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课 生火
杰克·伦敦
天色刚刚放亮,天空一片灰暗,四周冷彻心扉。那个人沿着育空的主路行走,然后转向一边去,从高高的土坡爬上去之后,走上一条模糊而又人迹罕至的小路。他向东而去,穿越了一片宽阔的云杉林地。土坡非常陡峭,他不得不在顶上稍作休息,让自己喘口气。他顺便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发现时间已经到了九点钟。虽然天上万里无云,但是没有太阳,也没有要出太阳的迹象。这是晴朗的一天,虽然一切都被无形的薄雾笼罩着,让天色显示出一种微妙的阴暗,而这些只是因为没有太阳的关系。不过,这一切都没有让这个人感到不安,他已经习惯没有太阳了。距离他上一次看到太阳,似乎已经有好几天了,而且他知道还要再过几天,那个让人鼓舞的大火球才会出现在南方,虽然它只是从地平线向外窥探一下,就会迅速地从人们的视野中下沉消失。
这个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来路。他看到一英里宽的育空河被三英尺厚的冰层覆盖着,在冰层的上面还有几英尺的积雪。周围是一片洁白的世界,在随着视线轻轻地浮动,这些积雪早就在冰冻期形成了。放眼望去,从北到南,除了一条深色的细线,其余都是无边无际的白色,那条线从一个遍布云杉的小岛一直蜿蜒至南方,又从那里盘旋到北方,消失在北方另一个长满云杉的小岛后面。这条深色的细线就是公路,是那条主干道,它向南延伸五百英里到契尔库特关、迪亚和盐水湖,向北延伸七十英里到道森,再向北一千英里到怒拉托,再延伸一千五百英里会到达白令海边的圣米歇尔。
这条延伸向远方的细线一样的道路,在这个看不见太阳的天空下延展,极度的寒冷和它所制造出来的奇异景象,都不能给他留下任何特别的印象。这并不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只是这片土地上的新来者,一个刚刚踏上这片土地的新人,这是他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他的问题是没有想象力,对于生活中的事物虽然反应机敏,但那只是对事物而不是其中包含的意义。华氏零下五十度,意味着冰点之下华氏八十多度(译者注:华氏温标规定32度是冰点)。这种事实带给他的感觉就是寒冷和不舒服,这就是全部的感受。可是这并不会让他开始思索自己作为一个恒温动物所具有的生物脆弱性,人类一般只能在一定冷热限度内才能生存,而他不会去思考关于不朽的话题和人类在宇宙中的定位问题。零下五十度的含义,就是刺骨的、让人受伤的寒冷,只有用手套、耳罩、鹿皮鞋和厚袜子,才可以让自己远离冻伤。对他来说,零下五十度就仅仅是零下五十度而已,他从未想过还会意味着其他的东西。
他转身继续向前,试探性地吐了一口唾沫。一声刺耳的爆炸声传来,把他吓了一跳。他又吐了一口,唾沫在没有落地之前又一次发出了爆裂的声音。现在,他知道唾沫会在零下五十度的雪地上爆裂,而且在空气中也会发生。毫无疑问,现在比零下五十度还要冷,虽然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冷。温度并不重要,他要去亨德森溪左边分岔的那个旧营地去,其他的伙伴已经在那里了。他们从印第安溪跨过裂谷而来,可是他却走了一条迂回的路。他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在春天时从育空的小岛将圆木顺着溪流运出去。六点以前,他应该躲进帐篷里,没有错,因为那会儿天已经黑了,不过那些小伙子会在那里点一堆篝火,用热气腾腾的晚饭来抚慰自己。想到了午饭,他用手按了按夹克下面突出的一块东西,那是藏在他的衬衣下面的,用一块手绢包着,贴着他肌肤的一个圆饼。让它贴着他的身体,是圆饼不结冰的唯一方法。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那些圆饼都已经切开并且浸透了熏火腿的油,夹着一大片煎火腿,想到这些他就由衷地开心。
钻进了高大的云杉树林,沿着模糊的小路前进,这条路从上一次雪橇经过之后又掩盖了一英尺的雪。他很高兴自己并没有乘坐雪橇,这样可以轻装前进。事实上,他只有一顿用手绢包着的午饭,可是他对于寒冷却备感惊异。他一边断定天当然是冷的,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摩擦着自己的鼻子和颧骨,因为他的鼻子似乎总是急切地伸进刺骨的空气中。
在这个人的脚边,一条狗跟随着他。这是一条很大的本地爱斯基摩狗,血统纯正的狼狗,浑身被灰色的皮毛覆盖着。无论是外表还是个性,这条狗都和它的兄弟野狼一样。这可怕的寒冷使狗都显得有点沮丧,因为它知道这不是赶路的时候。狗的直觉比人类的判断要准确真实,事实上现在的天气并不只是比零下五十度冷而已,甚至要比零下六七十度还要冷——此刻已经是零下七十五度。冰点是零上三十二度,也就是说此刻已经是冰点以下一百零七度。那条狗虽然并不懂得温度计是什么,可是在它的脑子里有比人类更为确切的对于温度的意识。野兽有自己的直觉,因为它受到了模糊但却充满了威胁力的恐惧的压制。它蹑手蹑脚地走到这个人的脚边,对于他每一个突兀的动作都投以急切询问的眼神,似乎在期待他快点进到营地中去,或者到什么地方寻求庇护,最好是可以生一堆火。这条狗已经知道什么是火,而且它希望有一堆火,实在不行也可以在雪下面挖一个洞,躲在里面可以让身上最后的暖意得到保留。
当这条狗呼吸的时候,冻结的湿气变成了一层漂亮的霜落在它的毛上,它的下颌、口、鼻子和睫毛都因为呼吸所产生的结晶而变成了白色。那个人的红色胡须也结霜了,并且显得更为牢固,每当他呼出一口温暖的湿气,霜就会结出更多的一层,最后变成冰。与此同时,这个人的嘴里还在咀嚼烟草,结冰的胡子紧紧粘在嘴唇上,让他吐出烟草汁的时候没有办法清理自己的下巴。最后的结果就是琥珀色坚固的冰胡子在他的下巴上慢慢积累,越来越长。假如他在此刻摔倒,那胡子就会被磕碎,就像玻璃一样变成一堆小碎片。可是他对于这个附加物似乎并不在意。在那个地区,所有嚼烟草的人都会有此经历,他也经历了两次寒潮,虽然他知道那两次并不像这一次这么冷,但是根据“六十英里”酒精温度计,他估算那两次也是在零下五十度和零下五十五度了。
穿过了几英里的森林之后,他继续越过一片广阔的平原,向下顺着一条结冰的小溪一直走去。这就是亨德森溪,这里离分岔口还有十英里的距离。他看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他的行进速度是一小时四英里,也许到十二点半的时候他就可以到达分岔口了。到时候他想用午饭来作为这一次行动的庆祝。
那条狗紧随着他的脚步跳了下来,它的尾巴低垂着,显得有些沮丧。而这个人却无视它,只是顺着小溪一直朝前走去。雪橇经过后留下的辙印还清晰可见,后来落下的积雪足有二十英寸,盖住了上一次留下的滑槽。看来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人顺着这条安静的溪流来回走动了。这个人稳步前进,心无挂碍。除了想到在分岔口吃午饭以及在六点钟到达营地和伙伴们会合之外,他似乎没有想别的。没有人和他交谈,就算有,他嘴上结冰的胡子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因此,他就继续嚼着烟草,重复着这个单调的动作,让琥珀色的胡子继续增长。
过了一会儿,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天气实在太冷了,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寒冷。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用手套的背面摩擦自己的颧骨和鼻子。这个机械的动作来回重复着,他偶尔会换一下手,可是不管怎么摩擦,只要一停手,颧骨就会变得没有知觉,鼻子也会变得麻木。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上也要结冰了。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难免有点苦闷和懊恼,因为他没有像朋友巴德一样在寒潮的时候戴一个鼻带。那是一种会从脸颊上勒过,同时保护脸颊的鼻带。不过这样也没有关系,脸冻一冻又能怎么样呢,虽然有点儿疼,但是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大脑之中一片空白,但这个人的观察力依旧敏锐,他随时注意着小溪的变化,不管是弯曲还是回旋,或者是被木材堵塞的河道,他总是在注意落脚的地方。有一次,在从一个拐弯处经过的时候,他突然跳了起来,好像一匹受惊的马,他绕开本来要走的道路,顺着河道向后退了好几步。他很清楚这条小溪的冰已经到了溪底——在北极寒冷的冬天里,任何小溪都别想有水——但是他也知道泉水会从山脚流过来,会在雪层下面从小溪的冰上流过。就算是最寒冷的寒潮,也不能让这些泉水结冰,这一点他也清楚。同时,他也知道这泉水有多危险。它们是陷阱,在雪层的下面也许会有三英寸或三英尺深的水洼,在水洼的上面也许会覆盖半英寸厚的冰,而冰又被雪覆盖着。水层和冰层交替存在,如果有人不小心踩穿一层,他就会一直掉下去,严重的时候水会一直浸到他腰的部位。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惊恐地跳开的原因,因为他的脚感受到了弹性,他听到雪层下面冰的破裂声。在这种气温之下弄湿脚,意味着麻烦和危险。至少这会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生火,在火光的保护之下光着双脚烤干自己的长袜和鹿皮鞋,时间也会被拖延。他站在岸边,研究着河床和两岸的情况,最后确认了从右边而来的水流。思考了一会儿,他摩擦着自己的两颊和鼻子,从左边绕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测试着每一个落脚点。当危险渐渐远离,他又开始嚼烟草,按照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前进了。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几个类似的陷阱又出现了。通常如果下面藏着一个水洼,雪层就会下陷,并且会有砂糖一样的结晶,这就是危险的信号。而他又有一次靠近危险,因为怀疑前方有危险,所以他让狗走在前面,而那条狗却不愿意这么做,它只想跟在后面。那人便将狗推到前面,看着它飞快地从白色表面越过。突然之间,那条狗陷了下去,它挣扎了一会儿,跑到一边比较牢固的地方才站住脚。可是它的前腿已经湿了,挂在它身上的水也立刻变成了冰。它立刻就将这些冰舔掉,然后从雪地跳下来,又将脚趾间的冰舔掉。这是动物的一种本能,让冰留在那里会带来疼痛,它虽然不了解这一切,可是按照生命深处的神秘指示它做到了这一切。不过那个人是明白这一切的,他决定脱下右手的手套,帮助狗将一些冰拣出来。虽然手指裸露在外面还不到一分钟,他就惊讶地发现它们已经受到寒冷的侵袭变得麻木了。这个天气确实太冷了,他急忙将手套戴起来,并且不断用手猛击自己的前胸。
十二点到了,这也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刻。但是,当太阳运行在冬天的轨道上,依旧在遥远的南方停留时,这里的地平线都不能被照耀得清晰。在亨德森溪边起伏的丘陵上,正午的晴空也没能让这个人的影子投射出来。到了十二点半的时候,他按照计划准时到达小溪的分岔处。对于自己能达到这个速度,他很高兴,如果继续保持的话,他一定可以在六点时和伙伴们会合。他将夹克和衬衫的扣子解开,拿出了午饭。这个动作用时没有超过十五秒,可就是这么简短的时间,他已经感到自己裸露的手指变得麻木了。他并没有立刻戴上手套,而是用手指在大腿上用力敲打了十多下。在一段白雪覆盖的圆木上坐下来,他开始享用午饭,可是手掌在腿上敲打所引起的疼痛在数秒之内就消失了,这也让他感到非常吃惊。他没有时间去咬一口圆饼,而是反复敲打着手指,然后将一只手戴上手套,留下另一只手来吃东西。他想要试着咬一口,结冰的胡子却挡住了食物,他忘记生一堆火让其解冻了。轻声嘲笑着自己的愚蠢的时候,他感到麻木已经占据了他露出的手指,他感到刚刚坐下的时候脚趾上传来的刺痛感也不见了。他不敢肯定脚趾是暖和了,还是麻木了,当他在鹿皮鞋里试着动了动脚趾之后,才知道它们确实是麻木了。
匆忙地将手套戴上之后,他的心里才开始有点儿恐惧。他不停地跺脚,让刺痛的感觉又重新回到双脚上。天气还是很冷,这就是他唯一的感受。那个从萨尔福尔溪来的人曾经告诉他这个地方会冷到什么程度,看来他说的是真话。可是当时他还嘲笑人家,这说明一个人万万不能凡事太肯定。那个家伙没有说谎,真的是太冷了!他来回地踱步,跺脚并甩动胳膊,直到身上感到有一丝暖意,他才拿出火柴准备生火。上一个春天,这里的水位很高,所以有很多干燥的树枝被积累下来,那变成了他的木柴。从一个小小的火苗开始,他认真地生火,很快一堆熊熊的火焰就燃烧起来。他脸上的冰化开了,并且在火光的保护下他吃完了圆饼。此时此刻,人类的智慧战胜了天气的寒冷。那条狗也很开心,它伸开四肢在火旁边取暖,但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以免自己被灼伤。
吃完东西之后,这个人又拿出烟斗,舒舒服服地抽了一斗烟。然后他又重新戴好手套,帽子上的耳罩也牢牢地罩住耳朵。他沿着左边的小溪分岔朝前走去。狗对于离开那堆火有点失望,它依依不舍地回头望着火堆。这个人似乎不惧怕寒冷,也许他的祖辈就对寒冷一无所惧。因为此时是真正的寒冷,已经到了冰点以下一百零七度的寒冷。而狗是知道的,它的祖辈也都知道,所以它继承了这些常识。狗知道在这种可怕的寒冷之中跑到外面去是不会有好处的,这种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挖个雪洞,舒服地躺在里面,等着一道云幕从外层空间之中被拉开,因为寒冷就是从那里而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狗和这人的关系并不亲密,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雇主和做苦工的奴隶,而它所能得到的安抚就是鞭子以及使用鞭子时候恐吓的声音。因此,狗并没有试图将自己的担心告诉这个人,对于这个人的感受它也不关心。它回头不舍地望着那堆火,它只是为自己感到难过。当那个人吹着口哨并伴随鞭打声叫狗的时候,这条狗只好追到他的脚边,跟着他朝前走。
这个人又开始嚼烟草了,所以他那琥珀色的胡子又开始增长起来。当他呼出那潮湿的气息时,他的胡须、眉毛和睫毛上又开始布满白色的结晶。在亨德森溪左边的分岔上,泉水似乎比别的地方要少,走了足有半个小时,这个人也没有发现泉水的迹象。但它并未消失,在一个迹象不明显、被柔软的白雪覆盖着的地方,他原本以为那里是坚固的,谁料居然是一个水洼。于是这个人毫无防备地掉了进去,虽然水不深,可是他膝盖以下还是被弄湿了。他只能挣扎着朝坚固的地方走去。
他感觉非常愤怒,不断诅咒着自己的坏运气。原本希望在六点钟的时候可以到达营地与伙伴们会合,现在看来必须要拖延一个多小时了,因为他不得不先生一堆火,把自己的鞋袜都烤干。他很清楚,在这样的低温环境之中他必须这么做。所以他只好走到岸边去,爬到顶上,钻进云杉树周围的小灌木丛中,找到一堆水位比较高的时候留下的木柴。虽然这些木柴大多是木棍和细树枝,不过其中也有一些树干和干草。他将比较粗的木头摆在雪地上,搭成一个架子,以免那些刚刚点燃的火苗被融化的雪水熄灭。他从口袋里拿出火柴和桦树皮,轻轻擦了一下,点燃一个火苗。这些东西比纸还易燃,他先将火苗放在木架上,然后朝着火焰扔了一把干草和细树枝。
他轻缓而仔细地添柴,对于自己的危险境地开始有深切的认识。火苗在逐渐增大,更大的树枝被扔进去。他蹲在那里,将树丛中被缠住的细树枝都抽出来,然后扔进火堆中。他知道自己不能疏忽,在这种零下七十五度的环境,自己的脚又被弄湿了,没有一个人能冒生火失败的危险。假如他的脚没有被打湿,就算是生火失败了,他也可以在路上奔跑个半英里,血液就会开始增速循环。但是现在是零下七十五度,打湿的脚正在结冰,要想让自己的双脚恢复温暖就不能仅仅通过跑步了,不管他跑得多快,湿漉漉的脚都会被冻成一个硬块。
对于目前的情况,这个人很清楚。萨尔福尔溪的那位前辈曾经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就已经给过他忠告,而他现在对于这个忠告充满感激。目前他的脚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为了尽快生火,他只能脱下手套,让手指暂时被冻得麻木。一小时四英里的行进速度让他的心脏将血液一直送到身体表面和肢体的顶端,可是当他一停下来,这个血液输送就会放缓。这寒冷似乎是从天空中来的,在地球不受保护的顶端肆虐,而他位于这个顶端之中,领教了这寒冷的力量。他身体中的血液已经开始退缩,他明白血液就是生命,在这一点上他和那条狗是一样的,血液和狗一样想要藏起来,将自己掩盖起来,以免受到这可怕寒冷的侵袭。如果他能继续保持以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前进,那他就能将血液输送到表面,不管它是否愿意。但是现在它退缩了,躲进他身体的最深处。在肢体的顶端,他已经感觉不到血液的流动了,他的脚因为已经潮湿了,所以开始结冰,手指露在外面已经没有知觉了,但万幸的是,还没有被冻住。他的鼻子和脸颊也开始不断地结着冰霜,全身的皮肤在失去血液支持后变得更加冷。
虽然脚趾、鼻子和脸颊结满冰霜,但是他已经变得安全,因为火燃烧起来了。他将和手指一样粗细的树枝不断扔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添进和胳膊一样粗的树枝。他将自己的鞋袜都脱掉,在烤干它们的同时,他可以将裸露的双脚放在温暖的火边。当然,他要先用雪摩擦它们。火越烧越旺,他安全了,他突然想起萨尔福尔溪老前辈说过的话,不禁笑了起来。那个老头儿曾经很严肃地告诫他不能在零下五十度以下一个人行走于克朗代克。可是现在他做到了,他是一个意外,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并且挽救了自己。他想那些老人之中有一部分真像女人一样娇气。一个男人要有清醒的头脑,而他就具备这一点。只要是这样的男人,就可以独自穿行任何地区。不过他的脸颊和鼻子在以惊人的速度结着冰,他没想到手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失去了任何感觉。当他想将手指握在一起去拿一根树枝的时候,发现它们已经了无生机,似乎已经逃离了他身体的管辖范围。当他碰触到一根树枝时,他不得不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抓住了。他感觉自己和手指末端的联系已经快要消失了。
这都不可怕,因为有火,那噼噼啪啪燃烧着、跳跃着的火焰在向他证明着他是安全的。他将自己的鹿皮鞋解开鞋带,拍碎覆盖在鞋外面的一层冰,厚厚的德国长袜就像一副铁鞘一样包住他膝盖以下的部位。他发现鹿皮鞋的鞋带变得坚硬,好像在大火之中扭曲打结的钢条。他先是用自己麻木的手指使劲拉扯,但很快就发现这么做毫无用处,只好抽出那把带鞘的小刀。
可是,他还没有将鞋带割开,一个意外就发生了。这是他自己犯的错误,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失误。火堆本不应该生在云杉树下的,最佳的生火地点应该是在露天的地方。但是为了方便从树丛之中找到树枝直接扔进火里,他选择了这里。而这里树木上面有很多积雪留在树枝上,好几周都没有风,每一根树枝上都积满了雪,当他抽出树枝的时候,轻微的震动就会传到树枝上去——虽然他认为这震动可以忽略,但是却引起了这一场灾难。一根树枝上的积雪掉落下来,这雪堆落到了下面的树枝上,整棵树的积雪都被卷入其中。一场雪崩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这个人和这堆火完全地被大雪覆盖住了。在本应该燃烧火焰的地方,只有一堆新鲜而又凌乱的白雪。
就像是听到死刑宣判,这个人顿时惊呆了。他坐在那里盯着那火堆的灰烬转不过神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镇定,那个萨尔福尔溪的前辈所说的是正确的。假如有人和他同行,他就不会这么危险,同伴可以帮他重新生火。但是现在只能靠自己重新燃起火焰,好吧,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失败了!因为目前看来,就算他成功了,也有可能会失去几个脚趾。此时他的脚已经冻得厉害,而要等第二堆火燃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些想法在脑子里转动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忙碌。一个新的生火的架子被架起,这一次他选择了露天的地方,不会再有任何危险的树来扑灭大火。然后他又从树枝堆里找出干草和细树枝。他的手指已经没有办法握在一起抽出树枝和干草,只能一捧一捧地拿过来。因此,很多并不适合的腐烂树枝和青苔也夹杂其中,但他已经努力了。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又收集了一大堆树枝,以便等火燃烧起来之后再用。当他做这些的时候,那条狗一直坐在那里注视着他,露出渴望急切的眼神。在它的眼中,他是可以提供火焰的人,只是等待的时间稍长一些。
做好了准备工作之后,他伸手去口袋里拿出一片桦树皮。虽然他知道那树皮在哪儿,可是手指却感觉不到它,虽然他已经听到了手指摸到树皮发出的清脆声音。不管怎么努力,他已经无法握住树皮,而他能感到自己脚上的冰正在迅速增加。这个想法让他陷入恐惧,他努力地与之对抗着。他先用牙齿戴上手套,又猛力甩动胳膊,用尽全力让它们击打自己身体的两侧。坐着做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继续做,而那条狗则一直坐在那里,将它狼一样粗的尾巴绕在前爪上取暖。它注视着这个人,敏锐的耳朵朝前伸着,好像狼一样。当这个人击打自己的双手时,发现这个动物可以在天然皮毛的保护之下获取温暖,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强烈的嫉妒。
又过了一阵子,他的手指在经过击打之后有了一丝感觉。当那疼痛从微弱变得明显,最后成为难以忍受的刺痛时,这个人甚至想要欢呼起来。他摘下右手手套,拿起桦树皮,虽然手指很快变得麻木,可他已经抓到了那一束硫黄火柴。极度的寒冷迅速夺走了他手指的生命力,当他想要从中捡起一根火柴的时候,整把火柴都掉在雪地里。他想捡起它们,可是却无法做到,没有生机的手指既不能触摸也不能抓握。他很小心,不去关注脚、鼻子、脸颊上的冰,只一心关注那火柴。他用自己的眼睛代替手指的感觉,看着手指放在火柴两侧便努力合拢手指——确切地说是他想合拢手指,因为大脑已经失去了对手指的掌控,手指并未服从这个命令。他又将手套戴起来,猛力击打自己的膝盖。然后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捧起火柴和雪放在腿上,可是这并不能对他有所帮助。
一番尝试之后,他终于将火柴夹在自己的掌根。当他试图用嘴咬住那火柴的时候,他听到嘴唇上的冰裂开后发出的噼啪声。他先将下颌收紧,上嘴唇探出,用上牙去将那火柴分出一根。他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一根火柴掉在他的腿上。情况无法好转,因为他没有办法捡起它。但他想出一个好办法,用牙叼起火柴在腿上摩擦。擦了二十多下,火柴才冒出火苗,他便又叼着它去点燃树皮。当那硫黄开始燃烧时,烟钻进他的鼻孔和肺部,让他忍不住痉挛一般咳嗽起来,火柴又掉在雪地里熄灭了。
萨尔福尔溪那个老前辈是正确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控制着自己的绝望。心里不断在想:零下五十度以下,真应该有个同伴。他击打自己的手,却不能获得任何感觉。他猛地用牙摘下手套,露出两只手,将整把火柴都夹在手掌根。在胳膊上的肌肉尚未结冰之前,他可以用手掌根夹紧火柴,然后他将那一把火柴顺着自己的腿摩擦了一下,火柴便发出火光,足有七十根火柴同时开始燃烧。没有风能吹灭它们了,他歪着头躲开那浓烟,然后将那一把燃烧的火柴靠近桦树皮。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有了感觉,因为那是非常强烈的疼痛。他忍耐着,笨拙地将火柴举到桦树皮旁,可是那树皮并不能很快燃烧,因为他自己的双手遮蔽了大部分的火焰。
在他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只能猛地分开双手,燃烧着的火柴掉进雪中,可是桦树皮已经点燃了。他将干草和细树枝放在火上,在无法挑拣的情况下,他只能用双手的掌根夹起柴火。小片的朽木和苔藓挂在树枝上,他用牙齿尽可能咬掉,对那火焰,他不得不小心翼翼而又狼狈地去呵护。火就是生命,它不能熄灭。身体表面的血液流失让他忍不住颤抖,也变得越来越笨拙,一大片绿色的苔藓掉进火苗,他想用手指将它拨出去,可是颤抖的身体又使他用力过猛,将那一堆火都弄散了。燃烧的草和树枝被分离开,他想将它们聚拢,虽然拼命努力,可是因为颤抖加剧,反而让它们更加分散。树枝冒出一阵烟,又熄灭了,这一次生火又失败了。他黯然四顾,眼神落在那只狗身上,它在火的余烬边躁动不安地耸动着,两只脚轮流抬起,渴望和急切使它的重心前前后后不停地挪动着。
望着那只狗,他的脑中忽然生出一个疯狂的主意。他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被陷入暴风雪中,于是他杀死了一头小公牛,躲在尸体的余温里面获救了。他也可以将狗杀掉,让温暖的尸体驱赶手的麻木。于是他开始呼唤那只狗,声音中有一种陌生的恐惧语调。他对狗说话,叫它过来。可是狗吓坏了,这种语调太陌生,它从未听过。它充满怀疑的天性察觉到危险,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危险,但它大脑之中的某个地方正生出对那个人的恐惧。它听到那个人的呼唤,耳朵朝后压下,显得躁动不安,弯背、耸肩和换脚的动作越发明显,它不想过去。那个人用双手和双膝朝它爬过来,这个姿势更激发了它的怀疑,于是它迅速地侧过身子跑开了。
在雪地里坐了一会儿,这个人开始挣扎着保持镇定,他用牙齿给自己戴上手套,然后站起来。他先朝下看了一眼,以确认自己确实站了起来。双脚失去感觉也让他失去了和大地的联系。当他站立的时候,狗的怀疑似乎也因此消减了。他用果断而带着命令的口吻呼叫那只狗,让它又回到了习惯性的忠诚中,它来到了他的身边。这个人失去自控的胳膊猛地抱住那狗,他发现自己的手不能抓,手指也不能弯曲,这让他着实感到惊讶。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狗没有来得及逃走就被抱紧,他坐在雪地里,任凭狗发出愤怒的吼叫用力地挣扎。
将狗揽在自己的胳膊里,这就是他所能做的。他发现自己无法杀死那条狗,因为麻木的双手不能抽出那把带鞘的刀,而勒死狗的可能性也很小。他只好将狗放开,狗疯狂地跑远,尾巴夹在两腿间,不断嚎叫着。这个人看看自己的手,以确认它们的位置。他再一次前后猛烈地甩动胳膊,用双手击打身体两侧。五分钟之后,他的心脏运送了足够的血液到身体表面,他停止颤抖了。可是双手仍然没有感觉,它们像砝码一样垂在胳膊下面,当他试着再去感受它们时,却失去了它们的位置。
他已经被压抑和对死亡的恐惧控制了,他意识到这不仅是手指和脚趾结冰或者失去手脚的问题,而是关乎他的生死存亡。这让他陷入恐慌之中,他转身跑到溪床,顺着模糊的小路奔跑。狗从后面追上来和他一起跑,他的奔跑毫无目的,因为他处于一生之中从未体验过的恐惧之中。他在雪地里费力挣扎着,他看清楚小溪的两岸有光秃秃的山杨树和天空,这让他感觉好了一些,可他并未停留。他又继续跑,只希望脚能解冻,如果可以跑得足够远,也许就可以到达营地。虽然他可能失去手指、脚趾和脸颊上部分东西,可是伙伴们会照顾他,让他剩下的部分存活。可是他脑海之中却还有一个声音在说:他永远到不了那营地。距离营地还有太多英里,冰冻已经让他失去了希望,他很快就会僵硬地死去。他让自己努力忽视这个想法,任凭它在脑中叫嚣却选择无视它,让自己去想其他的事情。
他很奇怪,自己居然可以用冻僵的双脚跑步,当它们落地的时候,他根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在他自己看来,他好像在地面滑行,并未和地面接触。他曾经在画里面见过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他不知道那天使滑翔的时候是否和他有一样的感受。
他一直想着跑到营地和伙伴会合,但是却忽视了自己并没有那个耐力。被绊倒几次后,他变得蹒跚,不断摔倒,当他试图站立的时候,他失败了。他决定必须先坐下来休息,下一次只能选择走路,不停地走下去。当他坐下来喘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很温暖,不仅没有发抖,而且还有股暖流在胸膛中游走。虽然他的鼻子和脸颊仍然没有感觉,但跑步带来的热量已经让手脚融解了。然后他想到自己身体被冻结的范围正在扩展,这个想法无法压制,他企图遗忘它去想别的事,因为他知道这会让他感到惊恐。但是这个想法不断冒出来,直到他脑海之中产生了一幅自己被冻僵的画面。这太可怕了,他又顺着那条路疯跑起来,每当他想要减慢速度的时候,那冰冻正在扩散的想法就会让他重新跑起来。
那条狗一直跟着他跑,当他再次摔倒时,那狗就会坐在他前面,用尾巴绕过前爪看着他。动物的温暖和安全让他感到愤怒,他咒骂着,直到那狗低垂下耳朵。而这一次,颤抖又一次占据了他的身体,他和冰冻的战斗即将失败。身体结冰的想法让他继续前进,可没跑出去一百英尺,他就踉跄着跌倒了。这让他更惊恐了,他等到呼吸恢复后便坐了起来,脑海中涌出用尊严迎接死亡的想法。但是这样的想法不能占据他的大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割掉脑袋的鸡一样四处乱跑,真是丢脸!既然他必须被冻死,那他也希望体面地死去,这样的平和心境让他感受到了一缕困意。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在睡梦里死去,就像被麻醉了一样。冻死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糟,还有很多比这更糟的死法呢。
他想象着自己的尸体被伙伴们发现,他忽然发现自己和他们在一起,顺着小路一直寻找自己。然后转了一个弯,他发现自己躺在雪地里。他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因为这天确实太冷了,这就是他的想法。当他返回美国时,他希望可以将这里的寒冷讲给大家听。思绪顺着这个想法又漂移到和萨尔福尔溪前辈的画面,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正暖和舒服地抽着烟斗。
“你是对的,前辈,你是对的。”这个人含含糊糊地对萨尔福尔溪前辈说着。
这个人陷入了从未体验过的最满足的睡眠中,狗就坐在他对面等待着。短暂的白天和悠长的黄昏结束了,狗没有看到他要生火的迹象,而在它的意识里从未有人这么做过。黄昏降临,狗对火充满了渴望,它猛烈地轮换着前脚,嚎叫着,但又担心被责骂。可是那个人默不做声,狗的嚎叫声大起来,它爬到那个人身边,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这让它毛发直立,急忙后退了几步。夜还是那么寒冷,星空闪烁着,那条狗站在那里不断嚎叫着。然后它转身离开了,朝着它所知道的营地的方向跑去,在那里有其他的人可以给它提供食物,可以为它生火。
知识拓展
杰克·伦敦(1876—1916)
杰克·伦敦是美国现实主义作家,其一生创作颇丰,主要作品有《野性的呼唤》《海狼》《白牙》以及短篇小说《热爱生命》《老头子同盟》《北方的奥德赛》《沉寂的雪原》等。
杰克·伦敦出生在美国的旧金山,来自“占美国人口十分之一贫困不堪的底层阶级”家庭。贫苦的出身为他以后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他的作品语言朴实、笔力刚劲、富有阳刚之气,在美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深受美国大众的欢迎。
阅读思考
1.文中作者所描述的地方冷到了什么程度,请举例说明。
2.文中的主人公在升起第二堆火的时候,犯了怎样的错误?这个错误又造成了什么严重的后果?
3.当他生第三堆火无法成功的时候,他在脑海中冒出了怎样的想法?最终他的想法变成现实了吗?
4.为什么极度的严寒没有给这个人留下任何特别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