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八十六节
夜空衔着一枚月牙,承平堡的晚夕并不比城里清静,尤其在春天。
达云洗完澡,解除了这一天的疲倦与风尘,一身轻松,头上戴着包巾,簌簌簌地跑回了卧房。此刻,叶小梳正站在门端里,嗅见了空气中飘来的香胰子的气息,忙收住了啜泣,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从武威城回来的路上,顾山农就醉成了一摊泥,加之车马颠簸,夜凉如水,狂吐了三四回,最后人事不省,还是被堡子里巡夜的护卫们扛了进去,安顿在了炕上。虽说是少夫人的贴身丫鬟,但叶小梳毕竟不忍,打来了几盆子热水,替顾山农擦洗干净,又在炕洞里填了柴草,以防受凉。达云过来后,将手中的羊皮方灯交给了丫鬟,叮嘱她赶紧去歇息,别这样耗着了。就在灯光转移的一刹那,达云发现叶小梳的眼角上挂着泪瓜瓜。
对,委屈了才是泪瓜瓜,而不叫泪水。
达云一怔,慌忙拽住了丫鬟的臂膀,突然听见叶小梳哎呀一声,疼得抽搐了起来。三七不问,达云撸起了她的袖子,竟然发现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仓皇地问:咋了么?好我的小姑奶奶,你这是跌了跤,还是给碰着了?叶小梳含着委屈,嘴上却讥讽说:哼,急吼吼的,喝酒没本事,刚才认错了人,他把我当成了大小姐你,一边甜言蜜语,一边又揪又掐的,这可是我代主子受罪呀。达云真是臊死了,幸亏四下里无人,不曾被耳食了去,当即詈骂说:天呐,这个狼吃的,他竟然有动手动脚的这个坏毛病,降不住那几碗尿水也就罢了,还敢在我的身边打鬼主意,这般下作,这般的鸡零狗碎,你看我不剁了他的爪子,我就无法给你一个交代。叶小梳扑哧一笑:呵呵,大小姐你就别再演了,只要你平时少掐我,少揪我,少数落我,就算我这辈子烧了高香,跟对了主子。达云简直被噎死了,轻抚着那些伤痕,哀告说:天热了,改天我带你进城去,给你扯上一两匹料子,在王宝珠裁缝店里做几件衣裳,你漂亮了,我这个脸上也就有了光彩。叶小梳推搡着达云,往卧房里送:快去吧,别跟我磨嘴皮子了,小别胜新婚,你进了门,我也该去歇缓了,真是骨头架子都快累塌了。在门扇将要关闭的那一刻,叶小梳又叮嘱道:喏,你记得把药吃上,一定要吃够,可不许偷懒呀。
拨亮了灯台,桌子上果然放着两只碗,一碗是水,另一小碗则是药。
你说它是药吧,却没有一点点药材的味道,反倒散发出一股土腥气,干干爽爽的,就像褐色的面粉。你要说它不是药,土门镇的老姨娘那可是一千个不答应,确凿地认为这种粉末乃是送子观音赏赐给人世间的,古浪一带的婆娘们也可以作证,但凡吃下了它,她们的肚皮一个个鼓了起来,最终生养的娃娃全是大腿根里吊肉的,从此不再发愁家里的香火问题了。早些年,老姨娘家境不好,跟权家的联系时断时续,如今开金厂发了大财,这才惦记起了城里的外甥女,一封急信,便将达云勾了过去,欢聚了一段时日。除了牛羊肉,除了山珍美味,老姨娘按照早中晚一天三顿的规律,定时给达云端来一碗药,逼着她当面吃下去,必须吃得一干二净。达云吃第一口时,哇地吐掉了,说这是土,比土还难吃,人怎么能吃土呢?老姨娘绍介再三,说这本来就是土,不过是从灵石上刮下来的土,再经过蒸煮与烘焙,现在就变成了药。达云一再究问,这个药到底是治什么的?我现在天天吃梅郎中开的方子,也不见风湿病有所好转,腿脚一直在麻木,怕冷畏寒,难道它有奇效不成?老姨娘带着伤感,明人不做暗事,催促说快吃掉吧,趁着你现在下得了炕,还有力气生养的时候,让我替你娘早点抱上一个孙子,将来也好给权家顶门立户,不至于让那么一大摊子,落在了旁人的手中。在凉州境内,对招女婿的成见亘古不移,老姨娘这么讲,达云也不敢生气,当即吃下了第二口,很快也就吃光了。
原来,在古浪峡内,自古就矗立着一块巨石,形如男根,表面生长着一层琐屑之物,又像盐,又像硝,其实是风化土。也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河西一带尚无子嗣且处于生育年龄的妇人们,纷纷远赴古浪峡,争先恐后地趴在巨石上,舔食一两口风化土,这才掉头返家。吊诡的是,这些吃过土的妇人们,大多数生养的是儿子娃娃,终于得偿所愿,至于那些下了丫头片子的,则怪罪自己吃得还不够,于是又蠢蠢欲动。名声闹大后,这块巨石有了更多的称谓,求子石、送子石、抱子石,还有人从侧面眺望过去,发现它原本就是一位菩萨的样子,惟妙惟肖,便又喊它送子观音。老姨娘揪心达云的身体,怕她上不了山、进不了沟、摸不到石头,便痛痛快快地花了一笔钱,委托附近庄子里的人们,隔三岔五地上去刮土,大半年下来,居然也积攒了一小口袋。鉴于这种粗土杂质太多,味道苦涩,且伤脾害胃,老姨娘亲自动手炒熟后,又用最细的箩箩筛了三两遍,这才成了如今的面粉状。
出城三里,心花怒放。或许是严冬过去,日头眷顾,春天爬上了乌鞘岭两麓,让土门镇一带鹅黄浅绿了起来;也或许是离开了武威城,脱离了承平堡的那个男人窝,尤其是有了老姨娘无微不至的照顾,达云就像这个季节的花园,一天一个样,额头亮了,腮帮子有肉了,下巴也圆润了,隐约当中带着一股富态的气息,兔子般地活蹦乱跳,简直跟刚来的时候判若两人。亲戚归亲戚,但也不能太过分,不懂得尺码。到了承平堡的车马来接达云的那一天,老姨娘哭了一鼻子,又将半袋子熟土交给叶小梳,叮嘱她看紧了,督促大小姐按时服药。
其实,达云现在已经吃出了经验,用勺子搲上一小撮,搁在舌面上,迅速用水冲服下去,丝毫也不敢停留,更不敢咀嚼,否则就搅拌成了泥浆,非吐不可。吃到最后一勺时,达云刚刚含住一口水,却听见身后的丈夫醉眼迷离地呻唤起来,嚷喊着水,给我水。这一时,达云诡笑起来,立刻有了坏主意,当即付诸了行动。
调暗了灯台,达云骑在炕头上,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扒了个精光。顾山农蜷卧在被窝筒子里,还在嚷喊,着实被那种不要脸的水给拿住了,不知今夕何夕。达云噙住一口液体,不,她已经忘了那是满嘴的泥浆,从丈夫的脚下蹿进了被窝,沿着起伏不定的身体,终于匍匐上去,搂住了顾山农的脖子,脸贴脸,面对面,一时间开心得不成。顾山农浑然不觉,一任妻子鬼祟着,除下了他全部的衣裳,赤条条的,从头到脚滚烫得就像一碗开水。达云好奇,摸了摸丈夫嘴唇上那一片光溜溜的皮肤,胡子被刮净了,虽说没有了那股威猛之势,但看上去毕竟年轻了四五岁,棱角分明,一如当年的帅气和勇武。达云捏住了丈夫的鼻子,掰开嘴角,慢慢地送进去了几滴水,感觉对方接纳了,润了润喉咙,又贪婪地洞开了口舌,乞求更大的援救。如此一来,达云便也不管不顾了,忽地吞住了丈夫的嘴巴,将剩余的浑水一股脑地灌了进去,一滴也不曾浪费。
这还没完,达云顺势将自己的舌头探下去,塞入了丈夫的口腔,一边搅拌,一边吮吸。舌头是有知觉的,舌头也长了一双眼睛,突然间瞭见了真相,发现在顾山农的舌根下,居然多出了一块肉疙瘩,一根凸起物,简直蹊跷极了。达云不甘心,又用舌尖来回逡巡,仔细审视了那一座黑暗的洞穴,再次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双舌、异人、鸠摩罗什、报应不爽、不灰之舌、九层砖塔,这些骇人听闻的辞藻,仿佛一枚枚寸针,夺面而来,钉在了达云的心头,令其色飞骨惊,山崩海立,浑身上下顿时凉透了,冷若冰窖。与此同时,达云忆及了自小在家里的申明亭和旌善亭上,林林总总耳食来的一些传闻,包括爹老子曾经亲口讲述过的那些凉州古今与逸事;经年之后,这些传闻、逸事仍然在她的意识深处板结、冬眠和窖藏,根本就不曾灭失。现在好了,一切都纷至沓来,天道循环,记忆如同春天的田野,蜂飞蝶乱于眼前,达云只用了一口水的代价,便松动了泥壤,刨出了根系,即将揭开河西大地上这一桩隐蔽的机密。
那些年,在权家的庭院里,不论是尊贵的郡老、乡绅和贤达,抑或是前来求助权爱棠调解纠纷、评判是非的普通人,往往喜欢将鸠摩罗什挂在嘴上,乐此不疲。其间的差异就在于,前者谈论的是这位大德高僧的生平、译介、奇迹与妙果,而后者则专门用来赌咒发誓,以证自身的清白。天老爷,我要是给权大人撒谎的话,那就让我再长一根口条,噎死我吧;佛陀看着呢,我舌头上没抹油,没分叉,字字为真,句句属实,我不怕天上的电打雷劈;菩萨明鉴,我假如说了一个字的谎,你赶紧拿刀子来,先把我明面上的舌头剜掉,再把那一根暗舌头剁碎了去喂狗,我绝无二话;等等。
公元413年,在长安草堂寺,一代高僧鸠摩罗什于脱缁之前,曾给弟子们留下了临终遗言,说如果我毕生致力于译介的所有佛经与典籍准确无误,那么在我的这一具形骸火化后,舌头一定完好不烂。果然,鸠摩罗什的法舌不仅不烂,还变成了珍贵的舍利子,入藏于武威城内的罗什寺砖塔之下,三寸不烂之舌这个家喻户晓的典故,由此行世。凉州,鸠摩罗什法师曾经在此驻锡了长达十七年之久,由于舌舍利的到来,它再次披上了黄金之甲,沐浴了恩慈之光,俨然是佛门之圣土,百姓之依恃。渐渐地,春来秋去,日落月升,百千年弹指一挥间,凉州人不忘根本,早已将鸠摩罗什法师的这句话,悄然化成了一种行为方式,一种黑白立判的活人准则,尤其是在关涉名誉与利益的关口上,用于痛陈内心,用于赌咒发誓,似乎来得更为简便而可靠。
因为凉州人笃信,这一片祁连山下的绿洲大地,乃是被佛经和圣僧加持过的沃野,布满了应许,遍植了因果与报应,不可侵犯,更不可谵妄及撒谎,这一点只能用舌头来担保。
顾山农被呛醒了,突然支起了上身,发现妻子举起手中的灯台,正在狐疑地盯视着自己。口腔里充斥着一股泥腥气,黏糊糊的,那些所谓的药水沉淀下来,淤积在了舌根下,顾山农连续啐了好几口,但也无济于事。四壁明亮,灯光澎湃,笼盖在了这一对男女赤裸裸的肉体上。显然,达云仍处于激动当中,被那个诡异的念头唆使不已,呼吸急促,白雪雪的胸乳呼哧呼哧的,仿佛兔子般地跳跃着。这一刻,顾山农认出了妻子的愠怒,摸了摸她的颊脸,相告说:哎呀,一旦把胡子刮掉,我也真不自在,好像不是我本人了,你别那样看我,看得我心慌。达云将灯台挪移过来,罩住了丈夫的五官,究问道:山农,你的嘴怎么了?舌头呢?让我照一照你的舌头,否则我就不素心。无奈,顾山农将洞开的嘴巴拱上去,并按照妻子的吩咐,卷舌头,压舌头,挑舌头,左一下,右一下,任凭摆布。灯台太近了,一时间烟熏火燎的,达云擦净了一根指头,直接塞进了丈夫的口腔,仔细翻检着,审查着,寸土不让。但是,那些褐色的泥浆水糊满了天与地,掩盖了真相,这是达云自己造成的,她也无从抱怨。喂,你这是半夜抓贼呢,还是捉赃呢?你还让不让人歇息了?顾山农不悦道。达云不肯答话,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搜查,那一番认真的样子,并不亚于收生婆在接生。不料,灯苗意外地点着了达云鬓角上的一绺头发,刺啦一声焦煳了。顾山农趁势拿走了灯具,一巴掌拍灭了危险,将妻子搂在了怀中。
山农,你最近不舒服么?你瘦得很厉害,我能感觉得到,你吃饭恐怕也在将就吧?达云慢慢地暖和了,丈夫身上的阳气总是比火炕还顶用,虽然他酒气未散,但此刻埋在他的胸膛上,也是这一段日子夜思梦想的事情。顾山农抚摸着妻子,宽慰说:唉,可不是么,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我这次算是遭了大罪了,从兰州城回来就一直牙肿,牙龈溃烂,幸亏去找梅郎中开了方子,现在消退了不少,终于轻松了。梅郎中,此乃凉州的金字招牌,畅行无阻,达云闻听则喜,将一颗心揣在了腔子里,踏实无比,反而责怪自己疑神疑鬼,半夜三更的像个疯婆子,不由得生出了愧疚之感。
但是,顾山农料定,只要开了这个口子,类似的怀疑以后将马不停蹄地袭扰自己。
倏忽间,女人的直觉迟钝了,疑心也消泯了,服属了自己的男将,迅速被这一团热辣辣的体温所裹挟,内里深处也沁出了一股甜蜜的汁液,漾荡在每一根汗毛和发尖上。达云翻过身子,像一根蚂蟥钉那样,牢牢地趴在了丈夫的躯体上,探摸着他的嘴唇,因笑说:
“山农,我喜欢你脸上干干净净,但更喜欢你留一个盖胡子,有了胡子就威风。”
“对呀,这是凉州的风俗么,骏马剪鬃才算马,娃娃剃头方成人,不留个胡子的话,出门办事也不方便。嗯,很快就好了,我这个毛长得快,小心我将来扎你,你可别后悔呀。”
“我活该让你扎。你怎么扎,我都不呱喊。”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这一趟从兰州城回来,突然发现惊白有了变化,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说。”言及弟弟,达云立时肃静了下来,好像天下诸事,世间万物,唯此为大,目光巴兮兮地张看着丈夫,寻求一个喜悦。顾山农笑说:“呵呵,惊白嘴上的那一撮毛好像变黑了,声嗓也粗粝了,我越看越喜欢,他将来肯定是一个标致的儿郎,优良而正直的青年。”
“当然了,这叫君子豹变,权家的大门里走出来的没一个瓤人,那可都是儿子娃娃。”
截铁道。
“唉,怪就怪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够格,一是体格欠安,二是分身乏术,结果让惊白替换了下来,临时换将,他却跟着各界慰问团上了路。这件事让我很内疚,今个天我专程去长官路口接你,就是想赔一个不是,求得你的宽谅,不承想被打扰了,一直也没机会说出口。”
达云蓦地伸手,捂住了丈夫的嘴,恳切道:
“山农,你啥也别说,更不许自责,这件事由我来做主。我身为姐姐,比谁都惜疼惊白。他既然受命于县府,军部也认可,至少说明他是一个栋梁之材,我高兴还来不及呐。况且,他并不是一个人走的,而是一伙子,一支大队伍,首要代表再加上一枚勋章,只要他胃口不错,五湖四海的水,天南地北的饭,不愁他将来会饿着回来,我真是一百个放心。”
“那,那万一你想他了,给我哭鼻子,我该咋办?”
“我给弟弟托个梦,让他随时捎一封信回来,向我报告行程,交代胖瘦和心得体会。”
“迷信罐罐,难怪朱先生这样说你。”
顾山农哎呀一声,感觉大腿上的一疙瘩肉被掐掉了,火辣辣的。
“实话说吧,其实我对朱先生有别的看法,堂堂一位凉州总教,朝令夕改,首尾不一,真是让我失望。”达云收住手,语气肃穆地说,“喏,去年让惊白拜朱先生为师,他当时确凿地告诉我,儿子娃娃要散养,一定不能圈养。现在可好,惊白成了凉州方面的首要代表,随着慰问团风风光光地南下了,他却自食其言,又在你跟前再三抱怨,标榜正直,什么官前马后别蹦跶之类的话,虽说不是嫉妒,但泄愤也是有的,我听了很不舒服。”
“嗯,也怪不得朱先生,惊白这一走,他门下无人了,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但是一想到他家里的那番状况,我也就心软了。”
“的确,你压在炕毡下的那些钱太少了,改天让廖逢节专门去一趟,找个借口,编撰个理由,总之捎给他一笔钱,先把春夏两季打发了,以后再细水长流地补贴他吧。”顾山农心知,朱绣今日的诘难与怨气,并非来自他个人的贫寒之境,恰恰相反,那是读书人的耿介、卓立和据理力争,如此行事,他才能真正维护凉州总教的巨大声望,令人钦佩。但是,在妻子的面前,顾山农也不敢扯得太远,担心达云步步追问,没完没了。又道:“我估计,朱先生兴许现在还没睡,他正在炕上翻斤斗呢,一座五凉书院,够他消化一年半载的了。”
“哈哈哈,他肯定没睡,他想睡也睡不着。”
达云古怪地笑开了,别有深意。
“怎么了?你好像话里有话?”
“真没啥。不过么,我也给朱先生预备了一件礼物,不过不是现在,等将来再让他得偿所愿,了却这一桩心事吧。”达云隐而不告,留下了这一谜底,却问,“山农,你真的打算把承平堡拱手相送,交给朱先生,让他出任山长,去打理五凉书院么?”
“当然,泰山大人的心愿,小婿莫敢不从,一定要帮他老人家兑现。”
“保价局这么红火,又养了一河滩的人,你怎么能撂挑子,干脆撒手不管呢?”
“唉,且共从容吧。书院之事还得从长计议,仔细盘磨,并不是想开就能开的,其中的头绪乱如缠麻,我还需要搭建一个高参班子,让众人拾柴。”顾山农也是蜻蜓点水,今天的坦率与供述已经足够了,绥靖也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于是作结道,“无论如何,承平堡乃是凉州百姓的心血,不是权家的私产,你我夫妻一场,务必要有做人的尺码,大义在身。即便将来五凉书院验照开门,训子课徒,成了河西一带的文明渊薮,咱们也要尽量撇清关系,将这一份天功归于凉州,归于父老乡亲们,正所谓人杰地灵、皆堪不朽吧。达云,我其实没那么高明,我只是记性好,这些话都是外父大人当年告诉我的。”
妻子像一只猫似的,团住身子,蜷在了顾山农的臂弯里,唏嘘道:
“只可惜,惊白错过了,等五凉书院打开山门,他也就长大成人,念不成了。”
“前人栽树么,这个不必计较。”
“呵呵,我倒是想起来了,惊白虽然会错过,但权家还有一个人,不,也许是好几个人,将来肯定是五凉书院的门生,我敢打保票。”念想至此,达云简直乐坏了,一骨碌爬起来,伏在丈夫的躯体上,咬住耳朵喋喋了半天。顾山农终于获知了古浪之行的原委,以及土门镇和求子石之类荒诞不经的民间传闻,一时间皱眉,抽吸着嘴里的那些残余泥浆,又不忍拂了妻子的喜悦,一点一滴地咽进了肚子里,苦涩难耐。讲述完毕,达云的身体迅速滚烫了起来,又像一根充斥着暴力的蚂蟥钉那样,前后左右地箍住了丈夫,挣出了满身的热汗。迷离中,达云相问说:“山农,你喜欢带把把的,还是喜欢扎花的?”
“哎呀,这个可不由我,让天老爷做主吧。”
“不行,你给我一个准信。”
“随便,我还真没思想过这个问题,达云你说了算,听你的。”
一指甲掐了过去,顾山农惨叫一声,立刻老实了。
“那我来问你,要是头一胎下了个带把把的,你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叫顾啥?”
“不,他应该姓权,不姓顾,别忘了我是你们权家的上门女婿。”顾山农一再辩白,两手抚在了妻子的后背上,疼爱不已,似乎在呼应着她身体中的那种召唤,“我不能让外父大人失望,权家的香火也不能断,我当初有过承诺。”
“这才叫迷信,什么香火不香火的。这个娃娃姓顾,我决定了,名字由你来起。”
“还请夫人独裁。”
“呵呵,那究竟叫顾盼,还是叫顾意,你二者选一吧?”达云的这个玩笑,不经意的一句话,为日后的冲突,悄然埋下了某种根由。汗水汹涌,代之而起的却是一场情欲的火灾,烈焰将两个人吞噬其中,犹如一堆风滚草,燃烧在四壁之间的旷原上。达云咬住了丈夫的肩头,哀求道:“山农,快疼我,快疼我一下吧。”
孰料,一番折腾过后,顾山农竟然无能,临事不举,便也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兀自盯望着头顶上的仰衬纸,一语不发。
达云并未生气,更不强求,重又蜷住了身子,偎在丈夫的怀里,一边劝慰,一边掐弄了起来。在达云看来,承平堡如此大规模的摊子,上百人的饭碗,加上一些地方性的事务,仅仅每天的迎来送往和流水席,就足够让丈夫精疲力竭了,所以现在他需要的是歇息、轻松和笑声。顾山农仰躺着,失败极了,头脚也慢慢地冰凉了下来,最凉的则是雄心与男人的自尊,觉得他自己的肉身变成了一座废弃的粮仓,被劫掠一空的躯壳,而那个强盗不是别的什么,恰恰是芙蓉香,是鸦片与烟灯,是罪恶的毒瘾。哈欠来了,鼻涕和眼泪同样也尾随而至,顾山农尽力掩饰着这一罪行,附和着妻子的说笑,眼皮子开始了打架。这时候,达云连续出手,掐得丈夫嗷嗷乱叫,一迭声地告饶,却闻听妻子说:
“哼,我这是替叶小梳掐你的,一报还一报。”
“怎么了?那丫头咋了?”
仓皇道。
“呵呵,你装得倒像是一个正人君子,干么要反问我?”达云终于掐够了,不能再掐了,揽住了丈夫的脖颈子,逼问说,“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被不要脸的水给拿住了,醉糊涂了,还是在故意欺负叶小梳?哼,罪证俱在,明日一早你去看看那丫头胳膊上的伤痕,我奉劝少东主你不要狡辩,赶紧给人家赔个不是,求得宽谅吧。”
顾山农无地自容,恍惚掉进了冰河里,耻辱淹没了他的头顶,不甘地说:“怎么可能呀,她就是个丫鬟,一个下人,我岂能不知分寸,败坏纲常,对她动手动脚来着?”
“啧啧,那你意思是说,丫鬟就配不上你,你喜欢那种出身显赫、谈吐不俗的女子?”
“你误会我了,好我的夫人,你听我讲么。”
“沈阁兰是谁?”
冷不丁,达云抛出了这个致命的问题。
“你,你怎么也知道沈阁兰?天呐,这是谁在你跟前嚼的舌头?”
“山农,实话说给你知道吧,惊白虽然走了,离开了凉州地界,但武威城里还有我另外的弟弟们,我照样还是姐姐。既然这个风声灌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可不是一块酥油捏塑的,我总得了解一个子丑寅卯,听你亲口给我一个答案吧?”
再也掩盖不住了,顾山农迫于无奈,吹熄了灯火,在这个铁石般沉重的春夜里,坦白道:
“确有此人,我已将沈阁兰藏在了朱家嘴子。”
达云始终哑默着。
“是这,沈阁兰原本来自北平城,以前是女学生,现在却败落成了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就像鬼打了墙似的,这个人世对她不公,凉州无情,凉州也待她太险恶,假如顾某人不站出来庇护的话,那沈阁兰只有死路一条,迟早要葬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