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蓝天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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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寻访林徽因

这题名不太妥当,谁都知道林先生已仙逝多年,后面加上“踪迹”二字就对了。而一加踪迹,又减弱了我那份纯清的敬意。我是将林先生当作活人来寻访的。就连名字中的那个“因”字,都觉得还是原先的那个“音”字好。当年有个男作家叫林微音,她嫌易生混淆,便自动放弃了原名,改为徽因。何必呢,这宽宏中也不免小气。

林先生和她的丈夫梁思成先生,抗战前曾三次来山西。他们在古建筑考察方面的成就,可说是得力于山西的古建筑实物。不必说没有山西的古建筑,就没有这对古建筑学者,至少他们的成就不会那么高,该是真的。

第一次来山西,是1933年9月,去的是大同,考察了云冈石窟和上下华严寺。

最后一次是1937年夏天,去的是五台山。说来也巧,正是在“七七事变”爆发的那一天,远视眼的林徽因,看见了佛光寺东大殿九米高的梁下,隐隐约约有一行墨字,后来搭架上去看过,证实这是一座真正的唐代建筑。

前后两次都是纯学术考察,只有第二次,即1934年暑天来汾阳县峪道河水磨坊别墅这次,是一面避暑消夏,一面做古建筑考察,其活动也就显得丰富多彩些。

是后来成了大名的美国汉学家费正清,促成了林徽因夫妇的这次山西之行。

1932年,费正清和女友威尔玛(费慰梅)先后到达中国,到北平后去看望清华大学教授、美国人詹姆逊(中文名翟孟生),正巧詹姆逊要外出度假一年,便将自己在西总布胡同的一座院子借给他们住。林徽因梁思成夫妇就住在与这条街相连的北总布胡同院里,两家便由近邻成了要好的朋友。这时林徽因夫妇正在中国营造学社任职,一心做中国古建筑考察。第二年费正清因蒋廷黻的介绍,在清华大学任教。

梁家在北总布胡同住的是三号院子。这个院子,当年在北平文化界可说尽人皆知,是个著名的文化沙龙。虽是梁家的房舍,实是由女主人而出名,通常人称“太太客厅”。因仰慕林徽因的才情与美貌而终身未娶的哲学家金岳霖,就隔一个花园,住在梁家的后院。当时的文学青年,莫不以能蒙女主人的召见为荣幸。萧乾曾得到过这个荣幸,李健吾也有过。冰心曾不无嘲讽地写过一篇小说,叫《我们太太的客厅》,说的就是林徽因的事。

1934年暑假,费正清与威尔玛将去汾阳县度假,邀请林徽因夫妇一同前往。前一年已去山西云冈石窟考察过,原计划今年夏天去北戴河度假的,费正清告诉他俩,他的一位美国朋友,在汾阳县城外的峪道河上租下一座水磨坊,非常宜于避暑,他已借得,不妨一同前去。梁思成夫妇原也有去山西洪洞县考察寺庙的打算,两地相距很近,便应允了。这一年,林徽因三十一岁,梁思成三十三岁,费正清二十八岁,威尔玛与费正清年岁相当。

将别墅借给费正清的美国朋友,英文名字为A.W.Hummel,中文名字叫恒慕义。原是美国公理会教士,1915年来华,在汾阳县传教,曾任铭义中学校长。1924年任北京华北协和华语学校讲师,1927年起,任美国国会图书馆东方文物部主任,主编有《清代名人传略》两卷。他那位在铭义中学楼上出生的儿子,取名恒安石,1981年成了美国驻中国大使。

从《费正清自传》中的文字记载看,这年恒慕义并未来汾阳,这样,才能将别墅借给费正清使用,费正清才能邀梁思成夫妇同住。

六十一年后的这个大暑天,我们一行数人,驱车前往汾阳,至汾阳后,又会合了几位热衷此道的文友,一同前去寻访林徽因在峪道河一带的踪迹。

这就是马跑神泉,峪道河的源头。

迎面是一堵高大的墙,该说是照壁,挡住了背后的山梁,也挡住了我们的游兴。墙上,是一幅绝大的壁画,烧瓷的,画的正是这神泉得名的传说。北宋初年,太宗皇帝亲率大军征讨雄踞太原一带的北汉政权,行至汾阳地面,无水,三军干渴异常,太宗的坐骑奋蹄一刨,平地起泉,解救了干渴的大军,奋力前行,一举荡平北汉,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画面上,一位将军揽辔疾驰,那飞扬的马蹄,似乎正在刨着干裂的地面。

太实相了。有了眼前的画面,传说也就不成其为传说。

脚下的平台上,一个口径不会超过一尺的井,深深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用问该是那神泉的泉眼。

掉转身来,观看着眼前的峪道河,不,该说是渠了。河道两旁全是水泥板砌成的堤堰,河面不过两三米宽。顺着堤堰走去,但见水中铺着不止一根的塑料管子,白色,粗粗的,一看就明白,这是利用虹吸原理,将河中的水引到山梁那面的田里去。虽说渠道狭窄,又铺设着塑料管子,仍能看得出泉水的清冽与湍急。

能启人想象的,也只有这清澈见底,又奔腾不息的流水了。

峪道河,是地名,也是水名。据《山西通志》称,“原公水,俗名峪道河,又曰马跑泉。自县西北三十里分渠东流……下流入文湖。”

来之前,我已知道,除了这泉水外,什么都不会看到。明知什么都看不到,我们还是来了。只有来了,才能体味出书本上的记载——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晋汾之游。汾阳城外峪道河,为山右绝好消夏的去处;地据白彪山麓,因神头有“马跑神泉”,自从宋太宗的骏骑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干渴的三军,这泉水便没有停流过,千年来为沿溪数十家磨坊供给原动力,直至电气磨机在平遥创立了山西面粉业的中心,这源源清流始闲散的单剩曲折的画意,辘辘轮声既然消寂下来,而空静的磨坊,便也成了许多洋人避暑的别墅。

这是《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中的一段话,作者林徽因、梁思成。原载1935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五卷第三期,1982年收入《梁思成文集》第一卷。虽说署着两人的名字,一看便是出于林徽因的笔下。

1934年8月初,林徽因、梁思成夫妇,费正清、威尔玛夫妇,还有费正清的华语教师,先乘石太线的火车抵太原,换乘汽车来到汾阳县城,再来峪道河上的水磨坊别墅。以当时的交通状况揣测,末后的这三十里路,怕只能是雇用骡马大车了。

天生丽质的林徽因,虽经旅途颠簸,略显疲累,依旧光彩照人,她穿着雪白的长裤,宝蓝色的衬衫,容颜洁润,举止潇洒,与全身卡其布服装的梁思成形成鲜明的对照。

一到峪道河,林徽因就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对费正清说,这里的景色很像美国绮色佳的风光。绮色佳是美国的一座小城,康奈尔大学的所在地,风景优美,林徽因曾在康奈尔大学读书。

此言不诬。不过,峪道河之所以成为避暑胜地,除了自然环境的优美外,还有人文地理上的原因。

二十世纪初叶,汾阳县城的传教士很多,建有教堂、学校、医院,是内地传教士聚会的中心。每年夏天,都要组织夏令会,邀附近县城的传教士来此避暑。1924年夏天,传教士裴万铎为了纪念前一年去世的女儿美瑞小姐,特捐出女儿的教育费五百美金,又出资千余美金,在峪道河畔建立美瑞亭,夏令会的同人亦捐资立碑,镌刻《美瑞亭记》以为纪念。仅此一点,亦可见当年的盛况。

看中这块风水宝地的,不光是传教士。

顺峪道河而上,在一片平坦的山坡上,突兀地耸立着一幢西洋建筑。我们去看了。据说这是当年西北军高桂滋将军的公馆。先前还有高大的屋脊,后来因漏雨被拆除,修成平顶,如今是峪道河中学的理化实验室。

也是这幢建筑,后来成了西北军领袖冯玉祥的羁留之所。

1929年夏,冯玉祥携妻女入晋,时局诡谲,阎锡山对冯玉祥起了戒心,遂将冯羁留在山西,不让回陕西。先住在五台县他的家乡,不便看管,后来又转移到这儿。时局莫测,又有西北军的实力,在生活上,阎对冯还是礼遇有加的。冯玉祥在这里住了年余光景,看中了这块地方,便将已去世多年的父母的棺木,由安徽老家迁到附近的赵庄重新安葬。至今赵庄村外的一面土冈上,还有冯玉祥为父母立的碑楼。

这地方,我们也去了。站在土冈上,放眼望去,一望无垠的是骄阳下碧绿的田畴,让人不禁感慨陡生,一代豪杰,征逐连年,而今安在哉!

让我感兴趣的,还是当年的水磨坊别墅。

陪同我们的朋友说,当地有民谣——“峪道河上,九十九盘磨”,一则是说水磨之多,再则是说,峪道河的水力,只能带动这么多的磨,一百盘就带不动了。

水磨坊何以会废弃,前面的引文中,林徽因已说得很清楚,那就是“电气磨机在平遥创立了山西面粉业的中心,这源源清流始闲散地单剩曲折的画意。辘辘轮声既然消寂下来,而空静的磨坊,便成了许多洋人避暑的别墅”。

来峪道河水磨坊别墅消夏,不止费正清和梁思成两家,“散布居住于谷地其他磨坊的约十几个传教士家庭,形成一个村落”。(《费正清自传》)

对水磨坊别墅的雅趣,林徽因亦有生动的记述——

磨坊虽不是一种普通的民居,但是住着却别有风味。磨坊利用急流的溪水做发动力,所以必须引水入庭院而入室下,推动机轮,然后再循着水道出去流入山溪。因磨粉机不息的震动,所以房子不能用发券,而用特别粗大的梁架。因求面粉洁净,坊内均铺光润的地板。凡此种种,都使得磨坊成为一种极舒适凉爽,又富有雅趣的住处,尤其是峪道河深山深溪之间,世外桃源里,难怪得被洋人看中做消夏最合宜的别墅。

至于这儿的舒适凉爽,从费正清与金岳霖的通信中也能看出一斑。

有了与林徽因夫妇的交往,费正清跟金岳霖也成了要好的朋友,这次来峪道河消夏,想来也邀了金岳霖,不知何故,金未来。而在这期间,两人有书信往还。来此地消夏的中国人,除了梁思成夫妇,一位中国教授(妻子是英国人)外,还有当时荣获中国女子网球冠军的王氏姐妹。

两姐妹是混血儿,既姓王,可知其父是山西出去的留学生。一个叫王春菁,一个叫王春蕤,前一年10月,于南京举办的全国运动会上,战胜十六个省的选手,包揽了女子单打和双打冠军,报界以网坛姐妹花为题,大加赞扬。1934年在上海举办的第六届全运会上,再度蝉联冠军。来峪道河磨坊别墅消夏,当是获得冠军后,父母对这对姐妹花的犒劳。这样费正清也就见到了两姐妹本人,从给金岳霖的信上看,极有可能跟两姐妹一起打过网球。

在给金岳霖的信上,费正清说,“她们中一个比一个更美”。哲学家的金岳霖,对这句既不合逻辑又合逻辑的话很是珍爱。回信中,说了这些日子北京的溽热后,接下来说:“根据你对天气的描述,你们都该穿上毛皮衣了,那你们怎么打网球呢?王氏姐妹怎么进行练习呢?也许她们除了一个比一个更美之外,还应当加上一个比一个更耐寒吧。”

在水磨坊别墅住下,稍事休整,林徽因和梁思成便开始了他们的古建筑考察工作。

一开始,先考察了别墅对面白彪山上的几座小庙,对龙天庙的考察尤为详备,认为它在年代和结构上虽无惊人之处,但秀整不俗,可以将它当作山西南部小庙宇的代表作品——

龙天庙在西岩上,庙南向,其东边立面、厢庑后背、钟楼及围墙,成一长线剪影,隔溪居高临下,隐约白杨间。在斜阳掩映之中,最能引起沿溪行人的兴趣。山西庙宇的远景,无论大小都有两个特征:一是立体的组织,权衡俊美,各部参差高下,大小相依附,从任何观点望去均恰到好处;一是在山西,砖筑或石砌物,斑彩淳和,多带红黄色,在日光里与山冈原野同醉,浓艳夺人,尤其是在夕阳西下时,砖石如染,远近殷红映照,绮丽特甚。在这两点上,龙天庙亦非例外。谷中外人三十年来不识其名,但据这种印象,称这庙做“落日庙”并非无因。

这哪里是考察报告上的文字,分明是一段优美的散文,说是字字珠玑亦不为过。

同时,他们还根据廊下乾隆十二年的一通碑上的文字,考证出,庙中祭祀的龙天神,乃晋代永兴元年的介休令贾浑。这一年,叛将刘元海攻陷介休,贾浑死而守节,不愧青天,后人故建庙崇祀。

几天的时间里,他们以水磨坊别墅为基地,接连考察了大相村的崇胜寺,杏花村的国宁寺,小相村的灵岩寺,还顺便考察了山西的砖窑,“并非北平所说的烧砖的窑,乃是指用砖发券的房子而言”。

这些都可说是序曲,他们之所以来峪道河消夏,一个最大的心愿是考察洪洞县的广胜寺。大约在别墅住了不足一个星期后,便整装前往了。费正清与威尔玛与他们同行。威尔玛后来也成了嗜好古建筑的学者,研究的专题是古墓室的建筑艺术。

其时,南同蒲铁路正在修筑中,原有的公路破坏了,新铁路尚在修筑中,而汾阳到洪洞,足有三百华里,经过孝义、介休、灵石、霍州、赵城等县份。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火车可搭乘,他们只好依靠马车和人力车,沿着正在修建中的路基走。

当年修筑同蒲铁路时,动用的全是山西的部队。因此,沿线的寺庙里,几乎全驻扎了修路的官兵。有一次,梁思成他们看中了一个寺庙,正要住下来,忽然来了一群官兵,也要在这里宿营。梁思成过去跟他们交涉。费正清注意到,梁思成是个很有社交手段的人。虽说身材矮小,且有一条腿是跛的,但他装束整齐,不卑不亢,从容地递上名片,上面列有各种头衔、机构团体,谈吐中偶尔提到几个人名,迫使对方愈来愈显得恭敬,开始想办法帮助他们。最后还是两方协商,都得到妥善的安置。费正清的文章里没说,不过我们可以想象,有林徽因这样气质高雅的太太站在一旁,谁还敢怀疑他的高贵的身份?

纵然艰难,他们仍坚持一边走一边看,开元古碑、铁瓦寺、千佛崖、州署大堂、大槐树、苏三监狱、广胜寺,每到一地,不光是观赏,还要做详细的考察。

大约两个星期后,一行人返回峪道河的水磨坊别墅,小住数日,又启程北上。抵达太原后,他们还考察了晋祠的渔沼飞梁和圣母殿,太原城东南的永祚寺。这时已是八月下旬,该返回北平了。

1934年8月间,林徽因夫妇来峪道河消夏暨考察古建筑,在山西各地共待了二十多天。回到北平后,夫妇俩合写了《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对此行考察过的古建筑,均有详尽的记述。费正清晚年著有China Bound A Fifty-Year Memoir,目前国内出有两种译本,一为上海知识出版社出版,译名为《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一为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译名为《费正清自传》,前者稍有删节,又恰恰是在林梁二位来山西的章节上。

六十多年过去了,林徽因、梁思成、费正清这几位知名人士在山西的行踪,也快要湮没无闻了。我们所以不避溽热,前来寻访,全是出于仰慕先贤的雅兴。再过若干年,不知还有人再来凭吊他们么?

1995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