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我听闻在关西无人是你的对手,除了剑道,你还擅长各种暗器,若能帮助我们打败明军,立下头功,成为日本公认的第一忍者还不是太阁殿下一句话的事情吗?”他一只手搭在了苍健的肩上,抛下最后一句话:“想想你的师父,还有他对你说的话,你总不希望他白白死去吧。”
苍健一把推开行长的手,转过身道:“我不想把它看成交易。我们忍者虽然地位卑贱,在外人看来好像只要给钱就行,但我们也是重感情的。太阁殿下是我和师父共同的恩人,无须您多言,我也会无条件地服从他。”
“咳咳,那就好。”小西行长不满地撇撇嘴,又见这个年轻人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便问道,“你现在要去哪里?”
“待我把师父埋葬在那棵樱花树下,就跟你走。”苍健冷冷地回道。寂静的庭院中,樱花花瓣漫天飘散,一抹血色格外刺眼,它像一条猩红色的毒蛇匍匐于地,仿佛为少年的未来埋下了一道深不可测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