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诗经》
总述
作为第一部诗歌总集
我们第一讲首先是《诗经》。
关于《诗经》这部书,如果要给它一个最简单的定义的话,翻开《辞海》第7版找到“诗经”这一条,第一句话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这就是关于《诗经》性质的定义。
中国古代图书是用四部分类的:经、史、子、集。如果我们说某部书是一个“总集”的话,那意味着它是在“集”部的,这里面有些问题我后面再说。“集”分两种,别集和总集,别集很简单,是个人的文集;总集就是根据各种各样的标准和范围收集的多人的文集,比如说《全唐诗》是以时代为范围的,刘宋时代的《徐州先贤集》是以地域为范围的,就是徐州这个地方的先贤的文集,等等。
当我们说《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的时候,我们是把它作为一个“集”部的书来认识的。从这个角度上来理解的话,就是说中国诗歌的源头是在《诗经》,因为它是最早的一个诗的总集,而且我们现在能够读到的中国最早的诗歌几乎全部都收集在《诗经》里面。其他文献中所提到的上古时代的诗歌也有相当多的篇幅,有些还很有名,比如像《击壤歌》“帝力于我何有哉”,收于《帝王世纪》,还有像《卿云歌》“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这是在《尚书大传》里面的。但是所有这些据称是更古老的诗歌,全部是伪托的。当然所谓伪托,也有时代的早晚,像《尚书大传》本身是一个比较早的作品,它可能是战国后期或者是汉代初期的一个作品,所以不能够说因为它是伪托的,就觉得它没有什么价值,因为它作伪的年代本身已经很古老了。我的意思是说,中国早期的诗歌差不多全部都收集在《诗经》这部书中(这里说“早期”大致是指楚辞以前),从这个角度来认识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意识到《诗经》这部书的特殊意义——它是中国诗歌的源头。
成为儒家的经典
但是我刚才说了,《诗经》被称为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如果用中国古代的图书分类法分的话,就把《诗经》放到“集”部去了。但是在中国古代的目录学著作里,《诗经》不是在“集”部,而是归在“经”部。为什么呢?因为它是儒家的经典。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第一个分类就是“经”部,收的是儒家的经典以及与之相关的著述。儒家的经典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最初说六经,后来说五经,然后有九经、十三经的说法,我这里不一一解释了,大家简单去查一下词典就知道具体所指,以及“经”部包含哪些最主要的作品。
《诗经》之所以被放在“经”部,因为它是儒家的一部经典。儒家学说本来并不是国家意识形态,在孔孟的时代,它只是“诸子百家”中的一种学说,到了汉武帝以后它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在之后的中国历史中它也一直代表一种正统的思想意识。这些“经”部的著作体现着儒家所认定的基本的价值观,以及他们对世界秩序的阐释。
“经”有个特点,最重要的并非在于这个“经”本身说了什么,而是后人对经典做了什么样的阐释。因为历史是不断变化的,你不可能相信有一个什么伟大的人物,他提出了一套思想学说、一套价值观,然后在无限广大的人类生活地域和漫长的生活时间之中,它总是适用的。这个是不存在的,没有这样的神人,没有一个人能够设定历史,并且以设定的价值观来规范整个人类的生活。所以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会产生对“经”的不同阐释。在儒家学说里,汉代有古文经学、今文经学;魏晋时期有玄学,就是儒学和老庄相结合的一种学说;到了唐代,儒学重新兴起;到了中唐以后,渐渐产生新儒学——新儒学有两个概念,这里是指中国历史上的新儒学,也就是后来的程朱理学。程朱理学的苗头在中唐以后就开始了,这个系统在中唐以后就开始转变,渐渐地转化。与此同时又有了心学,到了王阳明达到高潮,就是所谓陆王心学。我们可以看到,儒家实际上是一个不断适应历史的变化,来重新阐释经典的学派。
经学对诗篇的阐释
现在我们回到《诗经》。如果说把《诗经》看成古代最早的诗歌总集,我们是试图从社会生活的原生状态和诗歌语言所反映的生活情景来理解这些诗歌,也就是说把语言和历史联系在一起来理解这些诗歌。但是在经学立场上来看待《诗经》的时候,它又是另外一种解读方式,儒家会把他们所要求的价值观注入《诗经》,然后说这首诗说的是这个意思,它体现了一种什么价值。
比如《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汉儒的解释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怎么来解释的呢?《毛诗序》的阐释是“后妃之德也”,就是说这首诗在赞美后妃的美德。赞美哪一个后妃的美德呢?就是文王的王后。文王的王后当然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我前面已经讲到了,文王不仅仅是周的开国君主,也是整个周王朝和周民族的精神象征。在中国古人的意识中,上帝不是全德的,因此代表着人类所向往的最高的美德的,是文王。这样的一个伟大的君主的王后,当然德行也是需要相匹配的。这么一个伟大的女性,她给我们做出什么样的榜样呢?“后妃之德”是什么样的美德呢?“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就是非常高兴地看到一个好的女人和自己的丈夫相配,也就是说非常高兴地看到自己的老公有好的妾室,这就是后妃的美德。
听上去很荒诞,是吧?但是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女性不妒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美德。君子要治国平天下嘛,特别是像君主这样伟大的男性,他们对民族对社会对历史承担着非常重要的责任。当他们承担着这样重要的责任的时候,他需要家庭和谐。家庭如果不和谐,他就不能承担这么伟大的责任。所以女性的不妒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美德。而这样重要的一个美德,是由这么一个伟大的女性来给我们示范,就是“后妃之德也”。这是儒家的汉代经学对《关雎》的一种阐释。
作为中国文化元典的意义
回到最初提出的问题上,其实我是在讲这样几句话:第一句,我们现在把《诗经》看成一部诗歌总集,古人不是这样看的,古人是把它看成“经”的。第二句话,作为儒家的经典,它有特殊的阐释,并不完全根据诗歌文字原有的内容来进行阐释,而是把儒家所持有的某些价值观注入经典。第三句话,我认为是更重要的,就是《诗经》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元典,就是最初的和根本的经典(关于“中华元典”,冯天瑜有系统的论述)。这个跟它作为儒家经典这样一个身份有相重的地方,也有完全不相重的地方。
《诗经》包含的作品,最早的差不多是公元前十一世纪,就是西周初,最晚的作品是春秋中期。《诗经》成书的年代,根据学者的讨论,大家比较接近的看法,差不多就是孔子出生的时期。我们知道在《论语》里面提到《诗经》的时候不叫《诗经》,是叫《诗》或者叫《诗三百》,也就是说孔子所接触到的这样一个文本,就是三百篇左右的文本。“三百”是取整数而言,我们现在看到的《诗经》是305篇,孔子看到的《诗经》可能也就是305篇,孔子教学生所读的这部《诗》,很大可能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读的这部《诗经》。儒学作为一个学派,是由孔子建立的,而远远在孔子建立学派之前,《诗经》的作品就已经产生了,《诗经》成为一个稳定的文本也是在孔子之前。所以你不可能只是从儒家的经典这个角度上来理解它,况且汉儒的解释和孔子对《诗经》的理解还不一样。
当我们说《诗经》是中国或者华夏民族文化的一部元典的时候,我们是在什么意义上来理解它呢?
最简单地说,我们讲中国历史的过程,古代通俗小说经常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最初是盘古,然后是三皇,然后是五帝。但是在《史记》这样相对严肃的历史记载中,并不写三皇,为什么呢?因为三皇这样的传说,对司马迁来说已经是不可稽考的,是荒诞无稽的,是无法确认和无法阐述的历史。因此司马迁的《史记》是从《五帝本纪》开始的,《五帝本纪》的第一个人物是黄帝。
为什么从黄帝开始?因为黄帝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一个符号,认同黄帝是我们民族的祖先,就是认同我们从属于这个文化系统。黄帝是一个精神符号,所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这样的五帝,其实也都是一种历史传说,不是一个确切的可以考察的真实的历史。我们可以说“中国文化五千年”,但是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必须理解所谓“五千年”是包含着一种传说的成分,早期的历史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我们现在已经不可稽考了。
五帝而后就是三王,就是夏、商、周的时代。夏被有些学者理解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王朝,在司马迁的《史记》里也有关于它的记载。但是在历史考古学中,它是否可以被确认,仍然是个大问题。问题主要在于,夏王朝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王朝,还是一种传说?没有确凿的文献资料来证明。你说某个考古遗迹早于商代,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那么它是否就是属于夏王朝呢?也没有办法确认。
再往下就是商朝。商是有文献可以印证的,司马迁的《殷本纪》可以跟考古发掘的甲骨文相互印证。王国维在这方面做了非常了不起的学术工作,用安阳发现的甲骨文和《殷本纪》对证,有力地证明了商王朝的存在,并且确认了司马迁的《殷本纪》是有确切的历史依据的。但是我们仍然不能把殷商文化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一个源头,或者说作为中华文化已经成型的一种形态。为什么呢?因为商文化中没有出现我说的这种中国文化的元典。甲骨文是一种特殊的文献资料,它主要是古人占卜活动的遗物。这个占卜其实跟看手相一样。也就是说把生命看成一种神秘现象,而这种神秘现象是由特殊的符号来表达的。甲骨也是这样的,甲骨就是殷商的天子或者王公贵族遇到什么大事的时候,就弄个龟甲,就是乌龟的腹板,或者是牛的肩胛骨,用烧热的那种金属器在上面钻孔,钻孔了以后骨头会开裂,开裂以后就形成纹路。这个时候古代的巫师就上来做一种专业性的解说:这个纹路的走向,表明打仗是可以得胜的或者是会失败的,这次求雨是会成功的或者是不成功的。也就是说,甲骨文留下来的内容只是一个有限的范围,它不能完整体现殷商时代的人们的精神生活。
所以,我们讲中华民族文化的特点以一种稳定的形态形成,只能追到周代,因为周这个时代出现了一系列的元典。
什么叫元典呢?就是我刚刚说的最初的和根本的经典。这种元典反映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经验、情感经验、所确认的价值准则以及美感情趣,等等,这样的东西用一种文献的方式被记载下来。这种文献一旦形成以后,不仅仅反映出这个时代的人们精神生活的历史面貌,同时也体现着这个民族文化系统的某些特质。我们说的民族文化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具有生命力的系统,在元典中就体现着这个民族文化系统的某些特质。这种特质一旦形成以后,就会对民族文化的长期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这就是元典的意义。我们现在可以称为元典的东西,大多数同时也是儒家的经典,像《周易》《诗经》《尚书》,包括《仪礼》等关于“礼”的著作,这些中国文化的元典都是在周代成型的。
所以,我们当然可以说整个中华民族文化的历史起源很早,但是这个民族文化特征形成稳定的形态,是在周代。它是体现在这些经典之中的,而《诗经》是其中比较特别的一种。因为它是诗歌的形式,更多地体现出这个时代人们生活的情感、人们对生命的理解、对生活的期望,包括人们的审美情趣,也就是人们所理解的美好的生活、美好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诗经》是一个很古老的东西,但也是一个很活泼的东西,具有生命力。就像我在上一讲所说的,古人把他的生活经验和情感经验用一种语言形式封存下来,当我们进入这个作品的时候,我们以自身的情感经验去解读它,这时候我们和诗人产生一种共鸣。我们体会到《诗经》所体现的人类生活,也就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生活。
《诗经》里面有一篇《汉广》,用一个年轻男子的口吻,叙述他对一个女子的追求和思慕。他说:汉水是那样地深,我游是游不过去的;长江是那样地长,我用筏子也没法渡过它;那个美好的女子,不是我能够追求的对象。这里面有些话说得很动人,他说“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我不能追求到她,那么这个女孩要出嫁了,我就给她喂喂马。这是我们可能的一种经历吗?比如说我们在某个比较自卑的时刻,觉得我特别喜欢那个女子,但是她真的不是我能够追求得到的。那么能不能在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给她擦擦车?我们在自身的生活记忆里面,或者说周边的人的经验里,能够体会到这样一种情感的存在。它非常新鲜,也非常的真实。《诗经》的很多特点,就像刚刚我说的,体现出鲜明的生活情感和生活经验,而这种生活情感和生活经验,对整个中华民族文化的历史发展有一种塑造的作用,这就是元典的意义。
所以,我们可以从三个角度去理解《诗经》:第一,它是第一部诗歌总集;第二,它是儒家的经典;第三,它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元典。
《周南·关雎》:你要怎样去追求一个美好的女孩
关雎
先秦·佚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我们现在先来读《关雎》这首诗。《诗经》是中国最古老的一部诗歌总集,而《关雎》就是《诗经》的第一篇。
“赋比兴”是诗经最基本的写作手法
《诗经》分成“风”“雅”“颂”,“风”在先,“风”的第一篇就是《关雎》。这诗歌的内容读上去好像也很简单,它就是写一个男子追求女子的心理状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一个“兴”。《诗经》最基本的写作手法是“赋比兴”。“赋”是很容易理解的,就是铺排,直接地描写。比如说小学生写,“我的同桌李小凡,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梳着什么样的头发,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这就是“赋”,就是一个铺排的描写。“比”也容易理解,就是比喻。那么比较难以把握、也比较微妙的是“兴”。
“兴”这个字的原始本意就是“起”,开头的意思。“兴”在《诗经》里面大多数情况下是什么呢?是一种外物的触动。我们的心情被某种事物触动,但是这种触动的发生和引发的心理过程是很微妙的。它不是有意识地对某个问题的思考的结果,而是一种情感的波澜。比如说,你看到春天的树叶在飘摇,当然你可能没有触动,也可能有触动,它可能会使你喜悦,这是一种触动;它也有可能使你悲伤,这也是一种触动。这是由你当下的情感活动所决定的,就是你的心情和外物的一种相互关系和相互作用。
《诗经》里面的“兴”,大多数情况下是人被周围的自然景物所触动。
“兴”体现着《诗经》里面很重要的一种认知:人是自然中的一部分,人和自然是一个整体性的存在,所以自然的一切变化和我们生命的变化是息息相关的。这就是对“兴”的一个比较重要的理解,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包含的两方面内容
说到了“天人合一”,我们就说全一点儿吧。现在通常把“天人合一”理解为人和自然的一体性,这是天人合一的一部分内容。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容,或者在儒家学说中被强调得更多的部分,就是人伦法则和自然法则的统一性。以这样的观念来看,人类的道德生活、精神生活的规则和宇宙的规则是具有统一性的,因为人伦法则是建立在宇宙法则之上的。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非常复杂的话题。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儒家的论述里面,男尊女卑是人伦法则,而这个法则和自然法则是统一的。统一在什么地方?为什么男尊女卑就合理呢?汉代儒家的解释是,男人是阳性的,女人是阴性的,在自然里面就体现为太阳是阳性的,月亮是阴性的;太阳是强烈的、主动的、威猛的、发射光芒的,月亮是柔弱的、谦和的、服从的,月亮的光是从太阳那里来的,所以男尊女卑。这个有点儿鬼话的味道。如果女生相信这一套鬼话的话,就觉得绝望了,你看我那一点点光还是从你那儿来的,那就没办法了,是吧?但这套理论的内涵其实还是比较复杂的。时间关系,暂时就说这些吧。
我们还回到《关雎》中去。“兴”是一种发端和联想,从一个事物联想到另外一个。我们现在再来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对鸟在那里和谐地鸣唱着,产生一个触动,它触动了什么样的感情呢?触动了一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念头。那个美丽又贤惠的女子,她就是我想要的配偶。窈窕淑女,这是从德行和颜值两个方面来说的,又要漂亮,又要具有良好的德行,这也就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君子”是贵族)选择婚姻对象的最基本的标准。
从“天人合一”的意义来说,人的生命现象、情感现象,和自然具有一体性的,人也是自然中的一部分。所以鸟儿要成双成对,人也应该成双成对。黄梅戏的一段唱词,从“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唱到“夫妻双双把家还”,就是同样的情调。
“兴兼比”的微妙
有人也许会问:鸟儿成双,人也要成双,这不是比喻吗?这样我们还得继续说一层。“兴”比较微妙,有时候带有比较明显的比喻的意思,这就是“兴兼比”。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它是一个触动,同时还有比喻的意思在里面,这种情况很多,它带有类比性。
但有时候“兴”跟引起的情感活动之间没有很明确的对比关系。我还记得我在1997年复旦大学出版社的那一版《中国文学史》里,关于这种“兴”写了一个解说,说“‘兴’是一种情绪的无端的漂移”,有读者反映说写得挺好。之所以说它是一种“漂移”,我看到这个东西,想起另外一个事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不清楚和不确定的,情感如何滑行,看不出痕迹。这种“兴”挺有意思的,它会带来一种多歧义的微妙的和富于变化的现象,这是可以引起大家注意的。你不妨去写一个“兴”的句子试试看。
下面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荇菜,一种水生植物,开黄色的花,很漂亮。荇菜可食用,人们会去采它。在这里,采荇菜的动作暗喻追求女子,这也是兴兼比。“寤”是醒来,“寐”是睡着。“寤寐求之”,醒着睡着都在内心里追求她,这个“求”当然也包括内心追求活动。但是好女孩不容易追求到。“求之不得”怎么办?“寤寐思服”,白天黑夜都在想她,放不下来。“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追求而不能得到她的时候,这样的一种想念,会变得十分深长,就是“悠哉悠哉”;还会带来一个结果,是“辗转反侧”,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
这句诗是一个很小很具体的生活现象,它牵扯到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我们在《论语》《礼记》里面可以读到一些孔子对《诗经》的评价和讨论,其中涉及具体评价的只有一首诗,就是《关雎》。孔子对《关雎》的评价有一个很重要的说法——“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就是说它有一种适当的节制。
先从诗本身来说,我们看到主人公追求不得的时候,他是一种什么样子呢?他有一种忧伤,一种忧愁伤感,但这种忧愁伤感不带有伤害性,也就是说它是不过度的。忧伤带来的结果,就是“辗转反侧”,一个人在床上翻来翻去。这是一种对社会影响最小的行为,是吧?他只跟你自己有关。当然,如果你是住学生宿舍,又是双人床的上铺,影响别人会严重一点儿。
我们知道,恋爱有一个特点,就是它引起的情感反应会特别强烈。在大自然中,动物到了发情期,性情会变得暴躁。就是温驯的鹿,在发情期也具有危险性。如果一个人没有理性、不能克制自己的话,在求偶受挫的情况下,或许会做出非常不良的行动。当你感觉到忧伤、失败、挫折的时候,仍然要保持理性,这是一种教养。在《诗经》时代,那是贵族身份所要求的东西。
忧伤需要用理性加以克制,快乐呢?“乐而不淫”,也是这样的。
我们接下来看《关雎》里“他”想象追求到那个女孩以后,会怎么样。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友”在这里是亲近的意思。当我得到这个女孩以后,我会做什么呢?我会用音乐去跟她亲近。很高雅的,所以这首歌显然是贵族生活的东西。以前经常把《诗经㌰国风》的作品解释为“民歌”,再具体地落实为“劳动人民的诗歌”,劳动人民真的没有那么雅,劳动人民要粗放一点儿,感情表现得要简单一点儿。你想想,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情景,通过音乐,就好像说:“贝多芬你喜欢不啦?莫扎特怎么样?”然后弄个琴咱们弹起来,“你欣赏一下,怎么样?”
音乐慢慢地把两个人的感情拉近,拉近以后,情绪就会发展到一定的高潮。“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用钟鼓取悦她,让她高兴。钟鼓的音乐和琴瑟的音乐的不同就在于,琴瑟的音乐是柔和的、绵长的;钟鼓的音乐是更热烈的,会带有一种兴奋感。这就是描述自己想象得到心爱的女子以后,那种快乐的生活。这种快乐的基础是什么?是情感的亲近和融合。快乐,也是文雅的和有节制的。
接下来,我们围绕这首诗展开一系列问题。
恋爱背后的道德因素
这首诗有一个特点。孔子非常欣赏这首诗,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没有明说出来:因为它在讲男女恋爱的情感的时候,背后是有道德因素的。什么样的道德因素呢?就是说对女性的追求,一开始就跟婚姻的目标联系在一起,他要把她娶回来做老婆的。当对一个女性的追求跟婚姻目标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这里面就不仅仅包含着感性的因素,而且包含着一种理性的因素,同时还包含着一种道德性的因素。它是跟建立一种家庭生活的目标联系在一起的。而在中国古代文化里,一个基本的特点就是重视家庭的和谐,因为家庭就是社会的一个基本单元,家庭的和谐就意味着社会的和谐。如果家庭不能够和谐的话,那么这个社会也是不能够和谐的。所以,这里面首先包含着一种道德性的因素,而因为它包含着一种道德性的因素,它就包含着比较显著的理性的因素。这个女孩娶回来要做老婆的,那么娶回来以后,她跟家庭、跟夫妻双方未来生活的长期性的安定、和谐、幸福是联系在一起。它不是一时的冲动,包含着一种理性的因素。
中庸之道
再往下说,它不仅仅是婚姻恋爱的问题,还包含着孔子所强调的一个重要观念,就是所谓“中庸”。中庸之道,反对偏激的行为,强调人的自我克制。在孔子看来,人对自己情感的适度克制是重要的,它是君子应有的修养,同时它也是社会和谐的基础。任何过度的偏激的行为,都是一个人修养不足、德性不够充分的表现。同时,这种偏激的行为对社会的和谐具有破坏性,所以孔子在肯定这首诗,说它“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仅仅是在讲恋爱和婚姻的问题了。
我们就来举一个较远的例子。这是《吕氏春秋·察微》里记载的一个故事,我们可以从中知道中庸之道这样一种儒家所赞赏的人生观念或者行事态度。
故事里说,鲁国有一个规定,当鲁国人在其他的诸侯国沦为奴隶,无法维持自己正常的生活,也无法返回故国的时候,如果另外一个鲁国人出钱去把他赎回来,国家将会支付一笔赎金。我们可以认为这是鲁国保护自己的臣民的一种政策。孔子有一个学生叫子贡。子贡是中国古代最早的有名有姓的大富豪之一,另外一个就是陶朱公范蠡。顺便提一句,根据李零先生的研究,他认为孔子之所以影响那么大,跟子贡有关系,因为钱不是没有用的。这个看法是否对呢?我觉得至少是值得我们考虑的。子贡从其他诸侯国带回来一些已经沦为奴隶的鲁国人,因为他有钱,他就不去领政府给予的补偿。这件事情遭到孔子的批评。孔子说,你有钱,你不去领这个钱,你就提高了这件事情的道德准则。你显得自己很有德,但是你就提高了它的条件,那么其他人遇到这个情况的时候,他就会犹豫:把这些鲁国人带回来的话,他拿不到钱,又付不起这个钱,这个经济损失他又不愿意承担或者承担不起,因此他就会放弃。所以子贡你觉得自己德行很高,你不要钱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是吧?但是你就破坏了鲁国的一个非常好的规定,或者用现代话来说就是政府的一项政策。也就是说,在孔子看来,人为地去提高德性的标准,它也是不合理的,它甚至是破坏德性的。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中庸的话,我们大概能够体会到“中庸之道”的价值和内涵。
我从《关雎》说到子贡的这件事情,是为了理解孔子赞赏《关雎》背后的更大的原因。所谓“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有个更大的原因,牵扯到一个更普遍的问题:人是有理性的,人在情感上要适当克制自己,人在追求德性的时候也要做到一种合理的克制。
实际上,人们在认为自己做一件有意义、有道德的事情的时候,有时会产生一种精神亢奋,觉得自己是有德的,因此就有充分的理由。所以,即使是在德性这个问题上,过度的精神亢奋也是有危险的。这是我们理解孔子对《关雎》这首诗的赞赏时,可以考虑的一些问题。
我们把它展开来说,然后再回到这首诗。这首诗不算非常精致,《诗经》总体上还是比较朴素的,但是我们读这样一首诗的时候,会意识到很多问题。它包含着很多文化信息,需要我们去仔细体会。
我们在《论语》和《礼记》里面看到孔子谈论读《诗经》的时候,他讲到读《诗经》的几个重要的好处:一个好处是“不学诗,无以言”,意思是不学《诗经》的话就不会说话,为什么不学《诗经》不会说话呢?他其实是说你不学《诗经》,就不能够用一种高雅的语言来说话。《诗经》代表着一种高雅的语言,你不懂《诗经》的话,你就不能恰当地说出符合君子身份或者贵族身份的话来。第二个好处是“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可以知道很多草木鸟兽的名称。第三个好处,学了《诗经》以后,懂得“迩则事父,远则事君”的道理。
这是孔子讲的读《诗经》的最基本的三个作用。我们仔细看看,会发现这是三门课。“不学诗,无以言”,是一门语文课,就是说学了《诗经》以后,你知道怎么样恰当地表达,能够说出这种高雅的话来。“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这是一门自然知识课。然后,读了《诗经》以后,从近的方面来说,懂得怎么样侍奉你爸;从远的方面来说,懂得怎么样侍奉你的君主。这是一门道德课,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思想品德课。
我在一开始就讲到,《诗经》形成稳定的文本以后,实际上成了贵族文化的教材。孔子也拿《诗经》来教他的学生,孔子在说《诗经》有什么功能的时候,他也不是自己凭空地自立名目,而是跟《诗经》作为贵族的文化教材的作用是一致的。我们可以看到当《诗经》作为教材来使用的时候,那个时代的人们从这里面可以学到什么样的知识。
《召南·野有死麇》:追女孩应该带上礼物
野有死麇
先秦·佚名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我们读一首和《关雎》对应的作品:《野有死麇》。
《关雎》是一首关于恋爱和婚姻的诗,《野有死麇》也是一首关于恋爱的诗。恋爱有两种情形,一种情形就是一开始就有很明确的婚姻的目标,有人说“恋爱的目的就是婚姻”,这样笼统地说,似乎也不一定很好吧。我们知道还存在另外一种情感,就是一种邂逅之爱。什么叫邂逅之爱呢?简单说它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它只是在这一个时间里面产生。
指向婚姻的恋爱和邂逅之爱
指向婚姻的恋爱是一种恋爱的形态,不指向婚姻的恋爱是另外一种形态。我不打算鼓励大家去追求这种不指向婚姻的恋爱,我跟孔子一样,觉得《关雎》那样是好的。但是当我们理解文学的时候,我们知道文学里面描写着人类生活的各种各样的场景、人类生活情感的各种各样的样态,所以当我们读文学时,我们也要知道,不指向婚姻的恋爱是另外一种状态,它跟《关雎》是不一样的,是更活泼和更热烈的。它没有负担,两个人碰到了一起,而这个时刻真是美好,那就美好一把。它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所以这个美好一把的短暂时光,是没有负担的。
我们来读这首诗。“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郊野有一头死鹿,用白茅把它包裹起来。这个“麇”就是这个男子射死的一头鹿,然后他把这个鹿包起来。这不是起兴,是“赋”,是陈述,这个陈述和后面的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所谓“怀春”,我前面说过,古人认为人和自然具有一体性。在中国文学里面,这种人和自然的一体性的表现是非常普遍的,在《诗经》里面就可以看到很多。动物在春天的时候——对不起,我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大家可能听上去觉得有点儿粗野,但是古人是很率直地这样以为的——女孩在春天的时候就会春心萌动,这就是“怀春”。这么说吧,春天是恋爱的季节,是吧?春天花也开了,花开了是为什么?那是花的恋爱。猫也恋爱了,那女孩也要恋爱。既然女孩恋爱了,作为男士,他就有义务去帮助女孩获得满足。我觉得这种感情说得非常朴素和自然。
现在你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觉得好像有点儿羞愧,怎么春天女孩就要恋爱了,男士应该去满足她、配合她,说得太粗俗了!但是放在《诗经》的时代里头,我们觉得它很朴素很自然。我们会发现,哎呀,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说了呢?因为有太多的文化、太多的文明会使我们变得虚假。而《诗经》时代,至少在这首诗的作者的眼光里面,这种和春天联系在一起,随着春天而发动的对异性的需要是正常的,也是美好的。
问题是“野有死麇”和“吉士诱之”有什么关系呢?你要去讨好那个女孩,你要带着礼物去。你可能又会觉得,这个太庸俗了吧!谈恋爱就谈恋爱,还带着礼物去,这个太庸俗了!不对的,我告诉你,在大自然里面这就是正常的。有一次我在家里看电视,才知道鸟去求偶的时候,它是带着虫子去的,它捉了虫子,含着虫子去求偶,给雌鸟带虫子去。你说一只雄鸟求一只雌鸟都要带着虫子去,所以女同胞有权利问:“你来找我,你的虫子呢?”这是女孩的权利,因为在自然里面,雄性是主动追求的一方,而雌性是等待追求的那一方。在古人看来人类也是这样的,所以女孩有权利要求得到虫子。当然,男士最好带上一头鹿,而不是一只虫子,虫子是鸟的事儿。很美好,特有趣,特别好,特活泼。
我不知道你读这首诗更开心,还是读《关雎》更开心。我们现在再回去读《关雎》,你觉得不一样了吧?“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好文雅!再读《野有死麇》,“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很爽快。它们是不一样的,是两种不同的恋爱。指向婚姻的恋爱,它是更理性的、更克制的、更具有德性的;邂逅的恋爱,它只发生在此时此刻。
女子怀春与男子悲秋
这首诗牵扯到一个文学主题,就是“怀春”。在中国文学里我们可以看到两个主题,通常是分属于两性的:女子怀春,男子悲秋。它们都是跟自然有关的,但是关联的方向不一样。女子怀春的主题,《野有死麇》就是一个例子。文学史上最有名的“怀春女子”就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游园惊梦”那就是“有女怀春”。我跟章培恒先生在写《中国文学史》的时候,讲到《牡丹亭》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牡丹亭》和《西厢记》到底有什么不同?不同在于,《西厢记》里面是先出现一个异性,然后才出现爱情;在《牡丹亭》里先没有那个异性,先出现的是生命的欲望,而由那个欲望创造了她的对象。也就是说,只要你有欲望,就会有爱,爱人是被欲望催生出来的。这就是《牡丹亭》和《西厢记》的不同,这个不同很大、很重要。
而“悲秋”是属于男士的主题,悲秋也跟自然联系在一起,在永恒的循环里面,人会意识到自然的永恒和生命的短暂。为什么在文学里面比较少地表现女孩的悲秋呢?女孩的感情更多是感性的,而男性的感情里面包含着比较多的理性的成分或者是哲学性的成分。而且悲秋通常来说不是站在平地上去悲秋,最好要站到高山上去悲秋。为什么?因为在高山上的时候,人会看到更广大的自然和更广大的世界,把人置于天地宇宙之中,去感受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在天地宇宙中的存在,由此产生很多对人生的感想。我是说这两个主题的见解,而不是我个人的见解:女人是更美好的、更柔弱的、相对眼界比较小的;男人是更广大的、更深刻的。
那么后面的就很简单了,“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如玉”是对女子的赞美,这个赞美是用玉来联想的,我们可以从“玉”联想到温润的、温和的、高贵的、美好的。在中国古代文化里面,玉是非常高贵和美好的东西,用它来做比喻的时候,可以产生各种各样的要素。
接下来说那个女孩子,“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你慢一点儿吧,你文雅一点儿吧,不要拉拉扯扯嘛,拉我的衣服干吗?最后最关键的,你不要把狗也弄得叫起来嘛,狗也叫起来,那就很不好了嘛。
我们可以看到,这是在野外的一种邂逅的爱情,它和《关雎》形成一种对照。在《诗经》里面,既有《关雎》这种明确的指向婚姻的具有理性和德性成分的恋爱,也有像《野有死麇》那样更有野性的,表现得更为直接大胆的恋爱。应该说都很美,虽然孔子更赞美前一种,我也更赞美前一种,但是在文学上我们也理解后一种。
《王风·君子于役》:牛羊下山,背负着阳光
君子于役
先秦·佚名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接下来讲《君子于役》。这首诗很简单,但是也牵连到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我每讲一首诗的时候,都会从中展开文化的内涵。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一样,《诗经》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元典,《诗经》既是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情感的一种记录,或者说一种保存,它也长时期地影响着中国文学和整个中国文化发展变化的过程。所以《诗经》里面所体现的这种情感表达方式,它的美感趣味,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中国诗歌对意境的追求
我们先来读这首诗。“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在这里是女子对丈夫的一个美称,“役”就是徭役、服役。古代贵族和平民都有服役的义务。被称为“君子”的话,通常是指贵族。从诗里的描述看来,可能是比较底层的贵族。“役”,一般来说是兵役,就是去打仗。君子出门服役,“不知其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曷至哉?”什么时候回来?写得很朴素,然后,中间有一层跳脱的部分,“鸡栖于埘”,鸡回到它的窝里了。“日之夕矣”,太阳落山了。“羊牛下来”,牛羊从远处归来了。说牛羊下来的时候,感觉是从一个缓坡上下来,这好像跟前面要表达的感情没有关系,是吧?前面是说“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转过来写鸡回到窝了,太阳下山了,牛羊回来了。然后再回到“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出门服役去,叫我怎么不想念他?
如果我们说诗是一种建构性的东西,那么诗的这种建构,很重要的手段就是通过意境来表达。我不能说西方的诗歌或者其他民族的诗歌,没有这种对意境的追求,但是我可以这么说,重视意境是中国诗歌的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什么是“意境”呢?简单地说,就是作者不是把自己的情感直接地陈述出来,而把情感融化在一个景象——主要是自然景象——之中。所以我们在诗歌中读到的,不是一个直接陈述的情感,而是融入景物的情感。我们作为读者去理解诗人的情感的时候,要经过这个景物的中介,从这个景物中去理解诗人的情感。这个过程需要你有自身的情感,自身的生活经验,才能打开它;要是你没有自身的情感,如果说作者是直接陈述的,那么你从语言上去理解它就可以了;但是对一个意境,你不可能从字面上去理解它,你必须把自己的情感和经验投入语言这个形式之中,去理解这个景物,然后使你自身的情感成为一个活的情感,你才会理解诗歌中的情感。需要读者投入更多主动的创造性的力量,这就是意境的魅力。中国诗歌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就是对意境的重视,而这种对意境的重视在《诗经》中就已经出现了,我们可以找出很多很多的例子。我选这首《君子于役》是因为它比较简单,而且除了意境之外,它还关系到其他的要素。后面我会讲到它关系到的第二个要素。
古人对幸福生活的理解
我们现在再回过头看这首诗。如果说从表达意义的角度来看,中间这一层是可以抽掉的。“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意思是不是表达完了?中间这一层在表达意义的功能上没有增加任何东西,但是如果把它抽掉以后,你会忽然发现它不像一首诗了,它没有什么美感。而把它加上去以后,你会发现意境的存在,它对我们是具有感染力的,并且它会吸引我们去理解它,去体会它。简单来说就是我刚才讲到的,它需要我们把自身的情感和经验投入其中。这个时候你可以看到一个女子——因为这个景象是有一个视角在里面的,这个视角就是诗中女子的视角——你可以看到她似乎是靠在她的院子门口,向远处看。鸡已经回到鸡窝里面了,太阳也下山了,远处有牛羊缓缓地归来,到了黄昏了。到了黄昏怎么样呢?鸡要回家,牛羊要回家,老公要回家,现在问题是老公没有回家。
我前面说这首诗还牵涉第二个要素,就是在《诗经》里面可以看到中国古人对幸福生活的理解。《诗经》是表现日常生活和日常情感的东西,它里面没有什么很奇异的神话元素,或是历险记那样的神奇的经历,没有“芝麻开门”,没有阿里巴巴四十大盗,它就是日常的生活,表达日常生活的感情是《诗经》的一个非常大的特点。我以前给辞书出版社写关于这篇《君子于役》的赏析文章的时候,讲到看到过的一个场景。当时我在外地旅游,黄昏的时候坐在大巴车上,公路沿着河,河的对面是人家,很常见的景象。我经过的时候,正好那家农户的男人从地里回来了,坐在院子里面洗脚,锄头还靠在旁边的树上。女人在桌子上放上菜,夏天在院子里吃饭,女人把菜端出来。院里还有两个小孩在嬉闹,几只鸡在啄食。我突然想起,这就是《君子于役》所描写的,“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老公也回家了。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就是这种日常的、平静的、安详的生活。当老公不回家的时候,幸福就会被破坏。它表达的是这样的一种情感。读这首诗真的很有诗意,它很简单,很美。
《君子于役》里我讲的是这两个要素:一个要素是中国诗歌对意境的追求,还有一个要素是中国古代对家庭日常生活的重视。我们会看到这种意境的表达方式、中国人的幸福观,在中国的诗歌里面长期延伸下去。你在陶渊明的诗歌里可以读到它,在王维的诗歌里也可以读到它,日常的平静的安详的生活,那就是我们所追求的幸福。
《卫风·伯兮》:勇敢的人儿你要回来
伯兮
先秦·佚名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跟《君子于役》作为对照的,是《卫风·伯兮》。
《伯兮》跟《君子于役》这首诗的背景是相似的,但是《伯兮》这首诗表达的东西要复杂得多。我们讲《伯兮》的时候,会牵连很多复杂的东西。
真情的表达受限于社会约束
我先用一段话,概括这首诗的情感表达特点。诗歌要想感动我们,需要表达真实的情感;如果不能表达真实的情感,它就不能感动我们。人在情感上是非常敏感的,文学表达的情感不真实,作者不能使自己感动,要想感动读者,那是很困难的。读者非常容易体会到这种虚假,因为读者是把自身的情感投入诗歌来体会,他会感受到那一种虚假,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是不是说凡是真实的情感,它就能自由地表达出来?不是的。人是一个社会性的存在,人对事物的理解,比如说对是非的理解,对价值的理解,包括对什么样的情感状态是美的理解,它是受社会条件约束的。一方面要表达真实情感,另一方面人的表达又受限于社会约束,这两方面常常是矛盾的。这首诗的情感表达,就牵涉到对这种矛盾的处理。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这是一个妻子在夸耀她的丈夫,“伯”就是大哥,指称她的丈夫。把夫妻关系或者情人的关系转化为亲缘关系来表达,这是中国诗歌的一个特点。我以前上课的时候问过好多留学生,在他们的文化里面有没有这种现象?基本上没有,只有一个国家是有的,就是韩国,韩国也是把情人或者丈夫叫成哥。当用“哥”或者“妹”这样的称呼来称夫妻关系或者情人关系的时候,增加了什么呢?增加了一种亲昵感和调笑意味。
在《诗经》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叫“伯”的时候一般是叫丈夫,叫“叔”的时候往往指的是情人。“伯仲叔季”,“伯”代表成熟的男性,“叔”代表年轻的、具有魅惑力的男孩,所以“叔”常常是用来称情人的,“伯”是用来称丈夫的。当然这不绝对。
这首诗说的大哥怎么样呢?“朅”,威武高大。“邦之桀兮”,他是邦国的豪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大哥拿着长长的殳——殳是一种长兵器,做了大王的先锋。这个女子在夸耀她丈夫的时候,从两个地方感受到骄傲:一方面,他威武高大。她为自己的丈夫威武高大而感到自豪,感到骄傲。这是一个自然的现象,母狮子也喜欢威武高大的雄狮子,是吧?另外一面,他是邦国的豪杰,他是王的先锋,这也是妻子的骄傲,而这个骄傲是包含着社会的力量的。就是说,大哥得到了一种社会的肯定,大哥是大家所赞赏的。我们对事物的判断,我们对事物的肯定,是受制于社会力量的。你可以试着体会这里面复杂的问题。
女人用忠于丈夫表达对国家的忠诚
我们再往后读。“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这里的“东”是指作战的方向,但在诗歌里面也是为了便于押韵,如果后面不是押“蓬”的话,也可以说成“自伯之西”。自从大哥到东方去打仗后,我的头发就像一堆乱稻草。“岂无膏沐”难道没有打扮自己的东西吗?就是雪花膏啊,花露水啊,SK-II啊什么之类的。我难道没有那些东西吗?我有。“谁适为容?”“适”是指对象,我打扮给谁看?这就是“女为悦己者容”的出处。
这里面我们可以感觉到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我们也可以这么相信,这个妻子非常爱她的丈夫,因此她的丈夫出去打仗以后,她就不再修饰自己。也就是说在她心目中,她的美丽完全属于她的丈夫,她的美丽甚至跟她自己都没关系,所以她头发就像乱稻草一样。可是你难道认为这纯粹的是一种个人感情吗?它不是一种社会力量在起作用吗?
我们设想另一种情形来看。大哥去打仗了,妹子在家溜光水滑,花露水、雪花膏涂得满脸都是,手里卷一个煎饼,裹着个大葱,在村子里晃来晃去。问题在于这消息传到前线去,大哥就知道了,“你知道你老婆在干吗?你老婆打扮得光鲜亮丽,整天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开心得很啊!”大哥不能好好打仗了,大哥不能“为王前驱”,大哥要想念家乡。
我们可以看到一种非常微妙的情感表达方式,明白吗?这里面其实有双重的东西,一重的东西是这个女子对她丈夫的尊重,我们不能怀疑它是不真实的,我们觉得它是很自然很真实的东西,她非常爱她的丈夫,她觉得她的美丽只属于她的丈夫。但是当她认为她的美丽只属于她的丈夫的同时,它又包含着一种社会需要、一种社会力量的作用。就是说,男人由于忠于他的国家而获得荣耀,而女人由于忠于她的丈夫而获得荣耀,因为这时候忠于丈夫还是忠于国家。女人通过忠于她的丈夫,来表达她忠于国家——这样的一种诗歌主题,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源远流长的。从这个“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开始,到杜甫的“三吏三别”的《新婚别》,丈夫被招去打仗了,他的妻子就“对镜洗红妆”了。“妇女在军中,士气恐不扬”嘛,女人不能跟着你去打仗,否则会对男人的勇气造成伤害。但是我为了让你放心,就把自己所有的装饰都卸掉了,也就是说,我的美丽只属于你,你不回来我不美丽。近的更不用说了,“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为什么有我的一半呢?因为我“首如飞蓬”,我让你安心打仗,没有拿着个煎饼裹着个大葱到处转悠,所以有我的一半。
诗歌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我们读解诗歌的时候,需要调动各种各样的因素,有时候作者不一定是真正意义上自觉的,因为一种文化要素作用在作者身上并被体现出来的时候,他不一定是自觉的。我们也不能够确认《伯兮》的作者是否是自觉地表达了这两重关系,他也许是自然地表达了一些东西,但是在诗歌背后是有双重力量的。
所以,我们可以在诗里读到另外一方面的矛盾现象,这女子在思念大哥时的那种心情:“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下雨吧,下雨吧,亮晃晃出了大太阳。事与愿违啊。大哥回来吧,回来吧,大哥就是不回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我那样想念我的大哥,想得心也疼了,头也疼了。“甘心”就是苦心。
我们注意背后有一个问题:大哥去打仗,她很自豪,同时为什么想大哥又想得那么苦?纯粹是对大哥的思念吗?它背后有一个很大的担忧。打仗不是去游玩,也不是去打猎,打仗是要死人的,回得来回不来是不知道的。背后真正的担忧是这个。所以你能感觉到,这个感情蛮沉重的,“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但是她没有说出来,说出来以后会怎么样呢?会产生双重主题的冲突。双重主题,一个是忠于她的国家,一个是忧念她的大哥,如果说忧念的这一层写得过重的话,它会破坏前面“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的自豪感,忠诚于国家的这一层会受到伤害;而忠诚于国家的这一层写得过重,如果说把忧念的这层完全压下去,感情的表达也是会受到伤害的。我们可以看到诗中适当地调和了这两种感情。
回到诗上来,“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什么地方能够找到忘忧草?忘忧草就是黄花菜。黄花菜为什么能够忘忧?我还特地请教过懂植物学的朋友,我问他是不是因为黄花菜生吃有毒,有致幻性,所以可以忘忧?但是那位朋友告诉我说,黄花菜的毒跟致幻没有关系。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古人这么认为。什么地方能够找到黄花菜,我把它种在屋里的北面,我需要忘忧啊,实在是太痛苦了。“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我那么想念我的大哥,我想他想得心都得了病了。然后全诗在这个地方结束了。
我在讲这首诗的时候,特别想讲的就是诗歌的情感表达和社会力量的制约之间的关系。你读一首诗,不要只认为它是诗人的作品,只是诗人的情感的表达。不是的。在表达情感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两层作用:第一层,诗人是在社会中生活的人,他对事物的判断受社会力量的影响。他可能受过教育,他的思想本身不是纯粹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跟社会文化力量有关系的。在写作诗歌的过程中,他会考虑这种社会力量的作用,他即使是这么想的,也不一定能这么写。第二层,诗歌在流传的过程中,会受到社会力量的作用。比如,选择就是一个作用。《诗经》里的诗,跨越的年代那么长,最早是西周初的,最晚是春秋中期的,五六百年的时间,留下来的就三百零五篇,丢失的原因不一定很清楚,但是在这个过程里面有社会的文化结构、社会的意识形态的选择,甚至有的诗是会被改动的。后面我们读汉乐府,就会注意到这种现象。
这是我要讲《伯兮》这首诗的一个要点。就是我这一讲开头讲的,一首诗歌的产生,是个人情感和社会力量相互作用的一个结果。
《郑风·萚兮》:当落叶飘飞时,让我们唱歌
萚兮
先秦·佚名
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萚兮》几乎是《诗经》里面最短的一首诗。它只有两章,而且又几乎是完全重复的。第一章和第二章之间,只有一个字有意义上的变化,前面是“倡予和女”,后面是“倡予要女”。“要”就是邀请的“邀”,先是我来应和你唱,然后是我邀请你唱,但这个改变也并不重要。所以读第一章也就够了。
如果我们把这首诗第一章里所有的语气词全部去掉,就剩下“萚,风吹女,叔伯,倡予和女”,大概这样十个字吧。但是它却是一首信息量很大的诗。所谓“信息量很大”就是说这首诗所反映的一种情感有非常深的背景。
我们来逐步地来解析它。“萚兮萚兮,风其吹女。”“萚”是枯叶。秋冬之际,落叶飘飞,“风其吹女”,就是说风吹落了你。我有一年到北京开会,住在香山的一个宾馆,是贝聿铭设计的一个庭院式的宾馆,很漂亮。我住的房间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棵特别大的银杏树,是我看到的最雄壮的一棵银杏树。据说贝聿铭设计这座院子的时候,完全是围绕着这棵树来设计的,就是树在先嘛。我到的时候是秋末冬初了,满树的黄叶,特别漂亮,树冠特别大,你站在这棵树的下面往上看,光线从上面射下来,树叶是金黄色,有点儿透明的,非常美。当天晚上寒流下来,一夜西风紧,第二天再到那个庭院里去看的时候,一棵树的树叶几乎全落光了,整个地上就铺了一圈的黄叶,风吹起来的时候黄叶就飘飞起来,像黄蝴蝶一样,我忽然就想起来,“萚兮萚兮,风其吹女。”
宗教对人生感受的影响
但是,这个感慨背后还有什么呢?中国诗歌里面咏唱落叶的诗,从《诗经》开始,每个时代都有,一直到新诗,徐志摩写过《落叶小唱》。我们同学中大概也有人写落叶的诗。中国人对落叶这样一种自然景象,会产生很多的感想,这跟中国文化的特点有关系。我在开篇里说过,中国文化是非宗教类型的文化,或者说得再具体一点儿,它不是没有宗教,而是宗教的影响力相对淡薄的一种文化。那么在这种文化里面,人的生命长度就是一个生物性长度,所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对世界、对人生的很多感受会不同。比如说我对很多问题的反应,跟你们对类似问题的反应是不一样的。年轻人经常说不怕死,为什么呢?他就像一个大富豪一样,说钱没有用,钱太多了嘛。到了老的时候,就像一个人穷得只剩下一把硬币了,就那么一把,每掏出去一个的时候心里就会抖一抖,“又是一年啊”。
如果我们换一种情形,在一个宗教文化系统里面,人们对生命的感觉会不一样。不是说他就不怕死,因为死毕竟是一个令人迷惑的事件,它包含着一些不可知的因素。但是总的来说,他会有这样一种意识,生命的过程不只是一个生物性长度,生命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的实现,最终不是在此生,而是在彼岸。在上帝那边,在经过末日审判以后,你该得的都会得到。我有时候会这样说宗教,其实上帝就是一家保险公司,信仰一个宗教,就跟投保一样。因为人在世界上希望得到一个根本的东西,就是他应得的幸福和公平。问题是所谓“应得的幸福”,每个人的衡量方法和标准是不一样的,很少人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得到了他应得的幸福和公正的对待。而人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会遭遇所谓“不虞之祸”,你事先根本没有办法知道的那种突然的毫无理由的、无法相信的、无法理解的、根本不能解说的灾祸。对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他就会感觉到生命的不可理解,他会把生命解释为一种荒诞、虚妄。对有信仰宗教的人来说,他会从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因为他最终会得到他应得的幸福和公正。所以一般来说信仰宗教的人比不信仰宗教的人,生活态度要平静一点儿。
对季候的敏感是对时间的敏感
我们再返回诗歌。中国文化的这样一个特点,它会造成人对时间的敏感,尤其是对季候的敏感,因为季候是时间变化最强烈的特征,而在所有的季候中,什么季候最令人感到心动呢?就是秋冬之际。秋冬之际最显著的征兆是什么?落叶飘飞。你从落叶飘飞想到时间的敏感性,去理解文化的特征,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说《萚兮》这首诗很简单,但是它的信息很丰富。
我们再读后面一句,“叔兮伯兮,倡予和女。”如果你不能够理解它内在的脉络,你会觉得这首诗跳掉了。枯叶啊,枯叶啊,风把你吹落了。“叔兮伯兮”就是弟兄们,弟兄们啊,唱起歌来,我应和着你。它好像跳掉了,其实它内在的脉络是不跳的,为什么呢?因为落叶令人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时间的流逝就是生命的流逝,这是一种令人心里发凉的带有恐慌的感觉,但是这又是一个不值得多说的事情。生死是大事,但也是常事。哪里还有比生死更平常的?你整天说“哎呀,我想到我是要死的”,你去跟人说这个,烦不烦哪?谁还不死啊?这话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这个地方就跳开了,跳到什么地方去呢?唱歌吧,唱歌吧,我应和着你。这里面表达的是什么?就是这种时光流逝所带来的对生命的这种焦虑和恐慌,有一种力量就算不能使它消失的话,能够降低这种悲伤,那就是友情。所以中国诗歌的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就是歌颂友情。友情是用来克服我们对生命的恐慌的一种力量。
《萚兮》这首很短的诗里,实际上包含着中国诗歌最重要的两个要素,对时间流逝的敏感和对友谊温情的一种期待。
《唐风·山有枢》:及时享乐有道理吗?
山有枢
先秦·佚名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颓丧也是中国文学的一种要素
我们再来读《唐风》里的一篇《山有枢》。这首诗在以前讨论诗歌的思想性论文里面被举证的话,通常会被批判。因为这首诗表现的情绪是很颓丧的,是一个歌唱及时享乐的情绪的作品。但是,人的情绪是很丰富的,慷慨激昂的、激烈豪壮的、平静安详的、沮丧颓废的,在我们的生活里面都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也都会出现。
《诗经》里的作品表现了各种各样的感受,在《山有枢》这首诗里面表达的感受是颓丧的,及时享乐的感觉。我们这样去理解它,会发现这其实也是中国文学的一种要素,一种伤感,一种颓丧。
再从“兴”谈起
这首诗的内容非常简单。“山有枢,隰有榆。”“枢”和“榆”和后面的“栲”和“杻”等都是树木的名称,这是一个起兴。
我讲过《诗经》有所谓“六艺”,“风雅颂”是诗的分类,“赋比兴”是诗的写作手法。“赋”就是直接的铺排,正面的描写。“比”就是明确的比喻,拿一个东西比另外一个东西,就像我女儿写的作文一样,“我爸笑起来像一只懒懒的老猫”,这个就是比喻。而对《诗经》来说,最重要、最具有诗性的写作手法是“兴”。
兴最初最原始的本意就是起头。在诗歌中使用的时候,它就是从一个事物联想到另外一个事物,从这件事情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兴最微妙的地方在哪儿?它是情感的触发,是一种联想,是思绪的飘移。这种情绪活动,它的轨迹有可能是比较清楚的,也有可能是朦胧的,或者是飞跃的。因此,兴所造成的比喻、象征、暗示,也就或显或隐,变幻无方。循迹而求,凭空悬想,皆是饶有情趣。
因此,从阅读接受的角度来说,兴也是最能体现诗性的。
诗歌的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写诗的人在创作,读诗的人也在创作。读诗不是一个知识性的活动。最简单来说,诗人把他的情感和经验封闭在一个语言形式中,它封闭在那个地方,你如果只是读它的字面,把它背出来了,知道这个句子的意思是什么,这是一个知识性的行为,这不是真正的读诗。真正的读诗是你用你的情感和经验去激活它,去理解它,使这首诗重新成为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幻化成一种生命力,而且这种生命力是以你的独特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创造性的。因此诗必须给读者留下空间,必须让读者在这里面体会到一种创造性活动的快乐。
兴是最能够提供这种空间的。我前面讲《关雎》的时候讲过一次兴,这里我再讲一次,希望大家能够记得牢一点儿,对兴的特点和它的艺术魅力能够有所体会。
回到这首诗。“山有枢,隰有榆”跟后面的“子有衣裳,弗曳弗娄”是什么关系?看不出关系来。但是你又不能说它没有关系。譬如我们给它一种阐释:树或生于山,或长于隰,各得其所,各尽它的天年。人也是如此,人各有命,人生而限。所以要顺应自然,要及时享乐。成立不成立?应该是可以成立。是不是作者的原意呢?那就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更好的解释?有可能。
山上有枢,平地有榆,你有衣裳。古代上面的衣服叫“衣”,下面的衣服叫“裳”,“裳”像裙子一样。“曳”就是拖动,“娄”是把它提起来,在这里就是穿着的意思,把衣服穿起来。你有好衣服你也不去穿它,你有车和马,你也“弗驰弗驱”,你也不去用它。“宛其死矣”,“宛”是枯萎的意思。我们把它当作一个过程来读,就是慢慢地慢慢地你就死了,你的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的快乐。
是有点儿颓废是吧?但是你也没有必要用那种很教条的思想去解析它,一定要认为它是一个没落的贵族阶级的颓废情绪。这种评价办法,我们在郭沫若的《诗经》研究里面看到的比较多。因为郭沫若先生那个时候刚刚学马克思主义,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精髓还不能很好理解,只能给予教条性的解释。
后面就是变换着讲这个内容,意义是重复的。“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你有好的住处,“弗洒弗扫”就是一种很懒散的、没有认真享受生活的态度。有好的院子你要经常打扫,这是爱惜生活的一种方式,也是享受生活的一种方式。“子有钟鼓,弗鼓弗考。”“考”就是敲,上海话到现在敲东西的敲也是念kāo的。你有钟鼓你也不去击打,就是不去享用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慢慢地你就死了,“他人是保”,这一切都是别人的东西。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这就是曹操那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来处,你有酒、有吃的,你为什么不每天奏起乐来,用音乐伴奏来进食?这当然是贵族的生活,同时也是把饮食变成一种更高的享受的方式。“且以喜乐”,就这样快乐吧。“且”是语气词,在这里有强调的意味。东北话里面现在还有这个,“你且等着呢!”“这人且坏呢!”这就是一个强调的语气词。
我们会发现《诗经》里面有很多东西留在现在的生活里面,很多古老的语言还保存在民间口语里。我到崇明去种地的时候,听农民说插秧,当地话叫“树稻”。怎么是“树”呢?《诗经》里面才叫“树”呢,“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树”是种植的意思。崇明话里面有这么古老的东西。这里的“且”也是这样。所以你要是认识这个字的话,你就会这样读:“且(重音)以喜乐,且(重音)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及时享乐是爱惜生命的态度
如果你不用那种不成熟又自以为是的理论来解读的话,你会觉这首诗其实挺可爱。生命短暂,我们要爱惜生命,及时享乐也是爱惜生命的态度。你只要不产生这样一个观点:我们除了及时享乐以外,什么也不要做。你还要想到有国家有人民,还有爹妈要你孝敬,那就好了。我觉得就可以,它很正常。
因为中国没有强大的宗教,中国人所理解的生命是一个生物性长度。对生命的忧伤和颓废,以及以及时享乐来表达对生命的热爱,这样的感情在中国的诗歌里面也是连续不断的,所以我选这首诗。
以前的人写文学史的时候,写到关汉卿的《窦娥冤》,说到窦娥骂天骂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一般的评论里面就会说,这反映了窦娥非常强烈的斗争思想,骂天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等等。其实你读《诗经㌰小雅㌰雨无正》,一开始就骂天,天是无德的,天不去惩罚那些有罪的人,让好人一个一个倒霉。中国人从一开始就骂天,骂天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征。
这背后是一个大的话题,也是我上次说过的,在中国的传统里面有“上帝”这个概念,但是“上帝”不是全德的——上帝是全能的,但不是全德的,因此更靠得住的是什么?是人。《雨无正》开头那一段,一开始就长篇的骂天,天是缺乏德性的,天是蒙昧和缺乏思考的,天做的事情,你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这里牵涉到基督教神学里面“神义论”的问题:为什么神所做的一切都一定是正义的?尽管在这个世界上充满着不幸,甚至很多灾难是无法理喻的,但是你还要相信神是全德的,这就是所谓神义论的问题,这是基督教神学的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雨无正》的骂天,中国古人没有确认过神义论的问题,他们不相信神是全德的。那么靠得住的是什么?靠得住的是人。这个非常明显地表现在《诗经》里的《文王》那一篇,里面写到文王作为周的开国君主,建立了可以垂续万代的伟大事业,那么周获得这样的一种伟大的统治,它的力量的源泉是什么呢?一个是天命,“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但是光有天命还不够,要有德性,所以《文王》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呢?“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天是无声无臭的,天是不说话的,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天是一个隐在,所以我们要做的是什么呢?我们要以文王为榜样,“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我们会得到所有人的拥戴和信任。换句现代语言来说,既要符合历史的规律,同时也要有伟大的德性,这样才能得到人民的拥护。
再回到这首诗来,我们应该把它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基因的元素来理解,而不是简单地否定它。
《陈风·月出》:这是《诗经》中最美的一篇吗?
月出
先秦·佚名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我们来读一首写恋爱的诗,《陈风·月出》。有人说这首诗是《诗经》里面最美的一篇。这个很难说,有人可能更喜欢《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可能有人更喜欢《关雎》,就觉得“关关雎鸠”最好,非常纯正。这首《月出》很美,很简单,但是我们一样会讲到一些问题。
这首诗的三章是重叠的,而且没有意义变化,换的词是同义词。有的重叠会有意义变化的,就像《君子于役》,前面说“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最后说“君子于役,苟无饥渴”,有一个推进的意思。而《月出》的三章是完全一样的意思,所以我们只要读一章就可以了。
月光下的女郎是世界文学共同的美好景象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我们来读郭沫若对这首诗的译写。“皎皎的一轮月亮,照着位姣好的女郎”“照着她夭袅的行姿”,这里都是和原诗对应的,“夭袅”是姿态美好的意思。“照着她悄悄的幽思。她在那白杨树下徐行”,这是创作了,创作的就这一句,原诗里面没有白杨树。我想那是因为《诗经》的诗都是北方的嘛,在月光下面有棵白杨树,女郎在白杨树下徐行,“她在低着头儿想甚”。
我们先拉开来说,你会发现在世界文学里有一种相似的景象,人类所感受到的一种最美好的景象就是月光下的女郎,是吧?《陈风·月出》里面是这样写的,莫泊桑有个短篇小说,说一个女孩跟一个男孩去幽会,她的父亲是一个很偏狭很固执的老人,对这件事情感到非常愤怒。可是当他走过去,看到月光下的女孩和一个少年郎的那种样子的时候,心里突然就触动了一下,突然就不再去破坏他们的幽会了,也就是说他被这种美打动了。还有写得很丰富的《战争与和平》,安德烈听娜塔莎在月光下阳台上自言自语的那一段,后来拍成电影也拍得挺好。这是一种普遍的景象,月光下的女孩是人类生活中最富有诗意的一种完美的景象。
“劳心悄兮”的人是谁
我们再读这首诗里边可能有歧义的地方,前面“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都是描写那个女孩,那么接下来“劳心悄兮”的是谁?“劳心”就是苦心,“悄”就是忧伤的样子。郭沫若理解为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在白杨树下慢慢地走着,她内心很忧伤,认为这首诗完全都是在描写那个女孩。这也谈不上错。
但是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种理解,这个“劳心悄兮”,是看那个女孩的人,是一个男性。一个女孩在月光下缓缓地走着走着,看着她这样走,我心里好忧伤啊。班上有没有男生可以站起来说“我有过这样的经历”?会的,会的,这也很美。这个是对诗的歧义的理解,诗是永远有歧义的,因为诗不可能填满所有的空间。诗有歧义正常,郭沫若的理解和我们的理解都可以成立。
但我为什么偏向后一种理解呢?
忧伤的美是中国诗歌的特点
中国的诗歌从开始就有一个忧伤的调子,忧伤的美是中国诗歌的一个特点。我们从《诗经》开始读,唐诗宋词,一直读到清词,读到纳兰性德,都有一个忧伤的调子。忧伤的调子产生的原因可能很复杂,我们试图来解释一下的话,那么跟这种情绪的克制有关系。孔子说“温柔敦厚,诗教也”,就是说经过诗的教化以后,人会变得什么样呢?变得温柔敦厚。怎么会变得温柔敦厚呢?人懂得克制自己了,不那么冲动了,不那么激烈了。
我前面讲《关雎》的时候,提到孔子为什么赞扬《关雎》。他赞扬《关雎》,不仅仅是在评价一首诗,他在提倡一种德性,中庸的德性,就是一种用理性来约束自然感情,使自然感情流动在一个有节制的状态,它是美的,但是它是有节制的。
对感情的有节制,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简单地说,暴怒不会忧伤,狂喜也不会忧伤,因为人的情绪得到最大的一种体现,或者一种爆发式的宣泄,非常地快乐或者非常地愤怒,不会是忧伤。只有克制状态的感情,它是会忧伤的,并且它会变得委婉,会变得细致。也就是说,中国诗歌的一个特点,它是忧伤的,而这个忧伤跟感情表达的委婉有关,它会往委婉的方向发展,而且它会表现得细致。
我们重新回到月光下面。我用我的解释方法来讨论一个问题,即使我的解释你认为是不对的,我讨论这个问题也是成立的,你也可以用其他的例子来讨论这个问题。月光下的男孩为什么忧伤?一个女孩在前面走,你可以做两件事情,一件事情,你走上去跟她说:“女孩,我喜欢你。”还有一件事情,这事情跟你没关系,她很漂亮,但是她的漂亮跟你没关系,你回家去,你睡你的觉。可是他既不上去说我爱你,也不回家去睡觉,他就跟着人家后面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因为他的感情是克制的,所以他的感情是忧伤的,并且是很美的。
《周南·汉广》:给她喂马也好吧
汉广
先秦·佚名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的诗,主要产生于黄河流域,简单来说就是从陕西到山东的黄河两岸,但有一部分作品是偏南的,“周南”“召南”里面的一些作品偏南,其中很明显地有南方特征的就是《汉广》,为什么呢?《汉广》里面写到汉水和长江,汉水和长江交汇的地方就是武汉。2017年武汉图书馆请我去做讲座,我就特地讲了《汉广》。《汉广》简直就可以理解为就是在武汉周边产生的。因为诗里写到汉水,又写到长江,这个人生活的环境就是长江和汉水交汇的地方。
“游女”是谁
这首诗很美很美的。先要解释的一个问题,“汉有游女”,汉水边上有个“游女”,“游女”指什么?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就是“游女”是个神女,也就是说她有点儿像《洛神赋》里面的洛神,所以她引起世人的一种热爱,但是又不能追求到。还有一种可能,她是个“女神”,这个“女神”的意思,那就不是神女的意思了,就是我们现在日常生活中常说的,某某女孩简直就是个女神。女孩为什么成为女神呢?当我们在遥望一个女生的时候,我们改进了我们的生活质量。这里面有很复杂的问题,大家从世界文学里面去找一点儿例子。
有一次在研究生课上讲到《红楼梦》,我说这个世界上的最完美的女孩都是男人创造出来的。我的意思是说,都是男人想象出来的,世界上并不存在那么完美的女孩,她是一种文学创造。创造这种女神是为了使自己的生活更美好,更有质量。有一个女同学站起来说:“骆老师,我们女生从来不这样想象男生。”她试图给我一个打击。她的意思是说你们男人不值得这么想象,我们女人尽管没有那么美好,至少还值得想象。
想象中的完美女性寄托着对人生的期待
再回到我们的话题中去,在世界文学里面其实有这样的一种现象,把一个女性想象成一种完美的,而在这种完美中寄托着对人生的一种最高的期待。所以女生可以成为女神,当然现在男女平等了,所以也有男神了。“神女”和“女神”这两种解释我觉得都成立,因为“诗无达诂”,就是《诗经》本身的解释空间就很大。我们用后一种解释来读,可能更有趣味。这是地位不平等的一对。因为后面诗里讲到伐薪,我们可以把他理解为是一个樵夫,一个砍柴的男孩,喜欢上一个女孩,这女孩是一个“游女”。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思”是语助词,没有意义,就是一个语尾。很多方言里面都有这样的词,四川话里面经常带着“噻”“嗦”,就是这个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它是一个起兴,又带有象征意味。我看到有的注释里面讲,为什么南方有乔木,不能够休息呢?解释得很一本正经,说乔木都长得很高大,虽然高大,可是它的树荫很少,所以它是不可以休息的。有时候好好的诗一解释就没读头了。其实它的意思就跟后面的“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是一样的,就是说好东西它不一定属于你。银行里有很多钱啊,“不可拿思”。
但是好东西不属于你的时候,你对它的态度是什么?这是不一样的。这首诗很美好的地方就在于,南方有乔木,我不能在下面休息,汉水边上有游女——“游女”就是游玩的女孩,在那个时代能够常常出来在风景好的地方游玩,那是贵族的女孩——但我没法追求到她。
你如果体会这里面的感情的话,你会明白这首诗为什么再三地一唱三叹,三章都在反复地唱那几句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水是那么宽,游是游不过去的。“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方”是用筏子渡过去。长江是那么长啊,没有办法用筏子渡过去。也就是说人和人之间有一种根本的阻隔,这个阻隔导致你无法去她身边,你虽然远远地看着她,你很爱她,很想念她,思慕她,但是你不能走到她身边去,因为她跟你是有距离的。
后面说“翘翘错薪”,高低不齐的灌木,“言刈其楚”,我割下它的荆条。这是一个起兴,这个起兴跟后面的关系也是不明确的。“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之子于归”是《诗经》中的套语,就是指女孩出嫁。那个女孩要出嫁了,我就给她喂喂马。很善良的心情,这女孩我是娶不到的,但是有一天我能给她喂喂马也好,我也为她做了一点儿什么,走得离她近了一点儿,是不是一种很美好的感情?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蒌”也是一种草。那高低不齐的灌木啊,我去割下那个蒌蒿。“之子于归,言秣其驹。”跟“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是同样的意思,那女孩就要出嫁了,我去给她喂喂马。然后又是感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水是那么宽啊,游是游不过去的啊。长江是那么长啊,筏子也渡不过的啊!很美好的一种感觉。《汉广》里的这个男孩,可能有很多男生不喜欢,觉得这个男人怎么做到这个样子的,比如说我穷,她有钱,她结婚了,我给她擦擦宝马车,也是“言秣其马”。就给她擦擦宝马车,太没出息了!当然我觉得你这样的感情也可以理解,但你也理解这个男孩的感情,他很善良,他对那个女孩真的很喜爱。
回到我前面讲的,我们会把幻想加在一个对象上,这个对象和幻想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这个对象就是你的幻想,其实它是不一样的。可能这个对象和你的幻想,最后是以一种非常不堪的方式崩裂开来。我年轻的时候,读过高尔基的一篇小说,《二十六个与一个》,高尔基写的小说里我很喜欢的一篇。一个作坊老板有个女儿很漂亮,在那个作坊里面工作的二十六个工人全都爱她,她是二十六个男孩共同的女神。大家觉得能看见她走路,听到她说话,心情都很激动。然后出现了一个二十六个人都非常鄙视的无赖青年,那个男人跟他们说,哎呀这个女孩不值得你们这样去看她,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随便就能把她拐到手。他们不相信,他们希望他们的女神能够给那个坏蛋一个严重的打击,维护他们内心的完美形象,但是那女孩子确实很容易就被勾引了。
我们从另外一个层面去看,会发现生活真的很丰富。
《郑风·叔于田》:那是我的三哥哥
叔于田
先秦·佚名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为什么是“叔”
再读一首《叔于田》。这首诗好玩儿了。“叔”是我前面说过是一个亲热的称呼。称“伯”,就是称“大哥”,是一个敬重的称呼;称“叔”呢,就是一个亲切的称呼。为什么呢?“伯仲叔季”,“叔”和“季”是偏年轻的。称“大哥”的时候有一种依赖和敬重,叫“三哥”就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因为他是年轻的。
这首诗写什么呢?“叔于田”,三哥打猎去了。“巷无居人”,街巷根本就没有人。“岂无居人?”那里是真的没有人?“不如叔也”,叔走了,那人也都不是人了。“洵美且仁”,“洵”是实在,和之前讲到的“且”一样,也是带有一种情绪的,实在是漂亮并且敦厚。“仁”在形容一个人的性格的时候就说是敦厚。“洵美且仁”,实在是漂亮又敦厚。你读的时候你要注意这个“洵”和“且”。
然后,“叔于狩”,三哥去打猎了。“田”和“狩”都是指打猎,“狩”一般是指冬天打猎的。不过在这里不要追究这个,他就是打猎去了。“巷无饮酒”,这个巷子里就没有喝酒的人。“岂无饮酒”,还是有人在喝酒啊,那些人喝酒怎么叫喝酒,灌马尿呢那些家伙!“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实在是漂亮,而且简直是完美无缺。“叔适野”,三哥到郊外去了。“巷无服马”,这个街巷里就没有骑马的人。“岂无服马?”也有骑马的人,那是骑驴子呢!“不如叔也,洵美且武。”叔实在是漂亮而又英武。
这首诗的解释各种各样,《毛诗》的解释是说“叔”是共叔段,就是《左传》里面郑庄公和他弟弟的那个故事。这首诗跟一个历史故事联系在一起当然也可以,但是不一定要那么去联系。另一种解释,就说这是女孩夸自己的情人,我读上去觉得真是很像,只有特别喜欢那个男生的人才会这么说。
这两首诗都很美。我非常希望我们上了《诗经》课以后,会对《诗经》感到很亲切,因为它是我们的文化基因,你读不读它,它都在你身上。你读的时候,就会觉得更亲切,更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