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董荆临梦试张显 桃花湖剑斩蛇妖 下
次日一早,董胥备了酒水饭菜,又携寨中一些长者作陪,张显客随主便,宴饮之中开始问些湖中巨蟒之事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顿时将其中关节讲述明白。
原来,就在前年春时,有一壮汉在月光下发现湖心有大团五色奇光闪动,入水查看,人一沉水,不见再起,只次早浮上半截残尸,没了五脏,像是被凶物啃食而亡。
山人大惊,选了几个水性好的壮汉入湖查看,倒真是有所发现,湖心有两巨穴,一是泉眼,深而不大;一是石窟,内中大蚌甚多,桃花珠便是由其所得,如今这石窟之内竟有一条水桶粗细的大蟒盘踞,当头几个壮汉又被蟒吞入腹内。
众人久在深山,毒虫猛兽早已司空见惯,眼见族人被这孽畜生吞,倒是激起了心中血性,纷纷拿出弓箭长刀,誓要把这巨蟒拨皮拆骨。
只是这条毒蟒非同一般,在水中潜伏多年,得了蚌珠灵气滋润,近些年来开了灵智,加了神通,一口瀑布也似的喷泉,带着大股毒气,朝前直射,山民被这毒气一熏,重的当场丧命,隔得远些的也是卧床不起。
幸好这毒蟒乃是水中生就,灵智也刚开不久,不愿离开洞穴,只在湖边逡巡,只是如此以来,寨中山民却是遭了大殃,不说谷中田地全靠湖水浇灌,有这般凶物盘踞在侧,终归是人心惶惶。
张显静静听完,心中顿时了然,想必这毒蟒乃是因蚌珠而来,如此灵物,便是修道人见了也颇为心动,更遑论这条毒蟒了。他也不做拖延,来至桃花湖边,这湖水甚深,一碧澄泓,看不见底。
在他心念感应之下,立时发现了众人口中的两口大穴,一处极幽极深,另一处却是微光灿灿,灵气盎然,他捏了个闭水诀,立时跃入水中。
毒蟒昨夜子时吞吸了不少月华,此刻正在石窟酣睡,猛感水流异动,立时睁开双眼,血红一片,凶戾异常,见有人至,片片鳞甲呼吸一般张合不止,眨眼之间,便无声无息来到张显身前,一口毒气喷出。
张显早知此蟒口能喷毒,已有准备,催起护身宝衣,一道灵光散开,将这毒气尽数挡了下来。巨蟒一口毒气未将敌人喷倒,顿犯凶威,屈伸一盘,又将张显缠裹一团,巨力搅动,波浪潮涌。
张显毫不惊慌,早先他还担忧此蟒别有神通术法,还存着引上岸来之想,如今一看,不过是仗着一口毒气兴风作浪罢了,他拿出一张金刀符,默念法诀,一道剑光飞舞电射,只一个盘旋,顿时将其斩做两截。
寨中山民多半胆大,又听闻黄胥一番言说,纷纷信了张显之法力,见得张显入水除妖,群集湖边往下查看,湖水本清,花光倒影之下,人怪之形看得真切,众人忽见湖心宝光剑光飞舞电射,再一眨眼,便见张显拎着蛇头踏波而来。
众人见妖蟒已除,而张显却毫无濡湿之样,均疑真仙下降,纷纷跪地祈告,礼拜不已。
黄胥迎了张显入寨,又唤人将湖中妖蛇捞起,剥皮拆骨,他又亲自拿出九枚寨中珍藏的蚌珠献上,这几颗明珠非比寻常,里外通透,只中心一点虹芒,张显一见,便知这是最顶尖的蚌珠。
山民本就豪放热情,寨中又数年未有外人拜访,如今张显出手除了大患,寨中老少男女俱是欢呼雀跃,架起篝火,拿出野味山珍,数坛野果酿就的美酒,纷纷开怀畅饮起来。
张显久在山中修道,少见这般浓郁的红尘烟火气,汉子们聚在一桌大碗喝酒,童男童女来回玩耍嬉戏,妇人们在摆碗上茶,嘴中不时笑骂几句,几名头发斑白的老人,蹲在墙角眯着眼打盹,就连猎犬都兴奋不已,上下叫窜。
黄胥走至张显身前,指了指欢笑人群,道:“道长久在世外,我们这些山民也不与外界往来,敢问道长观中亦有乐乎?”
张显想了一想,却是一语不发。
黄胥给张显递上一碗黄酒,笑道:“以我想来,湖中蚌珠或可助益道长修行,道长不若留在此间,受我等山民供奉,蚌珠之属自不消说,山中灵珍也大可为道长取来,岂不快活自在?”
他接着自顾自道:“山民祖上也是皇亲国戚,见过不少修道高人,彼辈俱在山野枯坐苦修,数十光阴如水而过,到头依旧是一抔黄土,少年上山,白头而归,长生不死终是虚妄。”
闻言,张显眸中忽地冷光一闪,他一脚踢翻面前案几,霍然站起,喝道:“你是何人,安敢坏我道心?”他满脸杀意,如寒霜忽至,冻彻心肺,似有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之意。
见此,黄胥却是抚手大笑,道:“噫,张显,汝真吾徒也!”张显恍然,只见屋舍人群忽而凝滞,世上诸般颜彩陡然褪去,仿佛只余下了黑白二色,‘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上下虚空琉璃般破碎开来。
绿睢园内,张显睁开双眼,突见董真人早已立在面前,他一点灵光还本归来,方知那是一梦,只是梦中黄胥之样貌,竟与董真人一般无二,他心念电转,却见董真人笑道:“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闻言,张显心下一定,迷网顿开,前因后果立时了然在胸,知晓这是董真人试他道心,方才有这黄粱一梦。
董真人捻须而笑,道:“我辈修玄炼真,有三灾三障。三灾者,乃是天数使然,你成丹后自会知之。不过这三障之劫,却是时时有之,若你不能见性明心,俯仰之间便入了歧途,自绝性命。”
张显稍作沉吟,忙请教道:“师尊,这何谓‘三障’之劫?”
董真人看他一眼,道:“因外欲之惑而生魔障,因十恶之业而成业障,因九难之遭而见劫障,此乃三障也。三障难过,仙道难求,比之三灾利害亦有过之而不及也。”
张显心中一阵盘算,想来梦中所遇诸事,便是这三障之劫了,若他持心不正,道心不坚,贪心生起,堕入凡尘,定是过不了这道关卡,届时自家还能否受到董真人之青睐,却是两说。
他心如古井,不起波澜,本就道心固彻,不为人心所诱,止则能以御险,动则能以济险。止之动之,皆是道心运用,以正遇险,险中守正,终必完成大道,以吉全之矣。
董真人见他不喜不惊,宠辱不显,十分欢喜,心道:“此子果真有道缘在身,不枉我借来真宝相试,我道后继有人也。”他取出一件道袍,亲自为张显披上,道:
“你莫小觑此袍,此名天罗法衣,水火不能近,刀兵不能伤,遇寒则热,逢暑招风,诸多妙用你日后自知,也算是不错法宝,为师当年也是费了一番手段方才得来,哈哈,便算是你拜师的见面礼了。”
张显正色顿首,道:“张显多谢师尊厚赐。”
董真人想了一想,又殷切嘱道:“你道心既坚,便需有护道之法,门中‘三经五功’,我虽不曾修炼,但却皆是大道妙传,你大可择一修持。只是你须切记,修道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荏苒驹光,你若一步退,机缘便愈发远了。”张显一一记在心里。
师徒二人又说些黄白之法,水火龙虎之言,坎离阴阳之妙,一直讲说到天色黎明,董真人留下几卷素书,方才驾起祥云,飞身回府。
张显走出房门,心中不禁生出感慨,他展露头角拜在董真人门下,若换作一般人早就欣喜若狂了,自以为一步迈入天门,长生逍遥指日可待,岂知这等上真高人,若要结下师徒缘法,其中不知有多少旁敲考量。
至于梦中黄胥之样貌明明与董真人一般无二,他却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张显稍作思索,便想到了道经之中所载的‘见知障’,能见不能知,若于见知外,更无有余法,既有见知,知见何法。只将我知知我见,还将我见见我知。
这般匪夷所思的手段,着实让他心生艳羡。他摆了摆头,抛开心中杂念,复回静室,按例做起早课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大道之行,终究是要累积跬步,勤修苦练。
辰时三刻,傅维正亲身来此,请了张显出院,二人稍作寒暄,便来至一间大殿,这大殿正门由两根合抱金木支撑,架构宏大,殿中不设座椅案桌,只有一尊一人高的双颈铜炉,人来人往,隐有药香从后院飘来。
二人穿过大殿,眼前赫然是一处宽敞平地,一座无有帆杆的小船静卧正中,张显目光微闪,暗忖道:“想来这便是飞舟了。”这船浑身素白,宽长约三五丈,舟身刻有诸多符篆,也不知用何物炼作,望去倒是颇为奇异。
几名道人上下来往,将诸多药罐、玉瓶乃至木盒小心放置舟上,一名道人拿着一卷册子,时不时勾画一二,似在清点核实。他忽然目光一瞥,看见傅维正迈步走来,赶忙走下飞舟,见礼道:“傅道兄有礼了。”
他见傅维正身旁站立一人,器宇轩昂,虽说境界尚浅,却是气息极正,显然是有一番来历的,他不敢拿大,拱手道:“这位道友是?”他名唤谭郝,乃是丹鼎院三百丹师之一,不比寻常丹师那般自视清高,他向来颇为世故圆滑。
傅维正笑了一笑,便与其引见,道:“这位便是某家师叔了,此次下院之行,倒是要请谭兄行个方便。”
谭郝心下一惊,傅维正的师承他自是知晓,其祖师乃是董真人,那么他口中的师叔,难不成是董真人新收下的弟子?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又看了张显两眼,忙道:“原来是掌院高徒,谭某有礼了。”
张显拱手回礼,笑道:“不敢,不敢,此去下院,倒是多谢谭道友了。”
谭郝见张显平易近人,不似世家子那般倨傲高冷,心下稍松,态度越发热情熟络起来。傅维正见此,心下一定,再闲谈几句,便告辞而去了。
张显随谭郝走上飞舟,不一会儿,谭郝清点完毕,招呼张显一声,再拿出一枚牌符,催动法力,舟身符篆立时冒出灵光,将整个飞舟护持严实,直上云霄,凌虚御风,往西南方飞去。
舟身升起一片清光,宛如一个琉璃篷罩,朵云片片掠舟而过,张显却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寒风。他心下称奇,却又想到当日李冲和脚下所驭扁舟,同样是法器之属,想来此舟定是比不上李冲和那只。
千里之遥,片刻即至,飞舟直往龙首山含章殿前落去,张显立定船头,望着气势壮阔雄伟异常的高山水涧,他心中一片酣畅淋漓。眼见殿中有人影走来,张显想了一想,与谭郝说了几声,便提前跃下飞舟,往浮禺山而去。
片刻之后,葛益领着几名执事道人走出大殿,与谭郝叙过礼数,他忽然问道:“谭道友,刚才好像有一位道人跃下飞舟,难道是哪位内院师兄?”
谭郝神色不变,笑而不语起来。
见此,葛益也不再多问,观内弟子有不少乃是内院弟子直系亲眷,时不时会有来往,只要不被山门执役抓了个正着,也没人愿意揭开此事,他误以为刚才那人也是这般。
浮禺山,张显熟门熟路回了院子,看着空旷清幽的庭景,明明不过是几日未归,却彷是经年未至。他笑了一笑,前日自家还在苦心经营,今朝却已连跨数步,不仅位列真传,还得了董真人垂青,可谓气运加身无往不利。
就在这时,院门口竟钻进来一条通体白鳞的细小异蛇,这白蛇见了张显,也不害怕,反而朝着院中一丛奇花蜿蜒而去。张显笑了一笑,道:“慢来,此物我还有大用,可不能让你坏了去。”
白蛇充耳不闻,反而速度更快,悠忽间,一道细如银线的白芒一闪,便撞向了紫竹之上。张显神情淡然自若,伸手微握,一股莫大吸力凭空生出,立时将其拘束过来。
他也不将这白蛇如何,只看向院门,笑道:“再不出来,我便要将其炮制入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