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十八拍(套装全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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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拍

胡笳一节

变乱有根系:世道乱在了朝廷,人间乱在了会馆、寺院与街市。

连续十余载,河西走廊一带的坏消息马不停蹄,像一个人吃坏了肚子,开始卧病和呻吟。宣统二年(1910年),古历五月,一种疯狂生长的闹草劈空而至,开疆斥土地蔓延开来,像失控的火势,像飘失的野马,突然间扑向了镇番县,逼近了凉州地界。是时,天折地陷,大厦将倾,紫禁城内乱象纷呈,远挂于西陲边地的这一片河西锈带,竟也无人问津,任由其生死活灭。开初,武威县衙接获了闹草肆虐的报告后,还一连迭地致电省城兰州,央请朝廷拨付专款,用于刈除这一场几十年不遇的重大灾情。岂料,凉州心热,兰州性冷,眼瞅着目下的一切没有了下文时,天台大人彭志研气血攻心,跌了一大跤,在门槛上摔碎了胯骨。择上一日黄昏,县衙后门驶出了一辆呢子车轿,彭志研率着师爷和车把式,出城东向,夤夜赶往了古浪县。据称土门镇上有一位藏人曼巴(大夫)手段凌厉,尤擅接骨之术,主仆们自此去而不返。这么着,在灾情一路呼号,摧城拔寨,即将围困武威城的关节上,人们自然将目光投向了六郡老,哀恳这一帮神仙大人速速出面,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那时节,郡老们一个个已届耄耋之年,平日里深居简行,咳咳嗽嗽的,连尿水也夹不住,鲜有人前去叨扰或问计。但是,六郡老的心一直亮着,耳朵也张听着,向来就不是吃素饭的主子。位列郡老之首的穆赫穆大人,原本是武举出身,一世飘零,早年间在云贵一带为官,致仕之后,归隐于武威城内的穷街陋巷,但乡望素孚,深受拥戴。前一个清明节,穆赫突然被一个噩梦捉住了,于是玉山颓倒,缠绵于病榻,昼夜无明地乱说胡话。奇迹的是,当求请的乡人们成团结伙,密密麻麻地跪在了院门外,哭诉已毕,开始点火焚表时,穆赫身上的那些邪祟一眨眼便凋落了,死灭了,人也一骨碌翻坐了起来,双目如炬,清醒得就像一碗供佛的净水。穆赫大人携着其他的五位郡老,效法当年西征的左文襄公,抬棺北上,将抗灾的帐幕,搭在了镇番县城以南的苏武山上,又将四乡八坊的子弟们遣散出去,撒豆成兵,迎向了扯天漫地的闹草。很快,驿马如流星,摘采来的第一捆新鲜闹草被紧急送上了山顶。六郡老挑灯夜战,辨识了足足一宿,这才一致判定,这种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茎叶乃是歹毒植物,确凿无误。在四郡两关一线,人们言辞简练,话语明朗,将牲畜可以食用的茎叶称之为有利植物,反之,一律归为了歹毒植物。穆赫胆烈心疾,当即撅断了一根拇指粗的闹草,觑见茎秆中渗出了一股乳白色的浓浆,三七不问,一口吞在嘴里,拼命咂巴了一番。众目睽睽之下,穆赫穆大人仿佛被一道邪恶的闪电击中了,突然间眼睛斜了,嘴也歪了,气息错乱,整个颊脸上抽搐不止,浑身像起了一场火灾似的,高烧不退。在即将栽落的前一刻,穆赫摆脱了众人的帮扶,挣扎着捉住了一支毛笔,留下了几颗惊恐万丈的墨字:

封路。灭草。揽畜。

这么着,继左宗棠提兵入疆,征用了四郡两关,河西一线因战事中断后,这是第二次全境封路。彼时,控扼祁连山以北这一片连绵绿洲的,乃凉州镇守使马廷勷家族一脉,军地隔膜,自然对这一场重大灾情袖手一旁,作壁上观。在闹草泛滥的那些年,民国初造,共和体制开始了,即便后来废凉州府,设甘凉道,治武威县(辖武威、永昌、镇番、古浪、平番、张掖、东乐、山丹、抚彝九县),但像武威和张掖这样的一等县,各自的警员也不过二十余名,实属有心无力。事实上,封路的决断是由六郡老共同下达的,穆赫穆大人拼着最后一口元气,率先在那一张纸的落尾上,签下了他个人的名讳,并当众吃了咒。剩下的郡老们不甘人后,蝉联而上,纷纷咬破了指肚,将带血的手印摁在了那一行墨字的周围。在迷离之际,穆赫一面呕吐,一面发咒说:倘若灾患不灭,武威城如此危如累卵的话,诸位一定切记,将来务必要将老朽的这一具尸身子,当成一根千年的干柴,在秋后蘸满火油,投进山下的闹草丛中,让我火烧连营,焚尸灭迹,替河西父老们挣来一座清凉世界吧。那一刻,旁侧里的伴当们面露威棱,指天戳地,嚷喊道:不,并非只有你穆大人这一根干柴,我等六名苍然匹夫,生受了凉州百姓这么多年的信赖与追随,此番如若带不回一片广大的清凉,接引不来一个太平世界,岂不是与老贼无异?在尘土漠漠的苏武山上,六郡老摇身一变,结成了一捆千年的干柴,一根坚忍的主心骨,钉在了凉州人的心坎上,局势一下子稳静了许多。官府无能,加之兵营和百姓等于两张皮,一点也指靠不上,一幕起自民间的抗灾自保运动,在那个初夏的时节,成了凉州全境头等重要的课业。由六郡老共同签发的手谕,被一群后生紧急送下了苏武山,传布四乡八坊,广为人知。城外的各门庄子抽人,城内的每户人家拔丁,组成了一支支强悍的巡防队伍,扑向了郊外的旷野和道路,截断东西,围堵南北,将一张密实而森严的大网,笼盖在了这一片绿洲之上。

殊为遗憾的是,到了那一年的秋末冬初,眼见着闹草灭除无望,穆赫穆大人却在一个下霜的晌午,口鼻里喷出了一股子鲜血,张看着山脚下寒凝的大地,匆匆下了世。穆家的后人们犹记得那一句咒言,披麻戴孝,连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打算将亡者的遗骸一把火烧掉,兑现成一根干柴。恰在这个关节上,五位郡老却不干了,出面叫停了这种蠢行,再三声言:化人也可以,但不能单独化了穆大人,让他一个人恓惶,一个人孤魂游走,一个人落怜,干脆等大家百年之后,将这一捆子肉身干柴集体付火,将众人的骨灰扬撒在闹草丛中,变成六个厉鬼,剪灭这一种猝然而至的歹毒植物吧。话音刚落,穆赫的眼睛忽然合上了,面带笑意,热身子也终于凉了下来,被款款地殓入了棺木,暂厝在了山顶的苏武庙里。

苏武庙门前,张挂着一副光绪十一年创制的长联,自右至左,依次是:十九年身老羊群仗节不移匈奴地,三千里书传雁信生还犹是汉廷臣。

谁也不曾料及,穆赫穆大人的灵柩这么一放,便放了足足七年有余,棺木上油漆剥落,几根冥钉也锈蚀不堪。活着的伴当们并未食言,在辗转到来的季节轮替中,一个个拖着佝偻而羸弱的身子骨,萧然地踏遍了整个凉州,抢在了抗灾自保的第一线。直到最后一位主事的赵家爸咽气后,大家方才魂归道山,相率投火,一把把骨灰在寒凉的罡风中彻底消失。凉州百姓们笃信,这一届的六郡老并没有撒手不管,他们已然位列仙班,趺坐在了头顶的神龛之上,继续庇护着这一方水土。说不定,他们还是六根楔子,钉住了阴阳,锁住了风水,在冥冥之中,依旧布施着一种福分。果然,在赵家爸殁了的第二年,曾经纠缠于河西一带的遍地闹草,突然间失踪了,灭迹了,寸草不再。最后一棵歹毒植物究竟去了哪里,这和它的来路一样,令人猜解不透,逐渐成谜。不管怎样,六郡老生前所应许过的那一片清凉世界,终于降临在了凉州全境,麦子仍是麦子,扁豆还是扁豆,牛羊蕃息,鸡犬之声相闻。与此呼应的,则是东西方向的长路彻底打开了,南北大道从此畅行无碍,骆驼队星夜趱足,驰奔于北疆一线,南来的马帮也络绎于途,昼夜不舍。一时间,河西四郡贸易炽盛,人口激增,进入了一段持续的丰年。时至现在,凉州人犹记得穆赫穆大人那一辈子郡老们的年代,无论如何,那是一幕珍贵的大光阴,让人感喟不尽。

抗灾的第一条法则便是封路。封路是大有讲究的。

彼时,六郡老依照经验,一再判定,这种歹毒植物不该是从官道上窜入的,可能另有他途。因为官府的税卡林立,加之马廷勷部撒出去的军事哨卡犹如篦子一般,游走于官道两侧,任何一支商团或零客,谁也不乐意被剥皮抽筋,所以远远地避开了城镇和庄子,取道北疆一带的旷野与大漠,潜行不绝。后来,这个论断找见了根据,郡老们几经爬梳,终于撬开了一个牧羊人的嘴,获知第一丛闹草就出现在红敖包,而红敖包距离镇番县城不过二百余里。据牧羊人供述,他只是一名代牧者,祖上也干这个营生,从没有出过半点差池。代牧是一桩最下等的活计,劳苦之外,沿途上还充斥着叵测与危险,所获的报酬,无非是来年的一些皮张和羊毛。今年的气候诡异,倒春寒闹腾了半个多月,家家户户的饲料告罄后,羊群饿成了一把干骨头。无奈之下,庄户们将羊只托付给了他,三百头左右,顶风出牧,去求一条生路。羊群在北部的戈壁干滩上兜兜转转,啃完了干草,趁着气温陡升时,这才顺风归牧。岂料,一进入红敖包的地界后,一种半人高的陌生花草铺天盖地,仿佛一座座帐幕,也好似粉墨登台的戏子。牧羊人来不及伸手拦挡,羊群便像一道洪水,流泻了进去,遍地里响起了牙齿的声音。牧羊人当时大意了,抱着羊铲,在太阳地里睡了一大觉,待睁开眼睛后,发现状况不妙。其时,羊群已经全部毙命,四蹄朝天,口吐白沫,嘴角上像害了烂疮。牧羊人知道自己闯下了天祸,跑进了一片胡杨林,将自己挂在了树枝上,幸亏被一个拾粪的老汉救下了。郡老们跟着牧羊人,找见了事发地点,但那时候一切已沦为了后手。不管是羊道,抑或是驼路,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闹草,犹如一片地火似的,扑向了凉州深处。在郡老们惊魂未定的关节上,牧羊人愧怍不安,偷偷地溜了出去,再一次挂在了树上,跟着一群羊的亡灵升了天,结成了永世的伴当。

一日黄昏,赵家爸踅下了苏武山,站在背阴处溺尿。突然间,从半尺厚的尘土中跃起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搂住了他的大腿,张口便喝。跟班的后生们不敢马虎,赶紧叉住了对方,递上了水囊。歇缓片刻后,两个人哇的一声号哭了出来,死了爹丧了娘似的。赵家爸探问再三,方才得知,其中一个四川口音的乃是雇主,这一趟押着瓷器和砖茶,打算去往阿拉善右旗一带销售,不承想,半路上折了贸易,血本无归。雇主一味地詈骂道:日他的仙人板板,闹了鬼,鬼打住了路,我现在就去寺里供香,赎我身上的罪孽吧。另一名则是驼夫,上了年纪,老实巴交的样子,当着赵家爸的面,打开了包袱卷,竟然是一大堆骆驼的门齿和皮张上的火印。赵家爸也是内行,骇然至极,清点完了火印和门齿,惊愕地说:天杀的,十九头大牲口呀,就这么报销了,仔细你的主子点了你的天灯。驼夫畏惧道:大人有所不知,此番押运,不光折了一支骆驼队,还赔上了我的两个伴当,一个是我儿子,另一个则是我的叔伯老子,他们如今都横死他乡,葬身黄沙,但我不得不带着这些证据,去给掌柜的当面复命,我怕坏了这一行的规矩。话未言毕,驼夫已是泪下如雨,哭成了一堆稀泥。

原来,这一门驼户驻扎在腾格里沙漠以北的红柳疙瘩,家大业大,旗下的骆驼足有四五百峰,专门往包头一带贩运皮毛和雅布赖的盐块,一般的零客,很难入得了老掌柜的法眼。四川商人盘磨了半个月,况且嘴巴上抹了蜂蜜水,老掌柜拗不过这一顿纠缠,遂派出了一小支驼队,心下也没指望着挣钱。驼队开拔后,一路西行,顺利地穿过了沙漠边缘,抵达了一座水站。水站名叫板井子,恰逢解冻不久的季节,一些野草鹅黄浅绿地蔓延在附近,驼夫也不作他想,打算就地休整几日,补养一下牲口。岂料,这一群骆驼比人还要灵性,扛着身上的大宗货物,一道烟地跑了。待驼夫们追撵过去时,方才发现,十九个哑巴伴当正站在一片粉红色的野草丛中,大吃二喝,目中无人,好像天老爷赐下了一堆新鲜的酥油和苜蓿。驼夫们当然生疑了,眼前的这种奇异花草竟然闻所未闻,并且深知,越是颜色艳丽的花朵,可能毒性越大,比如罂粟。不巧的是,那一刻从沙漠里刮来了一股沙尘,盘桓在了水站的上空,驼夫们便也撒了懒,没有及时地制止骆驼群的冒险。转瞬,这一支驼队炸了群,好像它们的肚子里藏下了莫名的厉鬼,一边狂怒,一边离弦而去,奔逃四方。眼见着畜货两失,爷父三个连死的心都有了,于是匆匆商议了一番,分头失散,准备将骆驼拾掇回来。事实上,发疯的骆驼留下了各自的踪迹,不是碎裂的瓷片,便是粉末状的茶叶。不出半个月,这名驼夫和雇主便陆续找见了二十一具尸骸,死状惨烈,令人不堪目睹。几经判断,驼夫认定牲口们是被那种歹毒的植物拿住了,所以神经致幻,视力错乱,又经不住脏腑之间药性的磨折,有的投了崖,有的碰死在了山岩上,还有的毒发身亡,根本没留下一个活口。在那一片无情无义的旷原上,悲哀简直无足轻重,儿子的脖颈子断了,显然是被疯驼咬死的;叔伯老子也被开了膛,肠肠肚肚地流了一地,可能是让牲口蹄子划开的。驼夫抚尸痛哭了三天,眼泪几乎淌干了,这才狠下心来,掘出了墓穴,葬埋了亲人。临走前,按着骆驼队古老的法则,驼夫逐一撬下了牲口的门牙,又将身上的火印完整地剥了下来,扛在了肩上。驼夫心知,即便这一趟贸易折了,有了牲口的门牙和火印作为凭据,老掌柜最终也会法外施恩的,否则的话,留在家中的妻儿老小,将从此为奴,一辈子不得翻身。驼夫率着四川商人,本来直取红柳疙瘩的,但由于悲伤所致,误入了沙漠,这才站在了苏武山下,邂逅了抗灾的人群。听罢驼夫的绍介,赵家爸念他是一条汉子,是信人,便极力挽留,让二位歇缓几天,再上路也不迟。驼夫拒绝了,声言说,他必须第一时间赶回家里,将这个噩讯通报给驼主,让老掌柜立刻停止贸易,因为路断了,没有了指望。赵家爸让人准备了水囊和干粮,又馈赠了一笔盘缠。临别前,驼夫伏下身子,磕了头,哀告道:大人,镇番县危险,武威城恐怕也是在劫难逃,务请你们抓紧封路,这个亏吃不得呀。又哭诉道:眼见为实,大人,你有所不知,那根本不是什么花花草草,那是一片粉红色的泥淖,一块恶魔的领地,一条被邪祟和鬼神霸占了的通道,镇番县扔过去多少牛羊,不会听见一个响声,凉州人赶进去多少驼马,也只有等着把眼泪哭干了,封路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此后,赵家爸采纳了这一劝告,勒令自东至西的各路巡防队伍,用铁锨和,刨断了北疆一带的大路小径,昼夜派驻了人手,严密防控。一时间,人流止息,民间贸易完全停顿,凉州全境几乎处于孤立的状态,由此引发了张掖、酒泉、敦煌三郡极大的不满与怒火。

忽一日,一骑飘至,立在了苏武山下,求见凉州郡老们。

秋天深了,天地渐渐地寒凉了下来。赵家爸瞭见,山下的那一匹快马上,摇曳着一位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汉子,正在痴笑,不由得心生反感。赵家爸心猜,对方或许是一介保商游击,八成跟先前的驼夫那样,折了买卖,身负噩讯,青皮寡脸地来这里蹭油水的。但在内里深处,赵家爸一派晦暗,这个家伙单人独马,冲破了镇番县以北广袤的封锁线,恰巧说明了郡老们制定的抗灾策略的破产,整个夏秋之季的不倦努力,事实上也归于失败。讯问之后,对方果然是一名游击,一直在敦煌境内靠保商和向导谋生,此番前来,却是以信使专递的身份,一路上携带了敦煌、酒泉和张掖等地的抗议书,声讨凉州郡老们的暴行与短见,吁请立即开路,放行驼队与马帮,恢复贸易。这些讨伐檄文大多出自上述三个郡县的商会、社团和豪绅巨贾,也不乏各省驻当地的会馆。赵家爸匆匆瞭看了一眼,便将信函撇在了一旁,表情不屑。见游击伸手索要回执,赵家爸登时恼了,呵斥道:贼娃子,你是来给凉州升血压的,还是给武威城号脉的?这名游击倒也不惧,端坐在马背上,抱拳一揖:大人,自古理水治河,讲究的是疏,而不是堵,你们耗费了大量的钱财和人力,设卡封路,割地为牢,我看倒不如即刻开放渠道,让河水卸下了脾气,野蛮变作平顺,泥沙归于沉寂,然后再拾掇它也不迟,这也是对付歹毒植物的不二法门,还望三思。那几日,上游里一定下过暴雨,山脚下的苏武河洪水湍急,浊浪排空。赵家爸盯望着远处的粼粼波光,反诘道:后生,你的话在理,句句是真,这也是老先人们理水治河的旧例,但是这一场天大的灾难是从西路上流淌过来的,敦煌可以开闸,酒泉也可以放行,张掖的狗不叫,门又不关,任凭这些歹毒植物一马平川地蔓延过来,莫非凉州就是一座大粪坑,白白吃下这个苦楚,受下这一场天谴?游击哑默了半晌,怅然道:大人,芥子宇宙,针尖道场,河西的路是同一条路,头顶的长生天,自然也是同一座天,值此大难临头,闹草越境而来,喧腾在了北疆一线,也就恳请凉州郡老们不要东家长,西家短,非要分出一个彼此来。闻听此言,赵家爸立时窥见了破绽,探问道:后生,你方才说闹草越境而来,难不成这些歹毒植物的根源就在马鬃山以北?游击点了点头,笃定地说:的确,我走南闯北,大半辈子都在保商护团,我认得这种草,它们的老家就在俄境,我敢吃这个咒。仿佛要验证自己的话,游击掏出来几张花花绿绿的俄帖(卢布),递给了赵家爸,又释解道:大人,老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别看这种草现在凶恶万分,但在俄境那里,却是一种有利植物,或许是水土不服,被河西一带的盐碱地根本上改变了脾性吧。俄境?赵家爸一时间慌乱不堪,狐疑道:哎哟,这几千里的长路,难道闹草长了腿,生了翅翼,偏偏来河西四郡坐窝,专门在凉州地界上祸害?游击答复说:不然,依我的经验,一定是穿梭往来的驼队和马帮,不小心在牲口蹄子里夹带了草籽,恰好又遇见了水分,所以在一夕之间爆发了灾情。赵家爸简直失笑坏了,笑得肋巴也在疼,讥讽道:后生,你最好少说那些不打粮食的话,你家的屋顶上着了火,你却跑来问我借柴,恕我体谅不了,咱们就此别过,各自安生去吧。见求告无门,游击悻悻地走了,连一碗茶水也没有喝上。

赵家爸颇感自负,背起手,仰看着秋日里明净的天空。这一时,一群南下的大雁滑过了头顶,恰巧掉下来一滴鸟屎。赵家爸从肩膀上揩下鸟屎,拈在指头上嗅了嗅,几粒歹毒植物的草籽赫然眼前,像针尖一般确凿。赵家爸悲哀地闭上了双目,一再感喟道:唉,我这一把老骨头,我只能管得住地上的蹄子,至于天上的翅膀,那是天老爷和佛陀的家事,我不能插手,我也插不上手。这么着,赵家爸以六郡老的名义,又下达了一份紧急告示:第一,凉州境内的大路小径,开始有限放行,对所有的驼队、马帮和公务使团,一律查看牲口蹄子,就地灭毒,否则便没收证照,原路遣回;第二,在收秋结束、今年的作物归仓后,不论是条田块地,还是城外的旷野通衢,凡是有枯草露头的地方,统统举火,一律烧荒;第三,在闹草最为猖獗的区域,设坛作法,昼夜诵经,并抓紧收缴武威、镇番、永昌三县所有戏班子里的大小响器,派出精干人手,沿着北疆一带敲锣鸣号,击鼓放炮,将南下越冬的鸟群一概遣散,力争将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一个死角。

进入腊月里,凉州全境突然慌了,家家户户开始杀羊宰驼,血腥气就像一股股罡风,滞重而危险,游走在街巷中。人们的鞋子也被染红了,鼻脸惨白,仿佛一群被阎王爷逐出来的鬼魅,表情上写满了敌意。骆驼是全家人的饭碗,羊是来年的油盐酱醋。这种大规模的屠戮,并不是因为春节到了,大家的牙齿上要沾满荤腥,实在是由于饲料告罄,又不敢外出牧养,唯恐遭到闹草的暗算,所以才出此下策。那一段,屠夫是最热门的人物,手里提着刀子,脊背上挂着磨石,野狗蹿上了树,迎面而来的马车纷纷惊掉了。比屠夫忙乱的,另有专门熟羊皮的白皮匠,还有熟驼皮的大皮匠,一匠难求,工钱也扶摇直上。这一年的武威县大雪拥城,堆银砌玉,白花花一片,但这并不是天老爷的降赐,而是在罡风中晾晒的羊皮。带血的羊皮挂在墙头屋角,铺在屋脊院落,吊在廊檐和晾绳上,僵硬成了一张张洋铁皮似的。一俟出了城,人们惊愕地瞭见,天空是一只用了八辈子的锅底,漆黑,油腻,呛人鼻息。举火之后,烟云占据了头顶,日头不见了,星宿不见了,天老爷和佛陀也闭上了窗户与门。火带翻卷着,犹如一根根曲里拐弯的擀面杖,擀过了大地,将枯草扬成了灰烬,将石头和沙子燎化了一遍。在北疆抗灾的一线,来自凉州各个寺庙和道观的当家人,包括卖卜算卦的术士们,纷纷请愿上阵,设坛供祭,各念各的经,各唱各的法。镇番县的妇人和娃娃们,沿着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弧形状地撒开了,一边跳脚,一边朝着天空深处呱喊,各种响器大作,炮仗齐鸣。秋末初冬,连同西伯利亚的寒潮一起飞掠河西的大群候鸟,惊见了凉州地界上的这一幕,登时色飞骨骇,乱羽缤纷,只好取道新疆,前往印度越冬去了。在紊乱的天际上,当地的土麻雀损失甚巨,因为找不见一块落脚的所在,要么咳血挣扎,要么坠落而亡。瞭见麻雀像石子一样地掉在了地上,最欢腾的莫过于娃娃们,掏出一根尿绳,拌上生泥,裹住雀子,当即开始了烧烤。先时,那些被刨断的羊道驼路陆续恢复了通行,但巡防队伍丝毫不敢懈怠,一旦锁住了驼队、马帮或公务使团,先检查货物,再抓住牲口的蹄子,非要问出一个皂白青红不可。在这些星布的卡口上,有一条铁律必须无条件执行,那便是大小牲口的蹄子,一概过水。过水分两步,第一步是白水,亦即石灰水,第二步则是黑水,指的是大名鼎鼎的凉州熏醋。凉州人笃信,在黑白双煞的作用下,哪怕是一块石头,也将被灭失本性,遑论芝麻大小的草籽了。在灾情汹涌的那些年,凉州的各个醋坊内炉焰高涨,从不歇停,远在祁连山北麓的每一座石灰窑,也是昼夜无眠,开足了马力,呼应着苏武山上的指令。郡老们围坐在帐幕中,一面烤火,一面闻听着领衔的赵家爸沉雄的声嗓:明有王法,暗有神,我偏就不信,我收拾不了这一群开花结籽的贼娃子。又当众发咒说:你们想死的尽管去死,千万不要劳心费神,等我最后一个咽了气,我一定给大家捎上一封准信。

天与愿违,待来年开春后,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闹草不仅没有灭绝,反倒像大水漫灌,淹过了镇番和永昌二县,侵占良田,蚕食绿洲,直逼到了武威城外。荒年由此肇始了,饥馑骤降,饿殍遍地,一直持续了七八年之久。那是一段沉痛的记忆,此后凉州人不大愿意提及,就怕揭开伤疤,惹来一幕幕同情的泪水,后世的史料中也鲜有披露。但是,凉州人清晰地记得那一届的最后一位郡老在临死之际的交代,并道路纷传,广为周知。弥留的那一刻,赵家爸石破天惊地说:

娃子们,凉州的地底下乱了,马醒了,灯亮了,祭天的金人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