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序一
钱谷融
陈建华同志的一本论述中国文学与俄苏文学关系的新著即将出版了,承他不弃,要我为它写几句话,这在我是十分乐意的。因为俄苏文学对我来说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鲁迅先生在《祝中俄文字之交》一文里曾说过“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这样的话,我则可以说是喝着俄国文学的乳汁而成长的。俄国文学对我的影响不仅仅是在文学方面,它深入我的血液和骨髓里,我观照万事万物的眼光识力,乃至我的整个心灵,都与俄国文学对我的陶冶熏育之功不可分。我已不记得最先接触到的俄国文学名著是哪一本了,总之是一接到它就立即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使我如醉如痴,使我废寝忘食。尽管只要是真正的名著,不管它是英、美的,法国的,德国的,还是其他国家的,都能吸引我,都能使我迷醉,但是论作品数量之多,吸引我的程度之深,则无论哪一国的文学,都比不上俄国文学。特别是就19世纪来说,你看,从普希金开始,俄国文学史上一连出了多少辉煌的名字呵!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冈察洛夫,一直到契诃夫、高尔基,每一个都是大师级的,哪一个国家,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能够为世界、为人类贡献那么多顶尖儿的杰出作家呢?这真是奇迹!
俄国文学是与我青年时代的生活紧密联系着的。1938年,我考入了中央大学。那时中央大学正内迁到四川,校址设在重庆郊外的沙坪坝,又另在柏溪建立了分校,初入学的一年级新生便都在柏溪就读。柏溪离沙坪坝大约有十多里地,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谷。那里绿树成荫,溪涧纵横。在中国半壁河山正遭受着日本侵略者蹂躏的时候,这里仿佛成了世外桃源。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虽然他们的家乡大都已沦敌手,国恨家仇,时萦心头,但处身在这样一个清幽的环境里,却听不到枪炮声,就连日本轰炸机的声音也绝少入耳。整天围绕伴随在周围的尽是鸟语花香和淙淙流水。我那时正沉浸在对父母和家乡的怀想和思念中,便只有借着小说来排遣自己的忧愁和寂寞了。在高中以前,我读的主要是中国的旧小说,进了大学才开始接触外国小说。这就使我一下子眼界大开,在我面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新的天地,我结识到了许多与旧小说中所写的完全不同的人物。他们的思想爱好,他们所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和风尚习俗,与我一向所熟悉和知道的完全不同。施托姆的《茵梦湖》、洛蒂的《冰岛渔夫》、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等书,给了我无限的欢喜和忧伤。特别是屠格涅夫的《罗亭》《贵族之家》等,引起了我对人生的思考,在我心头激发起对青春、对未来岁月的朦胧的憧憬和诗意的幻想。一段时候,屠格涅夫使我十分着迷,他几乎占去了我所有的空闲时光。《初恋》《春潮》《阿霞》《浮士德》等等,我一部接一部地专注地阅读着,他的作品中的清幽隽永的抒情气氛,他的充满感伤和哀愁的调子,与我自己思念亲人和家乡的凄凉悲苦心情结合在一起,使我深深地陷入了一种流光易逝、好景难再的悲凉哀伤的境地而不能自拔。可是,说实在的,我也并不真想从这种境地中挣脱出来。因为我觉得它虽然悲凉,却是种甜蜜的悲凉;尽管哀伤,却是种温馨的哀伤。实际上我是乐此不疲的。
后来我又迷上了契诃夫。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我觉得其艺术价值远在莫泊桑和欧·亨利之上,他的戏剧作品,则甚至使萧伯纳产生了要把他自己的剧作付之一炬的感觉。在契诃夫的作品中,我觉得也弥漫着一种哀愁与忧郁的气氛。他的哀愁虽是淡淡的,忧郁却十分浓重。在果戈理的《狄康卡近乡夜话》和《密尔格拉德》中,在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中,都充满了这种哀愁与忧郁。推而广之,几乎在所有伟大的俄国作家作品中,都不缺乏这种哀愁与忧郁的色调。我想这是与俄国人民长期处在专制政体的高压下所产生的实际感受相一致的。我们中国在过去也长期处在封建专制政体的高压下,人民都经历过类似的苦难,所以对俄国作品特别有一种亲切感,特别易于接受。但我觉得在中国旧时代文人的笔下,虽然也同样摆脱不掉哀愁与忧郁的成分,却总是与俄国作品有所不同。中国文人的哀愁与忧郁,大多是偏于个人一己的切身感受,缺乏一种大气。而俄国作家的却往往超越于个人之上,而直接与广大人民的感受相通。在那里面饱含着人民群众的血泪痛苦,充满着恳挚深切的人道关怀。这恐怕是与在这片广袤的黑土上形成的厚重的民族性有关的。
接触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我是比较迟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社会黑暗的揭露者与批判者,一个是人性的解剖者与拷问者。就他们的描绘才能和作品所达到的深刻程度来说,恐怕是所有古往今来的杰出作家都很少能够与之相匹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性的观察之深,他的解剖刀的锋利与无情,简直到了令人可怕的程度。我一面读着他的作品,一面不由得时时在颤栗。我脆弱的心灵有点经受不住它的震撼。因此我并不喜欢陀氏的作品。但它自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叫我放不下手,而且还逼使我要去找未曾读过的他的其他作品来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真如人们所说的是一个天才。但他是个残酷的天才,可怕的天才。而我想,他的作品显得如此残酷与可怕,恐怕是因为正如高尔基所说,在他的“灵魂深处体现着人民对一切苦难的追忆”[1],这些追忆是如此可怕,如此使他难以去怀,他就把这些“可怕的追忆”一一强有力地在他的作品中反映出来了。至于托尔斯泰,他的心灵是健全而强壮的,绝少病态。他的作品有一种鲜丽明朗的色彩,即使所写的是人间的苦难、社会的黑暗甚至一些十分阴郁的场面,经他一写,这些苦难、黑暗和阴郁的场面,仿佛就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是那么的不合理,那么的令人难以容忍。这就会激发起人们的愤怒和不平,使他们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要反对它和铲除它的力量来。这是因为托尔斯泰有一颗博大的心灵,他热爱生命,热爱大自然,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作为一个“暴虐和奴役的敌人,被迫害者的友人”,他尤其热爱劳动者,热爱善良的人民,他是本着对劳动者、对善良的人民的爱心来从事写作的。他曾说过,没有对对象的爱,便没有艺术作品。他的所有艺术作品,就是献给他所爱的劳动者和一切善良的人的。正因为他在写作中,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和爱心,所以他的作品才能有那么强大的艺术魅力,一百多年来一直为世界各国的人民所喜爱,在他们艰辛的生活中,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频频给他们以温暖和希望。
至于十月革命以后的苏联文学,我是在1949年以后才开始接触到的。尽管就其成就和艺术价值来说,远不能与旧俄时代相比,但也还是多姿多彩、不乏佳作的。尤其新中国成立初期在全面学习苏联的口号下,苏联文学给予我们的影响就特别巨大而深切。这在陈建华同志这本著作中有全面且扼要的论述。一百多年来,俄苏文学与中国文学关系之密切,是任何其他国家的文学所无法比拟的。回顾和清理一下这一段两国文学相互交往的历史,总结一下其间所取得的经验教训,对我们的文学事业今后的发展,无疑是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和作用的。陈建华同志这本新著,是迄今为止我国第一部全面系统地梳理20世纪以来中俄文学关系沿革的专门著作,其资料之翔实,论述之精当,处处显示出他学养的深厚和识见的超卓。这不但是一本开拓性的奠基之作,也是一本沾溉后人的有长远价值的书籍。我能够在它问世之际写上几句话,是深感荣幸的。不过因此而唠唠叨叨地向读者忆述了我个人往昔的一些阅读感受,既不合适,也有负陈建华同志的雅意,又不免感到抱歉。
1997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