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古今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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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给人事天,有国之母

(今本59章)

【楚简复原本】

给人事天莫若啬〔一〕。夫唯啬,是以早备,是以早备是谓重积德〔二〕,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三〕,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四〕,可以长久。是谓深槿固氐,长生久视之道也〔五〕

【帛书本】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槿固氐,长生久视之道也。

【今本】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对比说明】

笔者认为,1993年10月郭店楚简的出土,得以纠正两千多年来的误解(整章误解,不像其他众多篇章,只是出现字、句或段落的误解或争议),故本章以楚简作为范本,尽可能复原《老子》本意。复原本与今本有8处不同,突出的是(或其他说明):

1.“给人事天”的“给”字,学者尹振环校勘为“给”字,笔者认为合理,详见【阐释】部分解读。《说文》:“给,相足也。”“给人事天”的意思就变成“富足民众、侍奉上天”了,几乎与所有版本释义都不同。

2.文中的“啬”字,学者尹振环校勘为“通‘穑’”,这与前文对于“给”字的考证同理,可谓纠正了千年误解,意义重大。本书解读详见【阐释】。

3.“是以早备”的“备”字,楚简为“备”字没有异议。《说文》:“备,慎也。”因为慎重,就得有戒备心,早做预防和准备,故为“准备”的意思。“备”不与“服”相通,详见【阐释】。

4.“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字句,楚简、帛书甲本均缺失,帛书乙本只存有“重积”二字,这里以傅奕本补足。

5.“久。是谓深槿固氐”字句,楚简缺失,以帛书甲乙本补足。其中的“深槿固氐”,帛书甲本为“深槿固氐”,帛书乙本缺失“深”字,为“根固氐”,帛书整理小组校勘为“深根固柢”,与今本等版本相同,实为不妥。《集韵》:“槿,音堇,柄也。”《玉篇·木部》:“槿,柄也。”“柄”意为国柄、权柄,所以“槿”解读为国柄、权柄。《说文》与《玉篇·氏部》都说:“氐,本也。”“柢”虽然通“氐”,但主要是指树木的主根。联系上下文意,那么“深槿固氐”就是“深藏国柄、巩固根本”的意思。尹振环:《帛书老子再疏义》,商务印书馆,2007年5月第1版,第120页。所以,今本等版本将其改为“深根固柢”,可谓谬以千里。

6.“知其极”“长生久视”的“知”与“久”,楚简原本为“智”与“旧”,其他版本校勘为“知”与“久”;文中第一个“备”字,楚简疑夺,被补回。

【译文】

富足民众、侍奉上天,没有比农耕更重要的了。唯有农耕是需要尽早安排的(不能错过时令),所以早准备、早安排可谓累积德行(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累积德行就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就意味着拥有无法估量的力量,具备无法估量的力量就可以掌控国家,也就掌握了国家的根本,那么国家才可能长存久远。这就叫作深藏国柄、巩固根本,是使国家长久的道理。

【注释】

〔一〕给:使富足。给人事天:富足人民、侍奉上天。啬:同“穑”,农耕、农事、农业。

〔二〕早备:早准备,早安排。重积德:重复积德,意为不断积德,累积德行。

〔三〕其:代指力量。莫知其极:没有人知道力量的极限,即拥有无法估量的力量。

〔四〕母:根本。有国之母:掌握国家的根本。

〔五〕久视:长久、长存。长生久视:指长存长生。

【阐释】

什么才算得上是国柄(槿)、国之根本(氐)?什么才算得上是巩固根本、深藏国柄?什么才算得上是累积德行?怎样才能“无不克”,才能“莫知其极”(难以估量力量的极限),进而“可以有国”(配得上拥有一个国家)?什么才敢称作“国之母”(国之根本)?什么才算是一个国家长存久远的终极力量呢?

老子在本章之中,用了众多极端的词语,夸张地来表述某种东西(主题)。然而,后世几乎所有的版本(包括帛书研究版本)都说这种东西(主题)就是“吝啬、节俭”或“清静、节俭(质朴)”,说“清静、节俭(质朴)”还需要提前安排、早做准备,说“清静、节俭(质朴)”就是符合“道”,属于“重积德”。

请问:“清静、节俭(质朴)”属于需要一直修炼的好品性,何谈提前安排、早做准备呢?比“清静、节俭(质朴)”好得多的品性、修养数不胜数,为何单单就它才算是“重积德”(《老子》一书唯一一次这样表述)?为什么说“清静、节俭(质朴)”算是“无不克”(无所不能攻克),属于“莫知其极”(无法被估量出力量的极限)呢?该怎么论证?拥有“清静、节俭(质朴)”就配拥有一个国家,甚至可以保证国家的长存久远,这算不算是小题大做呢?老子最后还总结说,只要不断修炼“清静、节俭(质朴)”,就等同于“深槿固氐,长生久视之道”(深藏国柄、巩固根本,是让一个国家长久的道理),请问这难道是老子的脑子糊涂了吗?

记得20多岁时笔者认真读完一遍《道德经》后,就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一部代表中国古代最高智慧,“尊道贵德、攻守固本、治国安邦”的伟大典籍,居然不涉及一丝一毫有关“经济与农耕”的问题,实在说不过去吧?我当时提问,就有人反驳说《道德经》是哲学书,是兵法书,是修炼书,是谈智慧的书籍,云云。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对《道德经》的片面理解。

即便是今天,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依然主要体现在经济、文化等方面。在一个以农耕为主、战乱不断的古代社会,一方面,经济基本上依靠农业,只有农业发展了,依附于其上的手工业才能繁荣,人民吃饱了饭,才有精力干其他事(包括发展文化、提升国民素质、开拓创造力等)。另一方面,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被消灭的国家,有三件事非常重要,一是土地,二是人口,三是农耕。这三者中,有了人就可以保卫国土,打仗获得土地;有土地就可以耕种,养活更多的人口,就可以发展经济、文化,提高国家的综合实力;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提升了,反过来就能生育更多的人口和获得更多的土地。国以民为本,而民以食为天,所以说到底,在古代社会,农业就是最根本的国家大事。

比如秦国之所以能够统一华夏,就在于当时它控制了八百里秦川(关中平原)与天府之国(成都平原)这两大粮仓,当时的秦民主要做两件事,一是参军打仗,一是种地,连耕牛养瘦了都要受到官府的处罚,可见当时对农耕的重视程度。

由此说来,在以农耕为主的古代社会,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归根到底主要依靠的就是农业的发展。

所以,在老子那个年代,人民才是国之根本(国以民为本),以农耕(民以食为天)为经济命脉的综合实力(即国力)才能叫作国柄,只有国力的强弱(农耕经济的发达与否)才能谈得上“莫知其极”,才能谈得上“克不克”。只有持续发展农耕经济,一直保持、提升国力才能叫作“深藏国柄、巩固根本”,才能配得上“可以有国”,才配称作“国之母”,才能保证国家的长存久远。

因此,从理论推导及文意的连贯、延伸等方面分析,本章应该是谈农耕的。接下来,我们从校勘文字的角度来继续论证。核心就落在“给人事天莫若啬”的“给”和“啬”字、“是以早备”的“备”字、“深槿固氐”的“槿”和“氐”字上。其中“槿”和“氐”在【对比说明】中已经论证,这里重点考证“给”“啬”“备”三个字。对于这三个字的校勘,学者尹振环做了大量的工作,这里主要引述他的考证成果。

关于“给”字,笔者查看《郭店楚墓竹简》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中竹简照片的影印文字,其右上的“人”字,左撇短而指向绞丝旁,右捺长,如图4所示,似“给”字,而不太像楚简编撰小组的释文“紿”字。

图4 郭店楚简中的“给”字,楚简编撰小组释文为“紿”字。(图片来源:《郭店楚墓竹简》)

再查看表1和图5郭店楚简中的“给”字写法,以及《孙子兵法》竹简、睡虎地竹简、马王堆帛书、银雀山竹简、《说文》中的“给”字写法,基本可以判断,楚简“给人事天”的第一个字就是“给”字。

而“紿”是“绐”的繁体字。《说文》:“丝劳即绐,从丝,台声。”也就是破旧的丝。“绐”又通“诒”,是欺诈的意思,显然意思也讲不通,楚简编撰小组释文“紿”通“治”,没有根据。图6即表1中郭店楚简“治”字的放大图。“目前出版的许多本《楚简老子》校读、释析、解诂,无不照样框套帛、今本之文字。注‘绐人’为‘治人’,岂不是用帛、今本之错纠楚简之正吗?”尹振环:《帛书老子再疏义》,商务印书馆,2007年5月第1版,第122页。

表1 “给”“治”写法的比较简表尹振环:《埋没千古的老子重农思想》,《中州学刊》2002年第4期,第149页。

图5 前两个字是郭店楚简中的“给”字,后两个字分别为《孙子兵法》竹简与睡虎地竹简中的“给”字。(图片来源:《楚简老子辨析》尹振环:《楚简老子辨析——楚简与帛书〈老子〉的比较研究》,中华书局,2001年11月第1版,第141页。

图6 郭店楚简中的“治”字(图片来源:《楚简老子辨析》尹振环:《楚简老子辨析——楚简与帛书〈老子〉的比较研究》,中华书局,2001年11月第1版,第142页。

“是以早备”的“备”字,查看表2和图7,郭店楚简、子弹库帛书与包山楚简的写法相同,所以,该字被楚简编撰小组和其他版本校勘为“备”没有争议,争议在于众多版本将“备”字解读为“服”的通假字。如表2和图7所示,查看郭店楚简、子弹库帛书、马王堆帛书、银雀山竹简与《说文》中的“服”字写法,显然与“备”的字形差异巨大,而且,没有论据证明“备”与“服”通假。备,意为预备、防备,对于农耕,这里用“早备”才能文通理顺。

表2 “备”“服”写法的比较简表尹振环:《埋没千古的老子重农思想》,《中州学刊》2002年第4期,第150页。

图7 郭店楚简中的“备”字(图片来源:《楚简老子辨析》尹振环:《楚简老子辨析——楚简与帛书〈老子〉的比较研究》,中华书局,2001年11月第1版,第142页。

另外,“啬”同“穑”。《字汇补·口部》:“啬,与穑同。”《说文》:“田夫谓之啬夫。”“啬”指的就是“穑”,泛指耕耘收种,释义为农耕、农事或农业。尹振环:《埋没千古的老子重农思想》,《中州学刊》2002年第4期,第150页。

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两千多年来,历代的各种版本都一致性地产生了如此巨大的误解,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笔者认为可能有三种原因:

一是《韩非子·解老》的诠释:“啬之者,爱其精神、啬其智识也。”意思是“治理人民、侍奉上天,没有比吝啬精神更好的了”,如此,误导了世人两千多年。

二是,那时的书籍全是人手传抄,能读到这类重要著作的人,少之又少。关键是郭店楚简是在1993年才出土的,估计两千多年来,读过楚简这样高规格的、如此接近《老子》真本的文献的人,是没有多少的。

三是,一直以来,《老子》往往被世人误读为“修行”(如道家)、修身养性、纯哲学,甚至兵法的范本,这种“偏颇理解”也是一种重要的误导。

当然,上述第二点是关键。这里再次回到“给人事天莫若啬”的“给”字。笔者发现,即便是校勘为“绐”字,如与“啬”(同“穑”)字联动起来,本章也有可能被判定为涉及“农耕、农事”,这是因为:

“绐”通“诒”,“诒”有两种读音,一是“dài”,二是“yí”。当“诒”读作“yí”时,有赠予、给予的意思,如“诒尔多福”。这样的话,“绐人事天莫若啬”也就与“给人事天莫若啬”的意思一样了。当然,有人可能会说,“绐”通“诒”时读作“dài”,此时的“诒”不能读作“yí”。这确实也是一个问题。这里就交给读者自己去判断吧,本书不再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