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误红妆
“脉?”阁主平躺于凉席塌上,风微微浮动薄翼似的垂帘,天阶夜色凉如水。
“阁主。”脉自帘子后走出,沾染一身月光色,眉睫扫着凉风。
“躺我身边罢。”阁主让出一半枕头,温柔笑道。
“是。”脉红着脸,动作僵硬得像块木头板子似的平躺了下去,惹得阁主一声轻笑。
阁主一个翻身,正侧卧于脉胸膛上,他听见脉心脏的律动,真真是小鹿乱撞:“脉?”
“阁,阁主。”
“脉,你知否……少时我曾养过一只流浪狗,无论我在哪里,它总要跟着,怎么跟它说,它总不听,总要跟到不能再跟下去……我一叫它的名字,它便汪汪叫得扑向我,摇着尾巴。每夜,我与它同床共枕……后来它愈长愈大,我想它陪我一辈子……后来,我回来时,它不见了,我见到的是父亲,他说,我会是下届阁主,我当时啊,哭啊闹啊,只要我的它,父亲甩了我一巴掌,愤愤离去,我方才看见父亲身后原有一滩血未干,血里混杂的毛发可是会反着月亮光呢,和它一样……我知道这些事啊,总是由不得我,一辈子这种事啊,我这种人最是拿不定。”阁主卧在脉臂弯里,声音略显哽咽。
脉侧过身来,一把将阁主牢牢抱在怀里。阁主很少跟他说这么多话,可能是因今夜便是那夜那只名为“含”的狗的纪念日罢。他感觉到,阁主微微颤抖的身子在他怀里温热,以及阁主滚烫的眼泪,滴在他的脖颈处余温仍存。
他曾一如含一样,于人间烟火之灰烬中流浪;他曾一如含一样,被阁主抱在怀里,给其一个家。他知他的使命,是代替含,抑或成为含,甚至超越含,只因他知他的愿望,是真的能,陪着阁主,一辈子。
帘外微雨淅淅,阁后迟开的红木棉花海不经风,烂漫散了一夜,像是一袭十里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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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她拽着头发扔到窥梦轩大厅里,大声嚷嚷着要见老鸨。厅内正在相挑逗男女睁大了眼睛来看,原是一个既披头散发又衣冠不整还遍体鳞伤的姑娘。
“哟,公子哪里有事?赶在这大厅儿里闹啊。”妩女穿着鸡心领衣裳,摇着团扇轻笑着袅袅下了楼梯子到厅子里来。
“你便是老鸨?”
“哪里叫得这样难听,该叫我妩姐姐才是。”妩女只管远远儿站着摇扇子。
“这货能卖多少钱?”男子揪着那女子的头发,晾给她看。
“卖女孩子也该去后院儿,公子在大厅里闹,不伤了人家的面儿嘛。”妩女轻声一笑,眼神倒是犀利得很,“十两银子,多要免谈。”
男子一脸不服气,也懒得再要,十两够他赌一阵子小的了。他一脸讥笑厌恶地冲他带来的女子讽刺道:“呼延升不是大将军么?你叫他来救你啊!我呸!”
“红缕,银子。”妩女一眼冷艳地看着男子,寡淡道。
“是,妩爷。”一旁身穿一袭红衣的女子当即甩了十两银子与他。
“妩爷”原是道上人称呼,京都青楼数不胜数,而窥梦轩一家独大,并了不少,几乎垄断,而老鸨妩女又是个极有手腕儿的人,白的黑的都有一手,虽是女子,叫一声“爷”,不算过。
男子拿了银子便要走,只听背后妩女道:“你可听着,今日你将她卖了我,往后再敢碰她一根头发,窥梦轩便与你结下梁子了。”
男子也不理会,转头便去。一边红缕扶了那女子往后院儿去。
“大家受了惊儿了,今儿窥梦轩做东,酒水一律免了。”众人听了,异口同声叫好。妩女笑着舞动罗裙,一时也往后院儿去了。
后院,沾渍红芳交乱,难分花与面。
“共三步,咱们这儿把它叫做‘涅槃’‘习新’‘异彩’,说俗点儿便是你先把过去事说出来,再去好好洗个身子,换身漂亮衣裳,然后跟师傅去学新曲子,曲子学了好了便去接客,有朝一日啊,当个花魁!”红缕正温柔擦着女子嘴角的血,又道,“咱们女儿家唇儿上的红,只能是胭脂,而非血渍……”
只听一旁儿的小姑娘道,“来了来了,妩姐姐来了。”
彼时见妩女摇了团扇,轻移莲步便往此处来,声嗓略显慵懒:“红缕你招待好,我往月阁去。”
“你尽管去,交给我放心了,妩姐姐。”妩女这边去了,红缕方拉了女子在亭里坐下,一旁的小姑娘研墨铺纸坐定。
“说说你的过去便是,她会记下,你若不愿,所记之事便收在轩阁子里,若愿意,便送给说书先生发挥,没人知道著书者谁,可以挣点银子使使——先别想这个,先说,说出来,便是扔出去,从此忘了便是。”红缕轻轻拍拍女子颤巍的肩膀,柔声道。
女子哽咽了一回,颤着声儿,过往如水浮出:
一蹴鞠砸破了她闺阁的窗子,只听“刺啦”一声,窗纸连同春色一同砸进她的世界。
蹴鞠滚到脚边,她停下梳了一半的长发,拾起蹴鞠,离了梳妆镜,缓步至窗边,她太久没开过窗户,冬是白皑皑的一片,与粉墙一般,也没甚么可看……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楼下旦有良辰美景,却无抬眼看向她之人。失落伴着春风沉醉,她不由痴了一番。
后来蹴鞠她一直藏着,在梳妆镜箱子之下,直到三日后,一个呼延府的少将军前来认领。
她奉父亲之命来到待客厅时,父亲正同一位少将军谈话,喜笑颜开模样,见她来,道:“还不拜见呼延升少将军?”
“见过将军。”
“那日不小心砸了小姐窗户,小姐受惊了,如今不想成了信物。”
她抬眸时,那少年的朗朗的笑,再也挥洒不去。父亲为她定下了与呼延府公子的婚事,待她及笄,方可成婚。两人如此便成了青梅竹马,身为女儿家,她也有机会踢上两脚蹴鞠,叹一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景不长。
距及笄礼尚有三月,呼延升遭东宫太子构陷,以“将功抵过”为名奔赴战场,父亲怕惹人是非,不允她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临行只留了一封短信托一位小兵偷偷送与她,信上墨迹微颤,白纸黑字,短短几行:
“及笄若不归,寻一好人家,勿念。”
及笄之礼堂皇,提亲之人众多,她看蹴鞠看得痴了,忘了窗外要踏烂的门槛,只知道此处,有她——无他。
父亲出于政治考虑,尚未想好女婿着谁,其间有个秦家公子,待她极为热情,千番万番讨好,甚至为她去寻呼延升的消息——虽然无果。
想她多等一年,他未归,亦是了无音讯,且他父亲看秦家家事不错,终于是许了这门婚事。却是新婚夜,掀盖头着非他是秦。不想大山翻倒同是一夜间,父亲很快被东宫一党上了参本,瞬间树倒猢狲散。秦家公子禽兽本性暴露,加上她在夫家没了娘家支持,纵使千番万番小心,总免不得挨上几顿打。后秦家老爷去世,秦家公子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吃喝嫖赌很快家产败尽,府里一干下人卖了个干净,如此便轮到她了……
红缕见女子不再言语,只是哽咽哭泣,便与记事的小姑娘相视点头,一时安慰了女子至其情绪稳定下来,方温声和气道:“现要于你取个名字,翻个字牌儿可好?”
只见那小姑娘收了纸墨离去,少时端着一碟姓名牌便来了。
女子顿了一顿,却翻了最边上一块,见其上刻着烫金字——“破蕊”二字,不由轻声念了出来。
“破蕊,好名字,打今儿起,你便是这个名字了,晚上打烊儿时再见过众姐妹不迟,现时儿去泡个好澡,歇一歇。”这便叫小姑娘领了破蕊去沐浴。
“红,红缕姐姐……”破蕊见红缕要走,一面忙拉住她。
“怎么,不想接客?”红缕握住破蕊的手,乃问。
破蕊见红缕知她心思,只好颔首点点头。
“知道了,没甚么怕的,”红缕拿绢子轻轻擦了一擦破蕊手心手背的血迹,笑道,“你好好跟师傅学曲儿,只是卖艺便好。”
破蕊听罢,方才略放下心来,一时小姑娘便领了她去浴身,前厅里一时也少不了红缕周旋,彼时后院花皆散。
“破蕊姑娘且坐一坐,灶上热水还不够,我去烧些便来。”一时小姑娘步子忙得停不下来,又要搬柴,又要倒水,水开了还要一盆一盆端过来往沐盆里道。
“破蕊姑娘,试试水温可好?”小姑娘擦擦汗,道。
“很好……你几岁了?”
“十三四了罢?”小姑娘憨憨一笑,“我也记不大清了。”
“你为何到这里来?”
“妩姐姐人很好,我那时在街头快饿死了,妩姐姐便把我带回来了。”
“你没有家人么?……”破蕊蓦地认识到自己的话唐突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原是有的,家里没钱,便把我卖到婆婆家当童养媳了,后来在婆家生了病,各种折磨人的神鬼法子皆治不好,就丢在街头了。”小姑娘说话轻巧,好似不在乎似的,伤口流过血,撒过盐,结过痂,如今只剩下疤了,再怎么说伤口的疼好像也没甚么痛苦了,相比之下,卖惨给人看,才叫人更不舒服。
“那……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破蕊看着小姑娘往水里撒花瓣,一朵朵瓣儿在热腾腾的水汽中浮动,你说是他原在花骨朵上美,还是在这雾一般的境遇里浮动更为动人?
“三年十个月十七日了了。”她这可记得清,窥梦轩里很忙,事情却井井有条,便是因为万事要提前计划好,又不能计划死了,恐生了变动一时应变不来,因此黄历日晷皆是重要的。皆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纵使如此,白驹每步走的多少,也皆要筹谋一番,才能行远。再者,当玩笑说,每逢过节胖三斤,称称称也便知道了。
如此算来,这小姑娘到至少十岁还在受苦受难,而自己十岁时,尚是颗掌上明珠呢,只是见不得外面便罢了。便是后来见得了外面,花儿草儿,都是些美的,原来,其实,外面还有外面,是当年的她见不到的,她原在深闺,只当闺外府内是外面,那街道市井可不又是个外面么。曾经几何,她原以为自己一心想见外面,如今方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被困亦是愿困在“里面”——而如今,她真的到了真的——“外面”。她又问:
“你也到人面前去么?”
小姑娘知她问的意思是自己接不接客,便答道:“不去,我长得丑,不到客人跟前儿去的,怕讨人嫌,只在后院儿里打杂。”
如此想,破蕊方才明了这“红颜祸水”四字。自以为好的,世俗以为好的,于事实来说却是未必,敢问世间何者知善恶?乾坤早有天地拿捏。人往往无法使另一人知好坏,但事实这位严师的教训,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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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梦轩,颦渊自然知道此地,人在江湖,不知道这大青楼的,大抵真没有。明里是青楼,暗里甚么都是,没点儿地下组织,怎么立得住脚嘛。前轩主玟在时,谁不称一声爷,叠字叫的都有,一口一个“玟爷爷”,真孙子似的。要说玟爷去世以后,她的亲传独弟子妩上位,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非要说有甚么不及之处,便是只有人客气称她一声“妩爷”,却没个叫“妩爷爷”的。
翠迟此番往窥梦轩来,倒是尤其符合其富家公子哥,纨绔子弟一个的身份。颦渊只是这般想,却亦是不全全这般想。他惯性不信甚么表象,眼见未必为实。
“大冰块儿,我想来从未问过你,你自哪里来?”翠迟便走边扇着无字扇,转首问道。
“……王畿。”颦渊想了一想,道。
“你是王畿之人?那如今可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他笑道,“要说老大,你如今要多少年岁了?八百有没有?”
“二十……六。”颦渊怕人起疑,故意小说了三岁,毕竟说十六也不妥啊,真真是年龄那里放着——不由得一叹。
“那这些年你去了何处啊?莫不是仗剑天涯,行侠仗义?”
仗剑有的。他此世只有两把剑,一把一断永恒,葬于血海。至今另一把,至今至此时,仍作为他的执念,挂在腰间。他也曾想过,挂着这把剑,会不会被世人认出身份,可思来想去,除了醨,谁还会记得这把剑呢?这把剑是醨为他铸的生辰贺礼,他一直舍不得佩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师弟还曾笑他失了心窍……可如今于世间,倘若醨已不是是醨的话,他已是孑然一身。至于行侠仗义……颦渊蓦地自嘲融化在他莞尔一笑之中,却道:“差不多。”
“哦,那真飒!”翠迟一脸慕艳意,“我脑袋曾被伤过,故记性不甚好,十三岁之前之事迷迷糊糊,总记不清。奶奶心疼我,要我养身子,爹也管我严,十六岁前,我可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至今连王畿这座城池亦是未曾出过的。大哥在我这个年龄已是为国戍守边疆的火虎道大人物了,想我啊,一事无成。”
“倒也不是一事无成。”
翠迟以为颦渊有意安慰他,却要感动一番,却听颦渊又道:“好歹有吃有喝有话说。”登时感动散了,只有被暗讽的小眼神发愤着。
街道之上,夜色迷离,斜月沉沉,人流渐渐熙攘,暖色街灯好如晚霞补考,又步入人间。颦渊却放慢了步子,声音低游随风起,轻如鸿毛:“好歹……还有家。”
“甚么?”
颦渊只是轻轻摇一摇头,连脖颈处银环链的八颗珠子亦是莫得作响。翠迟不曾知晓,颦渊曾差点饿死在冰天雪地的雪山,曾几乎渴死在漫天风沙的沙漠,曾嗓子沙哑哽咽到连一句别,也莫能道出。也许别人轻松一句以为玩笑,其实是掩埋至深密不可知的伤疤。
忽闻得街上几声惨烈的犬吠之声:“汪汪,汪呜——”,不由得引着颦渊与翠迟看去。只见一只花色小狗毛发乱糟糟的,正摆好架势,向狗肉生意的屠户叫着,宣誓着临死的反抗,一双憎恶的眼眸似乎是他变得强大许多,然实则不过是小犬一只罢了。屠户腰圆背厚,双手撑腰,手中的肉刀混着血腥味与冷光。
“小狗崽子,还怪有劲的!老子今儿个一定把你剁了!”许是。狗肉生意做长了,什么凶狗都见多了,屠户没有半分恐惧,伸出手来便要逮了那小花狗,大手落下,眼看着要将其坠入地狱——
“留情。”
翠迟缓过神来之时,颦渊已握住了屠户手腕,力气大得屠户青筋暴起,应付不来,乃问:“我与公子何仇,公子挡我生意?”
“……抱歉。”颦渊如梦初醒似的,蓦地撤回了手,随即要走,屠户撇撇嘴,又拎起那嗷嗷不止的小狗来。
“等等等,老板,我愿买下此犬,敢问价几何?”翠迟忙上了又拦住了屠户。
颦渊闻得,蓦地止住脚步,瞳孔微震,不知作何。
“买它?”屠户一脸诧异,“土狗一个,除了吃还有甚么用处?”要是个三岁小孩儿也便罢了,可他面前是个十六七八的少年郎,他简直怀疑翠迟是否脑子有甚么毛病。
“您开个价便是。”翠迟陪笑道。
“……得,两串钱。”屠户将翠迟打量一番,看是个富家公子哥打扮,想了一番,故意提了价。
翠迟皱皱眉,割肉似的掏了两串钱给他。非常时期,非常钱财。
屠户收了钱,将小狗丢向翠迟,擦了擦肉刀,回了铺位上。
翠迟虽是小心抱住了小犬,感触着它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却扔怕它咬人,只好两根手指还小心翼翼地捏着小犬的嘴巴,小碎步赶上颦渊,献宝似的献上去:“呐!”
“你……为何救它?”颦渊摸摸小犬,它登时抖得没那般厉害了。
“我还要问呢,你为何不救它?”
“我……救了又能如何,我……养不了。”别说小犬,他连他自己都照顾不了,不知何日离去,若让小犬跟着自己,不过是延缓它的死期,在人间多受罪罢了。
“……”翠迟板着眼看他,俄顷,道,“得,你养不了我养。”他一侧过身,不让颦渊摸摸了,一脸“我狗你别碰”模样。谁知小犬离了颦渊宽大的手掌,随即抖得愈发厉害了,在翠迟怀里,跟欲放的烟花似的。
“嗯……要不你再摸摸?”翠迟吓得又只好陪笑将小犬递了过去。
走了少许路,翠迟看颦渊抱着小犬,眼眸深情,一会儿又买白面馍,一会儿又买豆腐脑儿地喂,再看他对自己的态度,感慨叹气道:“对人无情,对狗有意啊——”
是。翠迟说得不错,故颦渊并不否认。人才会分三六九等。人与人只见本应是平等的,然家国天下为自己的利益,将人们禁锢于三六九等的阶级之中,人们自己奴性惯了,也要将动物论价。自从了解了“人”,颦渊便爱上了狗。
“这般如何,看在你是我救命恩人份儿上,狗,我帮你养,打包票肥肥嫩嫩,你呢,进了上官府便留在我身边,我也可以罩着你。”倘若我腿保得住的话——翠迟笑笑,有点儿后怕。心中道。
罩着?颦渊多少年未曾被人说“罩着”了,他看眼前这位富家公子哥,像是被他的幼稚逗到了,也不揭穿:“可以。”
“狗我养,故名我起,”翠迟端详了颦渊怀中喝饱饭足被摸得不亦乐乎的小土狗,灵机一动,道,“嗯……便叫摸摸罢!”抬眼,他便撞上颦渊无言以对的表情,无奈摆摆手道,“不错了这名起的,本来想叫抱抱的,我妹妹曾养了只猫叫抱抱,却把我养的小兔抓死了,我记恨着呢,重名不合适——狗我养,名我起。”翠迟重申了一遍,以表态度坚决,“就叫摸摸。”
颦渊亦是不纠结,随口一问:“窥梦轩你常去?”
“没去过。”翠迟摇摇头,见颦渊似是不信,便再行两步,蓦地立在原地不走了,证明似的,道,“故到此处便不识路了。”
“既不识,又去窥梦轩作甚?”
“找林安在啊,他常在那里,直接找他比直接登门造访林府要合适些。”翠迟估摸着剩的钱财怕是不够住客栈的,父亲到底何时走还说不定呢,腰上虽挂了不少玉佩,也不舍得去当,怕赎回时早没影儿了。他抬眼看颦渊似乎不知此名,又道,“随母姓江,名泫,随父姓林,名安在。他虽窥梦轩常来,并不算是个太轻浮的人……”他感觉自己跟辩解似的,愈描愈黑,也不吭声了。
“我识路,跟我走。”颦渊似乎也甚不计较,拔腿就走。
“好。”翠迟憨笑着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温热热的,跟他的言语表情全全不同样。掌心宽大而五指纤长,指纹粗糙,握起来很舒服,怪不得小狗摸摸舍不得。
颦渊回首看他,翠迟笑道:“你给摸摸一只手,也给我一只手。”说罢,还朝摸摸扮鬼脸。
颦渊试图甩了几次,翠迟明白他心思,颦渊愈是甩他手,他攥得愈紧。
翠迟的手相比他自己,自然小而细嫩,像个小紧箍咒似的箍着他,颦渊大抵很久很久未曾拉过别人的手了,物极必反,翠迟拉他时,他心中竟有难禁的一片悸动——他极怕这感觉,却发觉这手是甩不开的,只得作罢,留了此悸。
轩宇未见笑先闻。
轩宇已见笑未停。
“呦,公子来坐啊~”站在轩门口招揽客人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条香喷喷的粉红手绢子抛来抛去,一女子见翠迟锦衣玉服,腰间放把折扇,玉佩又泠泠作响,像是往这边来的样子,便大着胆子上去挽他胳膊,用指甲细细柔柔地划他的脸,雪白的胸脯包住他的胳膊:“小公子?……”
颦渊见势,赶紧往后退了几步,要假装不认识翠迟一般。女子见颦渊衣着素朴,腰肢上又挂着剑,怀里还抱着只花色小土狗,见了她们又有意退让,便不讨没趣,暂无意招揽。
翠迟吓了一跳,被女子胭脂粉香呛得够呛,回首来眼神求助于颦渊,却见颦渊正捂着摸摸好奇探出的小眼睛,嘱咐着“摸摸莫看”。
“上官翠迟!”
翠迟蓦地脊背发凉,呆滞于原地,顿时挪不开步子了。
只见一行人围了上来,女子被上官家子弟掰开,娇兮兮地“哎呦”了一声,假摔了一下,跌到另一个公子怀里去了。两子弟们押住翠迟,要送到老爷面前去,一时过往路人围观起来,翠迟缓过神来,趁乱不备,将折扇抖下身去,一脚踢到颦渊脚边。
“竖子!我一张老脸怕要你丢尽了!”上官有礼气得胡子要跳起来,脸红得关公似的,“今日我亲自押你,看你还逃不逃!你们!把这逆子押到家去,此腿今日非断不可!”
一时子弟开始驱散人群,淹没于人群的颦渊拾起脚边的折扇,看着翠迟不断回首,不断唇语重复着“折扇”,“找我”。
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