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影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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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HAPTER TWO

卡坦的土壤是红与黑组成的,堆积在石灰岩石床之上。半岛的北部,地表没有任何能将它切开的河流。洞穴和沉洞让地面出现褶皱,雨水则制造了岩洞陷落井,并在哈尔滕[1]中聚积。尤卡坦半岛的河在地下流淌,静悄悄地沿河道前行。在旱季,沼泽时不时随心所欲地出现又消失。微盐水生境随处可见,给洞穴系统深处的神秘盲鱼提供了栖息地,而在石灰岩与大洋相交之处,海岸线崎岖不平。

有些岩洞陷落井很有名,在历史上是宗教崇拜的圣地,祭司们会把宝石和人牲扔进水里。玛雅潘附近的某个岩洞陷落井,据说有一条会吞食孩童的羽蛇守卫。另一些岩洞陷落井则据说通往冥界希泊巴,还有些则是苏休哈,意思是说在这些地方能够获得纯洁的初水。

在卡西奥佩娅的镇子附近有不少岩洞陷落井,不过,传说具有治愈效果的那个岩洞陷落井离他们有些远,坐驴拉车得一个小时才到。每个月外祖父都会带他们去那里一次,他会将身子浸泡其中,以求延年益寿。驴车还会拉上一张保证外祖父舒适的床垫,还有外祖父浸泡完后可以让他们在岩洞陷落井边上用餐的食物。饭后外祖父会午睡一会儿,等太阳落下,空气凉爽一些后,他们便会踏上回头路。

这每月一次的旅行给了卡西奥佩娅少有的机会,让她能享受家人的陪伴,同时合情合理地暂缓家务。快乐一天。她就像个期待主显节的孩子一般盼望着它。

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外祖父都穿着男式睡衣在他的床上度过,但在去岩洞陷落井的旅行中,就像他去教堂时一样,他会换上西装,再戴上帽子。卡西奥佩娅负责照管外祖父的衣服,洗刷它们,将它们上浆、熨平。他们一早就得出发,这也意味着每次的岩洞陷落井之旅,她都得提前一两天做准备。

他们离开前的那天,卡西奥佩娅几乎已经完成了所有家务。她在大屋的天井中央坐下,这里的盆栽植物和喷泉形成了一小片怡人的绿荫。她听着金丝雀在笼子里的啁啾,时不时还会有鹦鹉高声发出的长篇大论。这鹦鹉是只残酷的动物。卡西奥佩娅小时候曾试图喂它花生,却被它咬了手指。它说的都是从仆人和她的表兄那儿学来的下流话,不过此刻它还挺安静,只顾梳理羽毛。

卡西奥佩娅边哼歌边擦外祖父的靴子。这是她需要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其他所有人都在午睡,以此逃避中午的酷热,但她想尽快做完这件事,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可以用来读书。外祖父对书籍没有兴趣,更喜欢报纸,但为了装模作样,他还是买了不少书架,又用厚厚的皮封面大部头将它们塞满。卡西奥佩娅说服他又多买了一些别的,主要是些天文学相关的书,又悄悄往里面夹带了一些诗集。不管怎么样,他一眼都没瞧过它们的书脊。

鹦鹉发出大喊,吓了她一跳。她抬起头来看。

马丁大步跨过中庭,向她走来,卡西奥佩娅立刻被激怒了——他闯入了她的宁静空间——不过她尽量不将情绪展露在外,手指搅动着擦靴子的破布。他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正在睡觉才是。

“我本打算去你房间把你叫醒,你倒省了我的事。”

“你要什么?”虽然她竭力想让声音显得自然一些,它却依然显得突兀失礼。

“那老头要你去提醒理发师,今天晚上他该上门来给老头剪头发了。”

“我今天早上已经去提醒过他了。”

她的表哥正在抽烟,此时他停住动作,朝她咧嘴一笑,从嘴里喷出一团烟气。他的皮肤苍白,说明他有着这个家族视之甚高的欧洲血统,他的头发有点卷曲,带着红棕色,那是从他母亲那儿遗传来的。人们都说他长相英俊,但卡西奥佩娅觉得,从他那张尖刻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的美来。

“哎呀,你今天可真勤劳啊?这么说吧,既然你挺有空,不如把我的靴子也擦了。去我的房间里拿鞋吧。”

有必要的时候,卡西奥佩娅会干些清洁地板的工作,但她的职责主要还是照顾外祖父。她不是马丁的仆人。他们家雇了好几个女仆和一个跑腿的男孩,假如这痴呆不懂该怎么自己动手做,这些人都可以给他擦鞋。她知道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是想要挤占她的私人时间,好激怒她。她不该乖乖上钩,但又没法控制自己已从胃中深处涌上喉头的怒火。

他已经针对她好几天了,就是从她胆敢对他说她想换了衣服再去跑腿的那一刻开始的。这是他的策略,一点点损耗她的精神,让她自己惹上麻烦。

“我一会儿就去取,”她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现在别来烦我了。”

她应该就只说一个字“好”,还得压低声音,但相反,她以女皇般的沉着冷静说出了这个回答。马丁是蠢货没错,却傻得不那么彻底,因此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也注意到了她的脑袋高高扬起的姿态,立刻嗅到了血腥味。

马丁俯下身,伸出一只手。他攥住了她的下巴,紧紧地掐着不放。

“你对我说话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太无礼了,嗯,傲慢的表妹?”

他松开手,站起身,擦了擦双手,像是要把她留下的痕迹擦干净,像是那短暂的接触足以脏污他。当然,她确实挺脏,双手沾着擦亮剂,脸上可能也沾着,谁知道呢,但她完全明白,他这么做不是因为她手指上沾着脏东西,也不是脸上有黑色的油脂印。

“你这副模样好像真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似的,”她的表哥继续说道,“你母亲以前是老头最喜欢的女儿,但后来她和你父亲一起私奔,毁了一切。而你在这座屋子周围走动时还表现得像个公主。凭什么?是因为他告诉过你,说你背地里其实是个玛雅王室的成员,是国王的后代?还是因为他用一颗蠢透了的星星的名字给你命名?”

“是星座的名字。”她没有加上“你这蠢货”,但她的口气充满蔑视,无异于直接说出这四个字。

她本该到此为止。马丁的脸已经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他痛恨被人插话。但她没法控制自己停下话头。他就像个拉女孩儿辫子的小男孩,她应该无视他才对,但恶作剧中叫人恼火的成分并不会因为它孩子气而减少。

“我的父亲或许吹过牛,也或许确实没什么钱,但他仍然是个值得尊重的男人。等我离开这地方的时候,我也将成为值得尊重的人物,就像他一样。而你则永远都不会如此,马丁,不管你给自己贴多少金都没用。”

马丁猛地将她一把拉得双脚离地,而卡西奥佩娅没有逃避他的攻击,反而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他。她早已学会退缩毫无用处。

“你觉得自己能去什么地方,嗯?哇,是去首都,大概?你有钱吗?还是说你觉得那个老头真会给你他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千比索?我已经看过遗嘱了,什么也没留给你。”

“你说谎。”她回道。

“我根本没有必要说谎。去问他。你会知道的。”

卡西奥佩娅知道这话是真的,这一点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此外,他的想象力也不允许他说出类似的谎话。这件事比重重的一拳对她的打击更大。她后退几步,像是紧握住护身符一般地捏紧了她那听鞋油。她感到喉咙干涩。

她不相信童话,但她一直说服自己相信,她将会有个幸福的结局。她已经将那些照片放在枕头底下——这其中包括一张汽车的广告、一张漂亮裙子的广告、一片海滩的风景和一位电影明星的多张照片——这是一种沉默而孩子气的,交感巫术上的努力。

他咧嘴笑了起来,再次开口:“等老头死了,照管你的人可就是我了。你也不用赶着今天给我擦鞋,以后的每一天,你这辈子剩下的所有时间,有的是给我擦鞋的机会。”

他离开后,卡西奥佩娅又坐下,麻木地将布料擦在鞋子上,她的手指染上了道道黑色鞋油。地板上,他的烟落在她身旁,缓慢地燃烧到烟蒂。

此事的后果来得很快。准备入睡时,母亲就告诉了她惩罚的内容。卡西奥佩娅将双手探入洗脸台上的脸盆里。

“你的外祖父让你明天留在家里,”母亲说道,“我们出门的时候,你得给他补两件衬衫。”

“是因为马丁,对吗?外祖父是因为他才惩罚我的。”

“对。”

卡西奥佩娅抬起双手,水珠溅落在地板上。

“我希望你能替我说说话!有时候我都觉得你好像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你就那么让他们骑在我们头顶上!”

她的母亲正拿着梳子,准备照往常那样给卡西奥佩娅梳头发,此时她的动作冻结了。卡西奥佩娅从洗手台上的镜子里看到了她母亲的脸,看到了她嘴边深深的法令纹,还有她前额上的褶皱。母亲不算老,没到真正的老年,但就在那一个瞬间,她看上去似乎憔悴不堪。

“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明白什么是牺牲。”她的母亲说道。

卡西奥佩娅回想起父亲死后那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母亲想靠织流苏编织结来养家糊口,钱却始终不够。一开始,母亲只卖了几件他们拥有的值钱物什,但到了初夏,他们绝大部分的家具和衣服都没有了。她甚至典当了她的结婚戒指。想到这里卡西奥佩娅羞愧起来,她意识到母亲回到乌库米尔,回到她那严厉的父亲身边,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妈妈,”卡西奥佩娅说道,“抱歉。”

“现在的情况对我来说也很艰难,卡西奥佩娅。”

“我知道你很难。但马丁太恶毒了!有时候我都希望他会掉进井里,摔断背脊。”卡西奥佩娅回答道。

“就算他真遭遇这样的不幸,你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快乐吗?会让你的家务活变少,干活的时间变短?”

卡西奥佩娅摇了摇头,在她每晚都要坐的椅子上坐下。母亲拨开她的长发,温柔地梳理起来。

“这不公平。马丁什么都有,我们却什么也没有。”卡西奥佩娅说道。

“他有什么了?”母亲问。

“嗯……有钱,还有好衣服……他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你不应该放任自己为所欲为,”母亲说道,“马丁恰恰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会变成一个可怕的人。”

“如果我的成长过程中有他那么多的钱,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像他这么糟糕。”

“但你就会变成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另外一个人了。”

卡西奥佩娅没有辩驳。她已经精疲力竭,母亲却还在不断给她强塞陈词滥调的心灵鸡汤,而不是给出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回答,或是做出行动。但话说回来,她也只能接受这一点,接受这次的惩罚,接受日复一日的疲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行之道。自然,在入睡时,卡西奥佩娅心中满是平静的愤懑。

第二天一早,亲戚们都离开了,卡西奥佩娅去了她外祖父的房间,在床沿上坐下。他把他的衬衫都堆在椅子上。卡西奥佩娅带来了针线包,但看到那些该死的衬衫,她忍不住将针线包向盥洗台上的镜子扔去。一般来说,她不会容许自己这般彰显愤怒,但此刻她怒火中烧,让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着了火。她得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穿针引线,给衬衣缝上新纽扣。

某种金属质地的东西发出咔啦一声,从盥洗台上滑落。她叹了口气,站起身,将它捡了起来。是她外祖父的钥匙,他通常戴在脖子上的那一把。因为要去水洞,他才将它留在屋子里。卡西奥佩娅盯着掌心里的钥匙,视线又移向那只箱子。

她从未打开过它,这样的事她根本连想都不敢想。不管里面摆了什么,不管是黄金还是现钞,都肯定是值钱的东西。而后她又想起,老头打算身后一点也不给她留。她以前没有偷过外祖父的东西,这么做太蠢了,他必定会注意到。但这个箱子……假如里面是金币,只是少了几枚,他真的会发现吗?又或者,她最好是将它们全部拿走,他又是否真能阻止她带着他的宝藏逃离?

卡西奥佩娅静静地忍耐,就像母亲让她做的那样,但这女孩毕竟不是圣徒,而她强咽下的每一个刻薄的评价已积聚起来,如同肿胀的瘤。倘若天气不那么炎热,她或许能远离这种诱惑,但这天热得她心神不宁,是那种连温驯的狗都会突然背叛、咬住主人大腿的炎热。平静的怒火让她陷入了狂热。

她猛烈地抨击自己日复一日不断循环的可悲状态,下定决心要打开这箱子看一看,如果里面真的是黄金,那就去他妈的吧,她要把它们都拿走,然后将这发烂发臭的地方甩在身后。而如果里面什么也没有——那她的这个行为不过是一种反叛的表现,与她扔出针线包一样,成为她敷在伤口上的一剂温和膏药——那至少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卡西奥佩娅在箱子前跪下。箱子的设计很简单,两边各有一个手提用的把手。除了涂成红色的斩首男子的图案之外,什么装饰也没有。她单手抚过箱子表面,发现上面有些涂过油漆的雕刻花纹。她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可以感觉得到它们的存在。她推了箱子一下。

它很沉。

卡西奥佩娅将双手摆在箱子上,考虑了一会儿,是不是就这么算了。但她很生气,而且,更甚于此的是,她很好奇。假如里面真的锁了钱呢?毕竟老头该为她承受的一切付出代价。

所有人都欠她。

卡西奥佩娅插入钥匙,转动了锁,将盖子打开。锁在里面的不是黄金,而是骨头。雪白的骨头。这是什么策略吗?将值钱之物藏在骨头底下?卡西奥佩娅把一只手伸进箱子里,推开那些骨头,想找到隐藏的隔板。

没有。她什么也没找到,只有那些冰冷而光滑的骨头。

当然了,她的运气就是这样。糟透了。

她叹了口气,决定适可而止。

此时她的左手传来刺痛。她从箱子里抽出手,看向拇指,发现一片非常微小的白色骨片插入了她的皮肤。她想拔出它,却反而让它扎得更深。几滴血从骨片刺入的地方涌了出来。

“唉,太蠢了。”她轻声说着,站起身来。

她的运气可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守日者若是预测她的一生,恐怕也会大笑,然而就在她起身的时候,那箱子……它呻吟了,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但这显然不可能。这声音应该是从外面传来的。

卡西奥佩娅转过头,准备去看窗外。

一声巨响,那些骨头都跃入空中,自动拼接成人体的骨架。卡西奥佩娅一动不动。手上的疼痛和阵阵侵袭她的恐惧将这个女孩钉在了原地。

眨眼之间,所有骨头都像拼图的碎片一样,在咔哒作响的声音里各归其位。再一个瞬间,骨头上出现肌肉,长出了筋腱。第三个瞬间,肌肉外覆盖上了一层光滑的皮肤。卡西奥佩娅甚至来不及吸一口气或后退一步,一个高大的裸体男子便站在她的面前。他的头发呈现出鸟儿羽毛般光滑的蓝黑色,长度及肩,皮肤则是棕色的,鼻梁高挺,面容傲慢。他像是个武士国王,那种只可能存在于神话之中的男子。

这个陌生人美得超乎自然——这种美由烟与梦勾勒,转化为稍纵即逝的血肉——但他深邃的视线却仿若燧石制成。这道视线刺入她的核心,力量之大让她恐惧他会切开她的骨与髓,直达心口,让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胸膛。她那个小镇上的姑娘常常会唱某一首歌,歌词里说“现在,就在那儿,母亲,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男人,现在,就在那儿,母亲,我要与他一起沿街起舞,现在,就在那儿,我要亲吻他的嘴唇”。卡西奥佩娅从未唱过这首歌,这是因为其他女孩都是故意唱它的,她们面带微笑,心中想着她们打算要亲吻或已经亲吻过的某个特定的年轻男子,而卡西奥佩娅却只知道几个男孩的名字。但在这一刻,她想到了那首歌,就像虔诚的人在骚动时刻或许会想到某一段祈祷词。

卡西奥佩娅盯着这个男人。

“你正站在希泊巴的至高之主面前,”陌生人说,声音中带着夜晚的寒意,“我成为囚犯已经很多年了,是你给了我自由。”

卡西奥佩娅没法组织起语言。他说他是希泊巴之主。这房间里有个死神。这不可能,但又无可辩驳地,是事实。她没有停下来,质疑自己是否精神正常,是否产生了幻觉。她接受了他是个真实而坚实的存在。她可以看得到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疯,没有耽于幻想的习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眼睛。由此,她的当务之急非常简单。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神灵打招呼,于是笨拙地低下了她的脑袋。她该说点欢迎的话吗?但她又要如何才能让舌头发出正确的声音,将空气吸入她的肺里?

“是我狡诈的弟弟武库布·卡姆设诡计欺骗了我,将我囚禁,”她很高兴他能开口,因为她自己说不出话,“他从我身上夺走了我的左眼、我的一只耳朵和食指,还有我的玉石项链。”

他说着抬起手,她意识到他刚才提到的身体部位确实不见了。他的外表如此引人注目,让人没法在第一眼就注意到这些。只有在强调时,这些缺失才会明显。

“这间屋子的主人协助了我的弟弟,让他的计划得以实施。”他说。

“我的外祖父?我怀疑——”

他盯着她。卡西奥佩娅再没能吐出一个字。她似乎应该倾听。只要想着她该如何正确地致意,或是为自己笨拙的沉默而难过就够了。她闭上嘴时,上下排的牙齿发出了“咔哒”一响。

“现在,我觉得打开箱子的人是你倒是件挺合适的事。完美的循环。给我拿衣服来,我们得去白城。”他的口气带着习以为常,是指使仆人干活时用的语气。卡西奥佩娅对这种命令的熟悉感将她从窘迫中唤醒,虽然依然有些僵硬,但这一次她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梅里达?你说我们,是指我们两个……你希望我们两人一起去梅里达。”

“我不喜欢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抱歉,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也要去。”

她自动说出了反驳的话。她就是这样才会和马丁及她的外祖父闹得不愉快。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做个愤怒的手势。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能自控,但每隔一段时间,不满便会在她心中沸腾,像蒸汽从水壶中升起般泄露在外。不过,她还没有和神祇说过话。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闪电劈中,被蛆虫吞噬,化作尘埃。

这个神祇凑近了她,单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抬起,让她伸出手,举起手掌。

“我应该再向你解释几句。”他说着碰了碰她的大拇指。他这么做时她瑟缩了,勇气也随之丧失。“这里刺入了一块骨片,那是很小的我的一部分。你的鲜血唤醒了我,重塑了我的身体。即使是此刻,它也在滋养我。从此以后的每一刻,这种滋养,这种生命的活力,都会从你身体里流泻,进入我的体内。你会被彻底抽干,它会杀了你,除非我将这片骨头取出来。”

“那你就该把它取出来。”她说完就慌了,她忘了在这句子后面加上适当的“请”字。这一点可能是神对凡人的最低期望。

这位神祇庄重地摇了摇头。你会觉得他身上应该装饰着孔雀石和黄金,而不是像这样浑身赤裸地站在房间中央。“我做不到,因为我还不完整。我的左眼、耳朵和食指,还有玉石项链。我得拥有它们,才能再次成为原本的我。在此之前,这骨片将一直留在你身体里,而你则必须留在我身边,否则便会惨死。”

他松开了她的手。卡西奥佩娅看着那只手,擦了擦拇指,而后抬头看他。

“给我拿衣服来,”他说,“动作快。”

她可以抱怨,哭号,反抗,但这些都不过是浪费时间。此外,她的手上还扎着这骨片,谁知道她那被蛆虫吞食的恐惧想象又有几分可能成真。她必须协助他。卡西奥佩娅收紧下巴。她猛地打开她外祖父的大衣柜的门,从里面翻出了裤子、外套和条纹衬衫。不是最时新的款式,不过衬衫那可脱卸的白领子是全新的。老话里的死神总是骨瘦如柴,这位神祇正是又高又瘦,这些衣服于他不会很合身,但这会儿她也没法找个裁缝上门。

她拿来了帽子、鞋、内衣物,最后还有一条手帕,这才算完成了全身搭配。她干过这样的活计,将衣服递出去的熟悉感胜过了一切疑虑。

幸运的是,这位神祇知道该怎么给自己穿衣服。她完全不清楚他是否有穿这类服装的经验。光只是看着神祇穿衣服就已经很煎熬了,若是必须替他扣上衬衫的扣子,那便是加倍的窘迫。她在神话书上看到过裸体的男子,但即使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也有用布片遮住私处的意识。

我要下地狱了,她想,因为一个女人看到丈夫以外的男子的裸体,而他又很英俊,下场就会变成这样。她可能得经受永世的业火焚烧。不过,她又想起自己面前这个神祇刚才说,除他之外至少还有另一位神,这就说明牧师对天国中的全能之主的描述是错的,这让她改变了想法。天国中没有留着大胡子、一直盯着她的唯一的神,而是多个不同的神。这或许也就意味着地狱压根不存在。真是个亵渎神明的想法,毫无疑问日后她得好好探索。

“告诉我,怎样才能以最快的方式抵达那座城市。”神祇边调整领带,边问她。

“搭有轨电车。现在快十一点了,”卡西奥佩娅说着,望了一眼床边的钟,接着递出西装外套,好让他方便穿上,“电车每周来两次,十一点到。我们得乘上那班车。”

他同意了,他俩匆匆穿过这屋子的内庭,走到街上。要抵达有轨电车的车站,必须穿过镇中心,这就意味着得在所有人面前游行。卡西奥佩娅完全了解走在一个陌生人身边看起来有多糟,但即使是药剂师的儿子转头看向她,几个正在追流浪狗的小孩停下朝他俩嘻嘻笑,她也没有放慢脚步。

电车车站很穷酸,供乘客坐下的长椅只有一张,而且还得在无情的大太阳下等车,到了车站,她又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没钱付车费。”她说。

或许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法旅行了。这大概能让她松一口气,因为她不清楚他们要在那座城市里做什么,而且,天哪,她根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那位神祇穿着她外祖父的好衣服,看起来很像个绅士,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他跪在地上,抓起几块石子。在他的触碰之下,它们变成了硬币。时机很巧,此时骡子正好拉着破旧的轨道车,“嘚嘚”地踏入了狭窄的轨道。

他俩付了车费,在条凳上坐下。这辆轨道车有顶棚,这多少有些奢侈,因为跑乡村线路的车有可能会非常简陋。这一天与他俩同行的还有三名乘客,他们都对卡西奥佩娅及其同伴毫无兴趣。这是件好事,因为她可能没法与他们好好交谈。

轨道车一出车站,她就意识到,镇上的人一定会说她像她母亲一样和男人私奔了,还会说她的坏话。然而一个从箱子里蹦出来的神根本不在乎她的名声。

“把你的名字给我。”当车站、镇子和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小时,神祇开口说道。

她整了整披巾。“卡西奥佩娅·滕。”

“我是胡·卡姆,阴影之主,希泊巴的合法统治者,”他对她说,“感谢你释放了我,将你的血献给我作礼物。好好服侍我,少女,我会给你奖励的。”

在短暂的片刻之间,她想自己或许可以逃走,从这轨道车上跳下去跑回镇子完全可行。或许他会把她化作灰尘,但这也可能比等待着她的可怕命运更强。等待她的就只有可怕的命运,不是吗?希泊巴之主们不都是从玩弄并处置凡人中获得快乐的吗?但还有骨片的问题尚未解决,另外,在她脑海里有个烦人的声音也一直轻声念叨着——“冒险”。

很显然,不会再有另一个机会让她离开这个村子,而他将会让她看到的景象则必然怪异而令人目眩。对熟悉之物的渴望很强烈,但更强烈的,却是好奇心和年轻人的盲目乐观,它要求现在就走,快走。每个孩子都曾在某一时刻梦想过离家出走,而现在,她拥有了这个几乎不可能的机会。她贪婪地抓住了它。

“很好。”她在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无论它将极为可怕,还是奇妙非凡。

在他们前往梅里达的路途中,他再也没有开口,而她尽管困惑又害怕,却也很高兴看到那座镇子渐渐地在远处消失。卡西奥佩娅·滕正在离开这个世界,虽然不是以她想象中的方式,但不管怎么说,她都离开了。


[1]Haltun,玛雅语,聚集了雨水的石灰岩土壤中的缝隙,文中部分玛雅语词详见文后附录名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