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驴旅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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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驴、包裹和驮鞍

在离勒皮勒皮(Le Puy):旧时沃莱地区首府,欧洲风景最美的市镇之一。十五英里一处风景宜人的高原谷地、名叫莫纳斯提埃的小地方,我度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晴丽日子。莫纳斯提埃以制造花边、酗酒成风、随便使用各种语言,以及政治上无可比拟的派别分歧而著名。法国的四大党派四大党派:正统派支持法国当时以尚博尔伯爵为代表的波旁王族嫡系的复辟要求。奥尔良派则拥护当时以巴黎伯爵为代表的奥尔良王族。保王派仍然拥护路易·拿破仑的儿子。共和派忠于普法战争后新建的共和国。——正统派、奥尔良派、保王派和共和派,每一派都有一批拥护者在这个小小的山区市镇里。他们彼此之间相互厌恶、憎恨、诋毁、诬蔑。除非为了接洽业务,或者在小酒店里的争吵中彼此指摘对方撒谎,他们连语言上的礼貌也是置之不顾的。这地方完全是山地里的波兰波兰:1815年维也纳会议后,波兰又一次为普鲁士、奥地利和俄罗斯三国所瓜分,波兰人民纷起反抗,但党派分立,倾轧不已。此处用“波兰”作隐喻,说明该地区当时的分裂扰攘局面。。我在这个纷争不休的热闹地方,不想竟成了人们尽力接近的焦点。每个人都有意对我这个外来者表示亲善和乐于帮忙。这并不仅仅由于山地人生性好客,甚至也并不由于他们看到我在莫纳斯提埃,如同在这个广大世界的任何地方一样,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感到意外;这多半是因为我有一个向南进入塞文山区旅游的打算。在这个地区,从来不曾听说过像我这类的旅游者。人们以轻蔑的眼光看待我,犹如看待一个打算旅行月球的人,不过也有一种殷勤的关心,仿佛我是准备前往寒极的。所有的人都愿意帮我做好准备工作;遇到采办物品的关键时刻,都有一大群同情者支持我;每一步准备工作的完成,都有人举杯为我欢呼,还用一席午宴或早餐对我表示庆祝。

到我准备就绪可以启行的日子,已经接近10月,旅途所经的高原地区已经寻不到一点儿小阳春天气了。我打定主意,即便不在野外宿营,至少也要备办好宿营的工具;因为对于一个悠然自得的人而言,最烦心的事莫过于必须在黄昏时刻到达安身处所了,而投身乡村小客栈,在徒步旅行者说来,总是不能预算准确的。单身旅行者最重要的东西是帐篷,可是帐篷搭起来很麻烦,拆散也麻烦,而且还在前进途中作为你的行李十分显眼。如果拿睡袋来代替,那倒是随时可以取用的——你只消钻了进去就行了;它可以用于双重目的——晚间当床,白天则是旅行包;它不会对每个好奇的路人明白宣示你有意在野外露宿。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要是露宿不能保密,那么那个休息场所就会招来烦恼:你成了众所周知的人物了;喜欢交际的乡下人,会及早吃了晚饭,来到你床边访问;你在睡眠时还不得完全睡熟,又必须在天色未明之前起身。我乃决意用个睡袋;在我几次游访勒皮,又按我自己的高级生活与为我出主意的朋友们商量之后,就设计了一种睡袋的样式,照此定制了,成功地取了回来。

我所创制的这件用品,大小近六平方英尺,另外还有两块三角形的折盖,夜里当枕巾,白天则是袋顶和袋底。我把它叫作“袋”,可是说实在话,它绝不是袋的样子:只是像烟卷或腊肠那样长长的一卷,面料是绿色的防雨车篷布,里子是蓝色的绵羊毛皮。它同军用背包一样便于携带,用作床铺,则既干燥又暖热。一个人睡在袋内,有宽裕的空隙可以转身;必要时也可以睡两个人。我可以钻入袋内到脖子部位;脑壳戴上一顶皮帽,有个帽兜盖住两耳,一条带子横过鼻子底下,仿佛防尘口罩;假如遇到大雨,我的办法是拉下一条树枝,拿我的防雨外套挂上去,用三块石头镇住衣角,这样搭成一个小帐篷。

人们容易想到,只凭我自己一副人类的肩胛,负担不了这么一个大包裹,因此就得选用一种负重的牲口。讲到这一点,在各类牲畜之中,马是不易伺候的高贵动物,胆小、易惊,食事上有娇气,体格又脆弱;那动物太贵重,又太好动,不能放开它不管,因此你就得像押送犯人那样整天跟住它;遇上危险道路,还会引起它的狂奔乱跳。总之,马是靠不住的、难对付的伙伴,只会给旅行者添加多少倍麻烦。我所需要的是价钱低、体型小,而又耐得起劳苦的牲口,还须是鲁钝而又和易的脾气。根据这一切要求,结果我选择了毛驴。

莫纳斯提埃镇上有个老汉,人家都叫他作“亚当老爹”,有些人说他头脑不大清楚,街上常有孩子们跟在后面学他的走路样子。亚当老爹拥有一辆大车,拉车的是一头小小的母驴,比狗大不了多少,毛色像老鼠,有一双和气的眼睛和一个轮廓分明的下颚。这头牲畜有个匀称和出自良种的模样,有一种朴实而优雅的风度,一见就引起了我注意。我和亚当老爹第一次是在莫纳斯提埃市场里碰面的。为了证实那毛驴的善良性格,他叫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骑到它背上去,然后一个筋斗翻下来,直到孩子们开始失去做试验的信心,这试验也就因为没有什么题目可出而停止进行了。我已经有一些人代表我的朋友们帮我谈交易;可是这样仿佛还不够,市场上所有买货的和卖货的全都围了上来,一齐帮我讲价钱;因此那毛驴与我和亚当老爹成了一场喧闹的中心,历时将近半个钟点。最后,那毛驴以六十五法郎和一杯白兰地酒的代价让归我所有。我的睡袋则已花了八十法郎和两杯啤酒。对毛驴,我马上给起了个名字,叫作“小温驯”。总算起来,还是毛驴花钱较少。实际上正该是这样,因为它不过是我那睡袋的附属品,或者说只是四条腿的自动床架而已。

我和亚当老爹最后一次碰面,是在一家弹子房里,正当大清早清静宜人的时刻,我请他喝了白兰地酒。他说丢开那牲口使他老大难过,还宣称他是时常买白面包给毛驴吃的,而他自己却是有黑面包吃就满足了。可是后面这一点,据最可靠的权威人士说,完全属于瞎吹。他在村子里有个野蛮对待毛驴的名声。不过当时他确实掉下了一滴眼泪,这眼泪流下一边面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痕迹。

按照当地一名夸夸其谈的马具匠给我出的主意,我定制了一条皮鞍垫,垫旁缀有几个圆环,用以悬挂小包裹,同时我仔细地配齐了工具包里的工具,又收取好一应盥洗用品。在武器和日用器皿方面,我带上了一支左轮手枪,一套小型酒精灯和平底锅,一盏灯笼和几枝小蜡烛,一把大折刀和一只革制大水瓶。主要的物品,还有两整套换身的保暖衣服(我在旅行中所穿的乡下棉绒裤、水手厚呢上装和毛织短上衣不计在内),几本书,以及我的旅行用绒毯。这绒毯也制成袋子样式,是我在冷天夜里用作御寒衬套的。常用的食品,主要有巧克力饼和大红肠罐头。这一切,除了我随身携带的物件之外,都顺当地装入了羊皮睡袋;我的空背包碰巧也塞进去了,不是因为想到往后在旅途上有什么用处,而是趁便顺手放入的。为应付眼前的需要,我带上了一条冷羊腿,一瓶波若莱酒波若莱酒:产于法国罗讷省与卢瓦尔省间一个地区的土酒。,一只装牛奶用的空瓶,一具打蛋器,还有相当数量的黑面包和白面包,就如亚当老爹那样,供我自己和毛驴食用,不过在我的供食方案中,我将黑、白面包的用途,跟亚当老爹所说的作了一个颠倒。

莫纳斯提埃人虽然在政治思想上具有各种各样的色彩,对我却异口同声地提出种种荒唐可笑的不利条件来进行恐吓,还说到许多突然死亡的惊人方式。寒冷呀,狼群呀,强盗呀,谈得最多的,是夜间有人搞恶作剧:每天叽里呱啦地迫使我注意。可是在这种种预言中,却把明显的真正危险漏掉了。就像《天路历程》里的基督徒那样,我在行路中吃苦最大的,是我的包裹。在叙说我的困苦遭遇之前,让我先以三言两语讲一讲我从经历中所得的教训。这包裹要是两端都用皮带扎紧,为了安全起见,依其全长横过驮鞍挂下来,而不是折叠成堆,这一来旅行者便可安然无事了。那驮鞍显然不适用,这是此番旅行生活中不完美的地方:它必然要颠动,而且容易滑落。不过路旁有石块可拾,一个人马上会懂得用重量适当的石块来补救失衡趋向的。

出发的那一天,我在早晨5点稍过一点儿就起身,到6点,我们开始把行李装到毛驴身上;可是十分钟后,我完全失去希望了。那鞍垫在小温驯脊背上一刻也留不住。我拿它退还给马具匠,同他进行了一场不讲礼貌的争论,因此引来了一大群人挤满屋外街上,看热闹,听争吵,同时议论纷纷:那鞍垫在双方之间飞速换手,描写得更生动些,也许该说是我们将它抛掷到彼此的头上。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有很大的火气,都是很不友好的态度,信口开河。

我先将一具当地人称为“马铠甲”的普通毛驴驮鞍搭在小温驯的背上,接着再一次拿各项物件装了上去。折叠起来的睡袋,水手厚呢上装(当时天气暖和,我穿了背心走路),一长条黑面包,还有一只无盖的篮子,装着白面包、羊肉、酒瓶和水瓶,都用绳子缚在一起,形成一个精心结构的网络。我以莫名其妙的满意心情看待这个驮装结果。其实装在毛驴肩背上的,是舱面货物那样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下面没有平衡设施,承受它的又是一具不曾经过丝毫磨损以适应毛驴皮骨的崭新驮鞍,绑在牲口身上的肚带,也是全新的,可以想见它在旅行途中必有伸缩,这样,即使在一个十分粗心的旅行者看来,也是应当看到必出祸事的。再说那个精心结构的网络,因为是许多同情者的共同作品,插手的人太多,也就无法精心设计。他们凭着一片好意拽紧绳子,那是确实的;曾有多至三个人同时用脚抵住小温驯的腹部和臂部,咬紧牙关使劲拉拽;不过后来我了解到,一个善于动脑筋的人,可以不费什么大力气,就能比六个劲道十足的热心汉子做出更为扎实的工作。我在当时只是一名新手;即使在鞍垫不适用那个事件之后,仍没有任何事物扰乱我的泰然心理,因此我就像一头走向屠宰场的公牛那样走出了牲口棚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