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并取乌拉
乌拉部,姓那拉(纳喇)氏,居住在乌拉河(今松花江上游)流域,因滨乌拉河,故称乌拉部。乌拉,为满语ula的对音,汉意译为江或河。同哈达部临哈达河而为部名一样,乌拉部临乌拉河而为部名。乌拉部与哈达部共祖纳奇卜禄(纳齐卜禄),曾居于松花江海西地域。在明成化、弘治、正德年间,曾数次南徙。其南牧原因,主要有四:第一,部众繁衍而首领分裂;第二,脱脱骑兵恣行侵逼;第三,新居较暖而宜于耕牧;第四,地近明边而便于贡市。至纳奇卜禄(纳齐卜禄)之孙加麻喀朱古时,有子都尔机、扎拉布、速黑忒和绥屯。速黑忒显于世,后形成哈达一支;都尔机后裔,形成乌拉一支。
都尔机子古对朱颜,古对朱颜子太兰,太兰子布颜(补烟)。布颜(补烟)时,抚众筑城,日渐强盛,“补烟尽收兀喇诸部,率众于兀喇河洪尼处,筑城,称王”。布颜卒,其子布干(补干)继之。布干(补干)卒,子满泰(满太)继为贝勒,满泰(满太)弟为布占泰。
乌拉部首领布颜,筑部城,称贝勒。乌拉部城,位于乌拉河东岸,与金州城隔河相望,相距2里。其地在今吉林省吉林市北70里处的龙潭区乌拉街镇。后杨宾在《柳边纪略》中,记载乌拉城址为:
吴喇国旧城(人号大吴喇,以今之船厂亦名吴喇故也),周十五里,四门。内有小城,周二里,东西各一门。中有土台。城临江。
康熙《盛京通志》的《城池志》亦载:
乌喇城,(乌喇船厂城)城北七十里,混同江之东,旧布占太(泰)贝勒所居。周围十五里,四面有门。内有小城,周围二里,东西各一门。有土台,高八步,周围百步。
乌拉部盛时疆域,东邻朝鲜,南接哈达,西为叶赫,北达牡丹江口及其以北、以东地带。
在扈伦四部中,至努尔哈赤兴起时,乌拉疆域最广,兵马最众,部民最多,城池最大。但是,乌拉在扈伦四部中,离建州最远。所以,在古勒山之战以前,努尔哈赤忙于建州内部的统一,同乌拉的联系和矛盾较少。自古勒山战后,努尔哈赤的铁骑驰出建州,踏向海西。但建州东北为辉发,西北为叶赫,西为哈达,他为着不使自己四面受敌,就远交近攻,争取乌拉。乌拉贝勒满泰之弟布占泰,在古勒山之役中兵败被擒。布占泰被缚跪见努尔哈赤道:“今被擒,生死只在贝勒!”努尔哈赤在怒斥九部联军犯境之后,转为态度温和地道:“今既来见,岂肯杀汝!语云:‘生人之名胜于杀,与人之名胜于取!’”说毕,即令给布占泰释缚,并赐猞猁狲裘,留栅收养。于此,朝鲜《李朝宣祖大王实录》也作了记载:“老酋解缚优待,留居城中,作为少酋女婿。”努尔哈赤不仅对布占泰加以优礼,还将其弟舒尔哈齐女与之为妻。
布占泰在佛阿拉留养四年。其间,布占泰之兄乌拉贝勒满泰欲以马百匹,赎还其弟,但努尔哈赤不许,他在建州时,家眷上下等共二十余口。然而,乌拉的内乱,促使努尔哈赤将布占泰送还本部。此乱及布占泰返回乌拉原委,《满洲实录》记载:
先阵中所擒布占泰,恩养四载。至是七月,太祖欲放归,令图尔坤煌占、博尔坤斐扬古二人护送,未至其国,时布占泰兄满泰父子二人,往所属苏斡延锡兰处修边凿壕。父子淫其村内二妇,其夫夜入,将满泰父子杀之。及布占泰至日,满泰叔父兴尼雅贝勒,谋杀布占泰,欲夺其位。其护送二大臣,保守门户甚严,不能加害。于是,兴尼雅投叶赫而去。布占泰遂继兄位,为乌拉国主,护送二人辞回。十二月,布占泰感太祖二次再生,恩犹父子,将妹滹奈送太祖弟舒尔哈齐贝勒为妻,即日设宴成配。
满泰贝勒被杀,可疑之点有五:
第一,满泰作为乌拉贝勒,看中部属女子,可纳为小福晋;无须夜入村庄,奸淫民妇。且父子同夜淫妇,同其身份不符,并与情理不通。
第二,乌拉贝勒拥有亲军,随侍左右。满泰贝勒父子同夜被村夫夜入而杀,事属蹊跷。
第三,兴尼雅在满泰死后,又欲杀布占泰而夺其位,透露了兴尼雅阴谋其事的政治野心。
第四,布占泰继兄为乌拉贝勒,兴尼雅逃往叶赫,更表明他同满泰兄弟间是一场乌拉贝勒权位之争。
第五,努尔哈赤恩养布占泰4年,以舒尔哈齐女妻之,又扶助其取得乌拉贝勒之位,从而密切了建州同乌拉的联盟,并强化了建州对乌拉的控制。
努尔哈赤为笼络布占泰,巩固建州与乌拉的联盟,曾先后与布占泰5次联姻、7次盟誓。布占泰对努尔哈赤虽感不杀之恩、扶位之助,但外亲内忌,并不服输。他以世积威名自负,时值不惑盛年,羞与建州为伍,更不愿屈从于人。布占泰继兄为乌拉贝勒后,整饬部伍,施展谋略,朝鲜史书称:“忽贼行军有纪律,为谋亦甚凶狡。”他想东山再起,形成乌拉与建州、叶赫鼎立的局面。布占泰西联蒙古,南结叶赫,东略六镇,以与努尔哈赤争雄。
在努尔哈赤招抚图们江地域女真诸部时,布占泰也在这一地区扩张势力。万历三十一年(1603),布占泰出兵钟城乌碣岭地域,铁骑如云,戈甲炫耀,“焚荡藩胡,烟火涨天”,俘获牛马五百余头匹、男女数千余名。万历三十二年(1604),布占泰声势日隆,“极其诪张”。万历三十三年(1605),布占泰出兵攻陷距钟城西18里之潼关,“潼关乃六镇咽喉之地,一道成败所系,顷日全城陷没,极其残酷”。于是,布占泰与努尔哈赤的争夺,在六镇地带,势同水火。朝鲜咸镜道观察使李时发驰启道:
臣近观老酋(努尔哈赤)所为,自去年以来,设置一部于南略耳,囊括山外,以为己有,其志实非寻常。今又诱胁水下藩落,欲使远近之胡尽附于己。江外诸胡积苦于忽胡(乌拉布占泰)之侵掠,无不乐附于老酋。故去冬以后,投入于山外者,其数已多,而此后尤当望风争附。此胡举措,实非忽胡之比。
由上,乌拉布占泰在图们江六镇地带的战掠,既使朝鲜深受其害,也使诸胡深切痛愤,更使建州深为忌恨。努尔哈赤说:“忽贼杀掠藩胡,寇犯朝鲜,我实痛之。”然而,建州与乌拉军事冲突的爆发点,在于下述事件:万历三十四年(1606),乌拉派兵“围县城诸处藩部,横行焚荡”。县城地域即瓦尔喀所居斐优城一带。斐优城主策穆特赫因受布占泰兵害,亲谒努尔哈赤,请求派兵往援。努尔哈赤派兵至斐优城,建州兵与乌拉兵在乌碣岩相遇,爆发了女真史上著名的乌碣岩大战。
万历三十五年(1607)正月,努尔哈赤派弟舒尔哈齐、长子褚英、次子代善、大臣费英东、侍卫扈尔汉和将领扬古利等率兵三千,到东海瓦尔喀部斐优城护送新归附的部众回建州。同时,又遣官往朝鲜,说明布占泰之兵,杀掠藩胡,殃及朝鲜;为避乌拉之扰,其城主等相率已去云云。建州遣使通书朝鲜,意在为借道朝鲜、搬接策穆特赫而取得朝鲜的谅解。但是,乌拉布占泰派其叔博克多和大将常柱、胡里布统兵万人,前往朝鲜钟城图们江地带阻截建州军。建州军在搬接策穆特赫回程路上,“布占泰变了心,要杀害护送人口的丈人和两位妻兄,因而在中途拦截”。建州的三千军队和乌拉的1万军队,三月在图们江畔钟城附近的乌碣岩展开大战,史称乌碣岩大战。布占泰与舒尔哈齐,“既为妇翁,又为两女之婿”,舒尔哈齐临阵同常书和纳各布率兵止于山下,畏葸不前。但扈尔汉、扬古利在山上竖栅扎营,派兵守护带来的500户,统200人同乌拉军前锋格斗。随后褚英与代善各率兵五百,分两翼夹击。褚英率先冲入敌阵,时天寒风雪,驰突厮杀。代善擒斩乌拉主将博克多。建州兵骁勇冲杀,自午至暮,愈战愈烈,乌拉军将死兵败。乌拉兵丢马匹、弃器械,一败涂地,尸相枕藉。《李朝宣祖大王实录》记载是役云:
老(努尔哈赤)、忽(布占泰)两军,大战于江边。忽兵不能抵敌,其北走之状,如天崩地裂云。
侦探人得闻忽贼大败,尽弃器械马匹,奔忙逃遁,死伤不知其几许。老兵则仍留战场,散遣军马,收拾忽兵遗弃杂物。
是役,建州兵斩杀乌拉主将博克多贝勒以下三千余级,获马5000匹,甲3000副,取得重大军事胜利。
在乌碣岩之战中,努尔哈赤和布占泰第一次单独地进行较量。表明“悍勇无双”的布占泰,并不是“老谋深算”的努尔哈赤之对手。乌碣岩大战不仅进一步增强建州力量并削弱乌拉力量,而且打通了建州通向乌苏里江流域和黑龙江中下游流域的宽广长廊。
乌碣岩大战之后,建州兵威更盛,雄于诸部。努尔哈赤要与叶赫抗衡,统一乌苏里江以东地区和黑龙江中下游流域,乌拉就成为其前进道路上的一棵大树。砍倒大树,扫除障碍,才能打开通路。他把征服乌拉比作砍伐树木,说道:
欲伐大木,岂能骤折?必以斧斤伐之,渐至微细,然后能折。相等之国,欲一举取之,岂能尽灭乎?且将所属城郭,尽削平之,独存其都城。如此,则无仆何以为主?无民何以为君?
这是一个既生动形象又富于哲理的比喻。为砍倒乌拉这棵大树,从万历二十一年(1593)布占泰被擒,至万历四十一年(1613)乌拉覆亡的整整20年间,努尔哈赤交替使用联姻誓盟与武力征伐的两手政策。总的说来,它可分为3个阶段:
第一阶段——政治怀柔。从古勒山之战到舒尔哈齐第二次以女与布占泰为妻,他以恩养、宴赏、婚媾、盟誓等手段,对乌拉施行“远交”之计,以腾出手来对哈达和辉发采取“近攻”之策。
第二阶段——政治怀柔与武力征伐并用。从舒尔哈齐第二次嫁女给布占泰为始,至努尔哈赤将亲生女穆库什嫁给布占泰为终,中经乌碣岩和宜罕阿麟城两次大战。宜罕阿麟城之役,努尔哈赤派长子褚英、侄阿敏率军五千,大败乌拉兵,斩杀千人,获甲三百。上述两次交战,乌拉元气大伤,哈达、辉发又相继灭亡,形势对建州颇为有利,从而开始以武力征讨为主、夺取乌拉的第三阶段。
第三阶段——努尔哈赤曾两次率兵亲征乌拉。
万历四十年(1612)九月,努尔哈赤借口布占泰屡背盟约和以鸣镝穿射侄女娥恩哲,亲自披明甲、乘白马,率第五子莽古尔泰、第八子皇太极,统兵征乌拉。建州军盔甲鲜明,兵雄马壮,沿乌拉河而下,连克河西六城,在距乌拉城西门2里的金州城驻营。建州兵放火烧庄,尽焚敌粮。布占泰乘独木舟到乌拉河中流,叩头恳求建州兵熄灭烧粮之火,撤退围城之兵。努尔哈赤乘马走进水齐马胸的乌拉河中,对布占泰发表了愤怒而长篇的讲话:
布占泰,你在战场上被擒应死,从宽收养,释回乌拉为贝勒。我把三个女儿嫁给你,你曾七次立誓说“天高地厚”,可竟变了心,两次袭击并掳掠我属下虎尔哈路。你布占泰扬言要强娶恩养父我给过聘礼的叶赫女子。我的女儿是给国主作福晋,才出嫁他国,岂是给你用骲箭射的吗?我的女儿如果做错了事,你要向我说明。你能举出动手打我爱新觉罗的先例吗?百世可能不知,十世以来的事也不知道吗?如果有人动手打我爱新觉罗的先例,那你是正确的,我兵来攻是错误的。如果没有那种先例,你布占泰为何用骲箭射我女儿呢?她死后还要蒙受被骲箭射过的恶名吗?活着就闷在心里吗?古人说:“人若折名,甚于折骨。”如果看到绳子就以为是毒蛇,见到疮脓就以为是海水,这次出兵非所乐为。听到你用骲箭射我女儿的消息,十分愤恨,才领兵前来。
努尔哈赤斥责布占泰后,命他送人质至建州,遂还营。后留兵千人驻戍,大军撤回。
诚然,努尔哈赤出兵乌拉,并非完全为其侄女受辱,如他多次受叶赫凌辱,未见兴师问罪;其主要的原因是,在建州的政治棋盘上,下一步要吃掉的棋子就是乌拉。
万历四十一年(1613)正月,建州利用乌拉贵族众叛亲离、乌拉城孤立无援和部民“无不乐附于老酋”的形势,再次征讨乌拉。建州出兵的借口有四:
(一)布占泰屡背盟约。
(二)幽禁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之女。
(三)强娶努尔哈赤所聘叶赫贝勒布寨之女。
(四)送人质于叶赫。
于是,努尔哈赤带领次子代善、侄阿敏,大将费英东、额亦都、安费扬古、何和礼、扈尔汉及将士3万人,张黄盖、吹喇叭,奏唢呐、打锣鼓,向乌拉进军。
建州军进攻乌拉,连克乌拉河附近的孙孔泰、郭多、俄漠三城。布占泰亲率3万兵马,越伏尔哈城,列阵以待。在此紧要关头,领兵诸将欲奋勇抵敌,努尔哈赤却以为“岂有伐大国,能遽使之无孑遗”,并重申“砍伐大树”之前谕。努尔哈赤高估了敌方实力,而低估了己方力量。在两军相峙,攻而不欲,退而不忍,徘徊犹豫之际,代善冒着违背父汗之命的罪名,率领诸将强谏道:
初所虑者,如何诱布占泰兵出城。今其兵已至郊野,反不出击斩杀。若知如此,何必喂饱马匹,整备盔甲、鞍辔、弓箭、刀枪,即自家中前来。今日不战,俟布占泰得娶叶赫之女再征讨之,将何为耶?其辱孰能忍之!
努尔哈赤采纳代善等议,下令同乌拉兵在河岸郊原野战,速决取胜。
乌拉城,城高大,且坚固。城临松花江东岸。康熙《盛京通志》载,乌拉城为“布占太(泰)贝勒所居,周围十五里,四面有门;内有小城,周围二里,东西各一门;有土台,高八步,周围百步”。布占泰凭城布军,列阵以待,迎击建州军进攻。建州军与乌拉军相距百步左右,下马步战,厮杀一片,矢如风发电落,声似狂飙雷鸣。努尔哈赤率先乘骑突阵,挺身而入,诸将、军士坚甲利刃,铁骑驰突。建州军鼓勇纵击,乌拉军拼死力敌。布占泰所率3万之军,力不能御,四散溃败。败散的乌拉兵,十损六七,抛戈弃甲,尸横遍地,血洒原野。建州兵越过伏尔哈城,乘胜进夺乌拉城门。布占泰次子达穆拉率兵守城,拒门坚御。代善之军,最为奋勇。安费扬古率攻城军,一面用云梯登城,一面用准备好的土袋,兵士们迅速地抛向城下,土与城平。攻城军登上城墙,先锋军夺门而入。努尔哈赤登城,坐在西门城楼上,两旁树立旗帜。时布占泰领败兵不满百人,奔城而来。他见城已失陷,遂大惊,急回奔,遭代善领兵阻截。布占泰“见势不能敌,遂冲突而走,折兵大半,余皆溃散。布占太仅以身免,投夜黑国去”。
乌拉城之役,努尔哈赤统率建州军,“破敌三万,斩杀万人,获甲七千副”,攻占乌拉城,灭亡乌拉部。乌拉部始建于永乐五年(1407),至此206年,传九代,十贝勒,灭亡。
乌拉之役,布占泰失败与努尔哈赤获胜,原因固多,其中一点是:乌拉贝勒布占泰未取以逸待劳,避其锋锐,凭城固守,伺机克敌之策;努尔哈赤则取先击外围,引敌出城,利用机会,鼓勇速胜之策。在这里,机会尤为重要:
作天下之事,本乎机;而成天下之事,存乎会。机以动之,会以合之。古今之所有事,率由是也。
努尔哈赤听纳代善等谏言,动机合会,悉锐速决,取得攻克乌拉城、灭亡乌拉部之大胜。
努尔哈赤灭亡乌拉部后,在乌拉城居住10天,赏赍将士,“分配俘虏,编成万户”,带回建州。他在“砍倒”乌拉部这棵大树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兵指扈伦四部中最后的一部——叶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