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程全集(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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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理二程全集前言

张旭辉


在南宋初期的一部笔记《扪虱新话》里,讲述了几十年前王安石(荆公)与他的前任宰相张方平(文定)的一次对话,荆公表达了他的一个困惑,说孔孟以后,为何儒家再也没有出现圣贤,张文定认为唐末五代时期的几位禅宗大师都超越孔孟之上,并说:“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尔。”后来荆公把文定的话告诉了一位晚辈张商英(无尽),张无尽对文定这句话拍案叫绝,说是“达人之论”,并记在了桌子上。四百年后的明朝晚期,学者胡应麟提起这段对话,怀疑这个故事是后来由儒转佛并在蔡京之后继任宰相的张无尽虚构,“以愚弄儒家者”,而当年那位对话者张文定也难逃其责。

八九百年后我们回头看这个故事,其真假姑且不论,但从好佛的张文定嘴里说出的那句话“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倒的确说出了北宋建国差不多百年前后,被列为《宋史·道学传》首要几位大儒的“北宋五子”挺生于世间时,所面临的局面。从唐高宗、武后时期的禅宗六祖大阐宗风以后,禅门大师层出不穷,已经兴盛了三百年,这从南宋时期编集的《五灯会元》中便可看到,禅宗西天二十七祖和东土六祖,尤其是六祖慧能以后法嗣广衍,天下归宗的盛况。晚唐大诗人杜牧(樊川)的名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谓这一局面极为生动的文学化写照。

佛教如何在中国历史进入魏晋南北朝长达三四百年的纷乱局势下,从上到下在读书人乃至民间取得绝对优势的局面,是一个巨大的课题,暂且不论。但唐末五代禅宗全盛,天下读书人与其“学而优则仕”去“选官”,还不如明心见性去“选佛”,这逐渐在一些儒家士子中引起了严重的危机感,被苏轼(东坡)誉为“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昌黎),便感到了当时儒家世界的风雨飘摇,从政治上向佞佛的宪宗皇帝上《谏迎佛骨表》,在思想上又作文《原道》排斥佛老,表彰一向只被认为是先秦诸子之一的孟子,确立道统,且倡言孟子所尤为重视的师道,实在是北宋五子的先驱,功劳巨大。


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对于儒门来说,最大的问题在于缺乏壁立千仞、振拔四方的宗师,这是儒门从韩昌黎开始就意识到的问题。北宋前期政治局面稳定,经过宋初三先生胡瑗(安定)、孙复(明复)和石介(徂徕)包括范仲淹(文正)、欧阳修(文忠)等许多先辈的提倡和努力,在五件事“超越古今”的北宋建国百年之际,在华夏文明核心地带河南出现了被后世尊称为二程子的程颢(明道先生)、程颐(伊川先生)兄弟二人,天降大任,因缘际会,继承并融合前贤的学问精神,超迈群伦,从义理层面和工夫层面,从天地精神到人间社会乃至个人修身,建立了一个融合无间的儒家学问世界,彻上彻下,将孟子以后断绝了一千四百年的儒家精神发扬光大,沛然江河,充盈宇宙,淳厚且明正,成为宋明理学的基石,构建了新时代儒学的大厦。后来的陆象山、朱子及王阳明这些大儒,对应时代,在自身生命的进深中,不自觉将儒家学问做了不同程度的转角,但都是在二程子开辟出来的道路上进行的。

后世儒家经常会讨论孔子讲的“生而知之”是否存在,但不管怎样,二程兄弟展示给世人的,无疑是学而知之。学而知之和困而知之,是每一位有志于儒门学问的人,所应该采取的唯一的学习态度。在二程子的成长历程中,父亲为少年兄弟选择的老师周敦颐(濂溪先生),让他们思考“孔颜乐处”这一重要命题,对两个处于生命启蒙阶段年轻人的修习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

孔子自称“乐而忘忧”,既然有忧愁,可为何还能乐而忘之,且如何才能乐而忘之呢?在世人看来,孔门最好的弟子颜回的人生遭际一直坎坷,他在“居陋巷,一瓢饮,一箪食”的状态下,别人都“不堪其忧”,而颜回为何能“不改其乐”呢?既然说“不改其乐”,可见他原本就是“乐”,即便遇到了那样的逆境,仍然不改原本的乐,可是,为何如此?濂溪先生布置给少年二程兄弟的思考任务,就是这样的一个精神命题,其实更是整个生命的命题。世人常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如何面对这些十有八九的不如意?这便是“孔颜乐处”的基本内涵。凡夫俗子的快乐,往往来自外在的因素,所谓名,所谓利,所谓美食,所谓游佚,无论显见,还是隐微,都能不同程度上满足人们的各种欲望,由此欲望带来不同程度的快乐。但这些外来因素一旦消失,快乐便很容易改易。而且对于一个人来说,生命中最大的失去,莫过于失去生命,因此佛门才会说“生死事大”,生死宛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人日日不得安宁,学习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如此怎会不让人感到人生充满了无尽的苦痛?生存在这个世间,目的是为了从这个世间解脱,这如何能乐?

与佛道两家不同,儒家圣贤的“乐”来自天地,所谓“乐天”,也就是后来伊川先生说的,儒家之道来自天,佛家之道来自心。乐天,正是乐天地自然之生生不息,这生生不息是天地赋予人的本性,是人的天命所在。正如果仁是水果的仁,是水果的生机所在,人是天地的仁,是天地的生机所在。孔子面对不同弟子的问仁,回答往往不同,因为那个源动力无法描述,你可以说树木生机勃勃是仁的表现,但不能说树木生机勃勃就是仁,让树木从生发到保持生机勃勃的那个动力,才是仁,然而仁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描述,古来圣贤只好用各种譬喻,从外围去解释,告诉学者具体的学习方法,却不能代替他人去追寻,引而不发,希望“能者从之”。天地之仁,赋予每一个人本来只有乐,没有苦,世人为感官所困缚,挣扎不得出路,遇到艰难困苦,便呼天抢地,断绝人与天地接通之机。孔颜乐处,正是让学习者体悟到本性之光明,本性之快乐,对于真正的学习者而言,至少蕴含了两个研习的内涵:一是天地之间的生生不息,落实在世间,便是尽力构建和谐的人间秩序,这需要顺应天地精神,先让自己生生不息,充满了仁意,然后努力向外扩展,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顺序井然,不容躐等。二是如何应对人生中十有八九的不如意,途径便是逐渐体悟到本性和天命,扫去生命中积累下来的阴霾,恢复那个原本光明的本性,尽性致命,然后便是乐天知命。从明理的角度和次序来讲,“乐以忘忧”“不改其乐”,并非否定忧患和艰难,天地间阴云密布,乃至狂风暴雨,摧枯拉朽,然而骤雨不终朝,雨过必定天晴,天高云淡是天地的一部分,疾风骤雨何尝不是?懂得了天高云淡,便能懂得疾风骤雨,不过是一物的两面。如果一个人动辄伤风悲月,他便失去了和天地接通的能力,天地也对他关闭,天地否塞,没有感通,也没有呼应。


二程兄弟将儒家学问从两汉以来的系统严密之知识型学问(凝聚于文本即唐前期编纂的《五经正义》),转换成囊括一切的生命学问(身心性命之学),并非是为儒学增加了新内容,他们讲的东西,原本就存在于孔孟学问之中,孔子之学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所谓新儒学,只是如今时代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二程兄弟对接时代,将孔孟学问在不同的时代转了一下视角,发挥出孔孟精神中不被之前学者们所发现的内涵,提炼并调整讲述策略,逐渐形成了新的一套语言系统。然而这一转换,今天用一句话固然能说完,但放到整个历史长河中去看,可谓惊心动魄,具有撼动天地的能量。二程兄弟在实践中体悟到,孔子强调仁,孟子强调义,仁为体,义为用,用孟子的话说,仁如广阔的宅院,义如通行的大路,作为天地间的一个人,应当“居仁由义”,而居仁由义便是存天理。如果一个学习者觉得“存天理”过于抽象,无法在实践中去把握,那便日日尽力保持诚敬之心和言行,就可以达到存天理的生命状态。一个人的生命状态是仁,他做的事自然是义,仁义岂能分开来讲?因此也可以换过来说,一个人的生命状态是义,他的行事自然是仁,因此也可以说仁是用,义是体,体悟得这个道理,词语不过是工具而已。

孔子讲:“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涖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涖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圣人寥寥数语,讲明了一个儒者学习的阶梯和路径。通过研习,可以精通义理,这是第一步“知及之”,但如何守住这个“知”?孔子曾经称赞过颜回:“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对老师学问“不违如愚”的颜回,守护“仁”不过三月,其余诸子日月至焉而已。因此孔子继续指示的第二步就是以仁守之,什么是以仁守之?曾子对同门讲述他对老师一贯之道的理解,“忠恕而已矣”,二程兄弟非常精炼地解释说,尽己为忠,推己为恕。曾子又专门讲述三省吾身的内涵:“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传习的目的是为了达到“知”,即“知及之”,为人谋而忠、与朋友交而信,便是以仁守之。一个人有了知,又能以仁守之,如果不能显现于自己的生命状态之中,做不到“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换句话说此人仍然改不掉之前的那些积习,那便不是“庄”,这是研习的第三步。第四步就是动之以礼,将全部身心用浑然天成的礼来展现,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才是沛然圣贤地步,因此便与天地相似。

在二程兄弟之前的儒学系统里,一个人想成为君子,重在涵泳,日日浸润在孔孟的言语之中,亲君子,远小人,有智慧者还可以努力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去贴近“居仁由义”。这是“知及之”。那时的学者尚不能发挥并践行孔子讲的后面三步。只有到了二程兄弟这里,才有具体的工夫,并通过这些具体的工夫去做到以仁守之。何为工夫?就是研习的把柄,每天可以用来自我修正的方法。二程子专门提炼出孔子常讲的“敬”,子思在《中庸》里反复强调的“诚”,合并为诚敬二字,反复疏通讲解,作为学习者的日常工夫,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长,日积月累,“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

二程子又提倡了另外一个日常工夫,即静坐。传诵千古的程门立雪即是在伊川“瞑目静坐”时发生的。

“谢显道习举业,已知名,往扶沟见明道先生受学,志甚笃。明道一日谓之曰:‘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

静坐的目的,差不多四五百年后的阳明先生在龙场悟道的第二年便讲得明白:“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辈,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工夫耳。”两句话,易简直捷,正如南岳怀让批评马祖道一“坐禅岂得作佛”一样,儒门的静坐只是学习的一种方法,尚属初阶,其目的是将日日放逸出去的本心逐渐收回来而已。阳明先生既然在这句话里区分儒佛,那儒门的静坐和禅门的坐禅,有何不同?百余年后的刘宗周(蕺山)曾专门做过辨别,有心者不妨探究研习。

伊川先生在明道先生去世后,为他做的那篇《墓表》,乃千古雄文,字字珠巩,儒门道统盛衰,数言而尽,值得每一位研习者细细涵泳。《墓表》行文和言理中正平和,无过,无不及,实为伊川先生中庸之境的体现。文中所言既是对明道先生的定论,也可谓是伊川先生的夫子自道。《墓表》中有一句话,其实可看作兄弟二人的研习路径,能给有心的学者以启发。伊川先生说:“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韩昌黎在《原道》中,给道统的历程,下了一句斩钉截铁的结论:“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伊川先生接着韩昌黎的话,说孟子殁后一千四百年间,道统断绝,到了明道先生这里,从“遗经”中得到此不传之学。二程子在进学最为关键的少年时代,从周濂溪那里窥得心性之学的门径,后来出入佛老,在儒门没有宗师振拔的情况下,程子以天纵之资,加以天地护佑,不绝斯文,通过对“遗经”的研习,最终优入大中境域。所谓遗经,就是儒门核心经典,即六经和后来定名的四书。世无宗师,学者如何进学?必须先知晓门径所在,看到“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这是子贡赞美孔子学问门径的话,恰如其分,可谓善学),然后转益多师,守死善道,浸润于儒门遗经,不断集义,日渐广大。


二程兄弟的学问有所不同,其实是开辟了两条研习的路径。明道先生名颢,字伯淳,颢者,形容白光之明也,淳者,纯粹也,清明也。门人形容陪侍明道先生之成语“如坐春风”,又形容他“坐如泥塑人,接人则浑是一团和气”,即见其人其学之淳。伊川先生名颐字正叔,颐者,头部前倾,脸颊像屋檐一样垂拱也,亦是《周易》的一卦,其象辞云:“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彖辞云:“颐,贞吉,养正则吉也。”先生字“正”,来自彖辞,这正如子夏形容儒门圣贤的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门人陪侍伊川先生之成语“程门立雪”,亦见其人其学之正。兄弟二人的名和字贴合其人其学,恰如其分,丝丝入扣。

明道先生开辟的是后来陆象山、王阳明一路的学问,伊川先生开辟的是后来朱子、张南轩、薛文清一路的学问。学者研读象山先生和朱子的辩论书函,及阳明先生所面临的各种问难,便知两条路径曾经产生过的激烈冲突。然而兄弟二人以骨肉至亲,心同理同,不着痕迹地融合了两条进学路径,堪称珠联璧合。今天每每研读二程子的论说,见其互为消息,一阖一闢,往来不穷,殊为惊叹。明道先生殁后,有胞弟为其作《墓表》,表彰其学,而伊川先生既殁,“昔之门人高弟,多已先亡,无有能形容其德美者。然先生尝谓张绎曰:‘我昔状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盖与明道同。异时欲知我者,求之于此文可也。’”尊德性、道问学,同为孔孟血脉,面对的学者资质各各不同,相互弥补,相互借鉴,怎能有所扞格?因而说,二程兄弟的学问融合无间,浑然一体,有合有分,实为儒门修习的根本基石,有志者必当以此为根基,结合自身资质,对应时代,进一步涵泳程子教言,并旁通朱、王,牛毛茧丝,细加辨晰,以求有所成。

大程子天资高迈,“动亦定,静亦定”,《定性书》数百字,分量千钧,明末大儒刘戢山说:“向微程伯子发明至此,几令千古长夜矣。”门人朱光庭见明道先生于汝州,逾月而归,他告诉别人说:“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月。”大程子亦曾经说过一段话:“异日能使人尊严师道者,吾弟也。若接引后学,随人材而成就之,则予不得让焉。”真乃为明睿所照之知言。伊川先生的学问彰显了师道之尊严,明道先生的学问彰显了师道之明通。《二程全集》里有大量的例子,有志者不妨细读。

程子说孟子有英气,后来的象山先生和阳明先生气质秉性都接近孟子,进学之初亦都取径孟子。然而,二程子常常表彰颜回,以为学者当以颜子为学习进路的老师。二程子不断提示门人的用意是,以颜回之学为进学路径,没有偏差,而以孟子为学习准的,若缺乏他的英气,难免走偏,这也是后来陆王学问容易导入狂肆一路的原因所在。

孔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老师跟颜回说了一天的话,颜回毫无违背的神态和言辞,世人看来如愚,但退下以后,颜子根据老师的话,不断反省生命深处存在的问题,足以启发自我,触类旁通,不断进步,但这根本不是愚,其实是上智,只是如愚,看上去愚而已。颜子殁后,孔子“哭之恸”,后来传道统于曾子,曾子的秉性原本“鲁”,资质较为迟钝,却以鲁得到道统,其进学路径和颜子有相通之处,都是用世人所不屑的笨功夫,以渐广大,仍可谓上智。明道先生说:“学者要学得不错,须是学颜子。”又说:“参也,竟以鲁得之在不同的时间,他又进一步说明:“颜子示不违如愚之学于后世,和气自然,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则显其才用,盖亦时焉而已矣。学者以颜子为师,则于圣人之气象类矣。”又不惮下结论以警醒后学:“颜、孟知之、所至则同,至于渊懿温淳,则未若颜子者。”程子明确提出颜子展现给后学的是“不违如愚之学”,学者当明白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学习进路,这个学问路径的特点是“和气自然”“渊懿温淳”,这个学问路径的方法是“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学者研习,最重要的是需懂得学习的方法,先圣先贤指示了很多,贵在细细研读,细细体悟。


在我十七岁那年,很偶然的机会,第一次和一位友人撞进故乡伊川县城西山下的程园。当时的程园几乎无人进入,在园子入口的东南偏房,常驻着一家戏曲学校。我们进去时,戏曲老师正带着十几个少男少女练习武行基本功。我和友人沿着大约一米深的杂草,从园子最东边明道先生两位女儿娇儿和澶娘的墓开始看起,逐渐往西走到二程子的墓前,两座墓茔东西相邻,中间往北是他们的父亲瑜字伯温的墓,三座墓碑均为雍正年间地方官员所立。荒园杂草,天色昏黄,不远处正在踢腿或后空翻的少年们嬉笑声若隐若现……至今回想,无可名状。近年地方上和财团合力大兴土木,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其规格逾越,妄肆乖张,不必留待后人评说。而拾阶上至西山(荆山)腰上的二程子墓,掩映于葱郁的茂林中,寂天寞地,又惊天动地。日月行迈,岁月忽忽,这里依旧於穆不已,依旧鱼跃鸯飞。

当年就在这里,程门四先生之一的谢良佐(上蔡)曾经陪侍伊川先生来看视明道先生坟墓,问起佛儒之辨,伊川先生指坟围曰:“吾儒从里面做,岂有不见?佛氏只从墙外见了,却不肯入来做,不可谓佛氏无见处。”

二程子的学问,很大程度上是因佛家的挑战应运而生,因此日常言谈,必定涉及儒佛之辨。儒门学问体用一源,体即用,用即体,一个儒者的日常言行,便是他的生命蕴涵。“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儒家学问的全部在于构建和谐的人间秩序,洒扫应对在世间,高明精微亦在世间,即体即用,上下通透,其他学问根本不能及此。二先生的种种驳难,体用兼及,度越千古,至今仍为不刊。而兄弟二人均为大儒,相互辉映,将孔孟学问于千四百年之后发挥为范围天地、无所不包的心性之学,与个人的生命乃至国家天下的命运息息相关;从遗经中反复体悟出“天理”二字,把儒家学问接通天地和生民;将儒家全部学问拈提概括成“诚敬”二字,既是天理所在,亦是日常工夫,又在新的时空下发展出一套因应式的语言系统和学习系统。这三大勋绩,度越前贤,奠定了宋明理学的基石,成就了新儒学的大厦,四通八达,正可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功劳不在孔孟之下。

距离首次走近二程子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有幸再次学习二程子现存的全部文字,实为生命中的极大因缘,不可用世俗言语描述。校理完文稿,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幕场景,身处异乡,窗外绿草如茵,花木生机盎然,湖光鹭影,不由感慨万千。

此次校理《二程全集》,是在清同治年间涂朗轩宗瀛刻本基础上整理而成,很大程度上参考了前辈学者的标点和校勘成果,以己意做了一些必要的订正和调整,又略略搜罗了一点资料作为附录,以存后人反观二程子之大意。种种不足之处,敬请读者指教为幸。


二〇一九年五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