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在一起
I
奇怪,我不认识你们。
夜太深,我看不见你们的脸
虽然你们眼中亮着那束光
有好几种颜色又那么遥远。
我很清楚,你们所有人对我而言
只是独一的在场,
我不知道把杯盏交给谁
也不想知道,我放下它,就放一小会儿。
我觉察到你们的手,
我用我的手去摸,这已是满足。(1)
因为的确没什么是真实的,在这个房间:
我们——就是你们与我——共处的房间。
就算里面有隔板,当我靠近时
隔板也会消失。我不知道
这晴朗的夜究竟处于内部抑或外面,
我端起杯盏,我举起它,它便不复存在。
杯中有什么,我不曾知道,
似乎它是真实的,或许吧,
不妨说,是酒
是我们曾渴望一起饮下的酒。
我想起我们的共享之地,
我们是置身于我们渴望抵达的地点吗?
一片草地,高高的树直抵天空,
或紧贴岩石,在幽暗中?
我能记得,但什么是“记得”?
迅速地,空无在沙漏里扩大。
记忆是这口井。周围是夏季,
灌木丛一片荒芜。我就在那儿,
我掀开被另一个世纪的
另一片天空的水锈蚀的铁盖子,
我凑近了看,是你,
是这么多年在微笑(2),今夜。
我们想要什么?
只愿将词语的意义留存。
它们是我们的杯盏,这一切是语言,
我举杯是为了你们,也与你们同在。
那是我们的嗓音吗:一阵混乱的回声
在拱穹下,阴沉,继而一阵沉默?
陌生人强闯进我们的门,
像一阵风从我们体内穿过,
我们的房间被填满又被抽空。
朋友们,这大地如此频繁地
变得如此黑暗甚至是不洁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棵树,美吗?
但一个孩童被抛进深井,
留下这一串泡沫?言说,背叛。
背叛,因为这等于继续渴望活着,
甚至,有时是愉快的。而这些时刻
具有美感,不是吗?是美的,那束光
在傍晚时分,笼罩着
我们栽种的杏树,
哦,我的朋友,
我相信,我几乎知道
美是存在的并且有所意味。我相信
仍有意义能被唤起,
我能证明词语享有对意义的权利。
然而,我也承认很难
让这信仰变成某种思想,
对它感到羞耻似乎很自然!
他是谁:
我亲眼看到的那个混入我们中间的人?
没错!是你
是你如此照顾我,在我二十岁时
当我毫不怀疑自己,却需要
一个人信任我的时候。
我一直称你为“您”,
我的朋友。但我依然听到
你嗓音里连续的敲打声
当你总喜欢说诗歌的荒谬话语
是“破碎的”。
你时常是错的,
但我了解你的错误中那正确的部分。
那么今夜,接受我赠你的东西吧。
我必须继续相信
生存总有意义。即使
在外面,只剩下风和石头。远处,非常微弱地,
有光线摇晃了几下。
同样,普罗提诺
也曾如此教谕:光诞生于眼睛,
它从双眼奔涌向物质,
它找寻着什么,这巨大的光束
偶尔会转弯,时而犹豫,它静止不动
让自己滋生出仍然模糊的词,
它源自盲眼。这令人感动,
当你看到一条条空轨道抛出自己的火种。
我握住你们,盲人之手,
我在你们的手指上
置放我干渴的唇。你们中的另一个,
他的话语因无法抑止地
渴求绝对之物而窒息,
那些词用自己的光芒
撕裂了我的天空,数年来如此黑暗的天空。
他了解那种痛苦
那种源于知道
一个人最渴望的善将永远被否决的
痛苦;更糟的,是意识到
这种善仅仅是他的梦。但他知道
他必须认定这个梦是真实的,
为了把生命交给
他所爱却并不爱他
然而像他一样渴望梦想至死的人。
还有其他人,另外的几个人,
天色已晚,他们把书递给我,
他们翻着书页。我不敢
听清其中的词,它们像他们一样
在我体内挖凿着一座深渊,劳作的喊声
沿着石头侧面一层一层传递,
那些向徒劳的天空伸张的手臂,
那些没窗户的房间发出的沉闷的凿击声,
它们一刻不停、永远持续,来自
那份我们无法理解的死亡。但我借助我的焦虑
倾听,为了在更低处观看——
像孩子蜷在他的梦的
沉静中——去看见天空、大地,
以及树荫叠加在一起的拱形:
树在黎明时分依然灰蒙蒙,黎明
要释放下一时刻的色彩。
清晨,走出去,当一切都安静时,
当“善”就是叶间的果实,
而“真”就是四面八方醒来的兽类
几乎难以察觉的哼鸣。
朋友们,但愿我们能理解:树枝、灌木,
那些能沉思的生命
明白了一切;而他们的期许
证明着我们的爱。让我们下定决心:
我们桌上这本小册子上的火焰
在今晚重又笔直地燃烧。让我们端起
我们词语的杯盏,即使词是干瘪的、烧焦的,
让我们喝下,哪怕喝的是空无。
让我们热爱星团与白矮星的空无。
我们中的一个人站起来,离开房间,
望着悬浮于夜晚的天空。
那是一条没有岸沿的河,但水流
突然转向,在那里,好像被一个
不知谁发出的喊声呼唤着,进入未来。
你会不会走到他身边,
用手触碰他的肩,
不,他不会受到惊吓。
他的名字,
好像他不会听到它。
同样转向我们的
还有他的脸在星空下遗留的部分。
我对自己说,是你,
我的老师,我的哲学导师,
他用淡淡的微笑告诉我们,
他将拒绝与一个著名的
但撒了谎的访客握手。
你知道你该如何翻译
克尔凯郭尔崇高的墓志铭(3)。
II
信任之杯盏,
塑形于伟大字词的泥土,
我们很清楚
你的形状是不成形的,但谁在乎呢,
爱更证明了我们。第一天
愉悦的幻觉里,我遴选出
一块石头,钴蓝。我的朋友啊,
让我们留住这美丽的名字。我牵着你的手,
手腕上搏动的是河流。
我们的手在寻找彼此,找到彼此并相爱,
我们塑造另一个生命,
杯盏单纯地诞生于我们手掌之间
相互摩擦,碰撞,重叠
在泥土里,是欲望,在爱里,是那个心愿。
然后,泥土的孔隙中,那些新眼睛是——
我们明白,它们也是
我们希望看到的
同一片微光,早在白昼来临前,
发源于我们的矮山
那尚不清晰的峰顶下:怎样无声的
酝酿,在燃炼的金属中,
酝酿着那巨大的甜美:黎明!
一棵树接着一棵树出现了,
依然是漆黑的,这些字符让我们确信
树似乎在雾的背景上画出了——
而一个仁慈的神也构想出了——
这片如此完美的
土地,将精神与生命调和在一起。(4)
我们没戴在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但愿它就是这地点,
是不需要证明的、自足的显象。
那是真实的吗,我们曾经所是的样子:
是承载期待的栗子壳,终有一天
被那份期待微弱的但不可战胜的推力撑裂?
我们道路底部的蓝色斜坡上,
沉默着的是我们门槛的木屏障,
烟雾升得很高。可见者即存在,
而存在则把事物聚集在一起。哦,你,还有你,
从我们生命中诞生的生命,
你们都向我伸出双手,合拢在一起,
你们的手指既是“一”又是多,
你们的手掌是天空和它的群星。
同样是你们手持这伟大的书,
不,是你们诞育了它,把这本
每夜负载着符号的书带离这深渊:
那仍在等待自己姓名的东西。
我记得。
夜晚是美丽的风暴
然后,对那些凌乱的身体而言
夜晚是睡眠同谋般的默许。(5)
天亮了,孩子走进房间。
早上,重要的是
去理解梦里看到的果实何以是真的,
而饥渴的人何以能够被抚慰。光线
能静止,这就是幸福。
我记得。这算不算是记得?
或者是想象?轻而易举就能越过的:
那边,“全有”与“空无”之间的界限。
III
我的亲人,我留给你们
我体验过的不安的确定性,
这阴暗的水域被金子的倒影搅扰。
因为,没错,这并不全是一个梦,对吗?
我的朋友,我们把彼此信任的手紧握在一起,
我们睡在真正的睡眠里,
晚上,就是这两朵云
相拥着,平静地,在晴空里。
晚上,天色很美,因为我们。
朋友们,我深爱的女人们,
我把你们给我的礼物遗赠给你们,
这靠近天空的大地,借由
数不清的手与天空融合,成为地平线。
我把我们在枯叶的烟雾中
看到的火留给你们
那些叶子被不可见世界的园丁
推到废弃房子的一面墙上。
我把这些水留给你们,在峡谷的凹陷
那不可见之处,它们似乎说
它们携带的空无是神谕
而神谕是承诺。我留给你们
那堆积在熄灭的炉膛里的灰烬
和它的一点微光,
我留给你们那撕裂的窗帘、
震颤的窗户
和困在封闭房子里的鸟。
我有什么要遗赠?我所渴望的,
是裸足下的门槛那温暖的石头,
是站立的夏天,站在骤降的阵雨中,
是我们身上的我们不曾拥有的神。
我要遗赠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
是你途经一座曾在那里的雕像,
年轻女子和她幼小的孩子欢笑着
顶着那天的骤雨回家,
这是我们对彼此的感激的符号,
是我们的财产,它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待在我们身边,等待着
在最后那天,我们求助于那座房子。
(1) “满足”的原文suffisance有双重含义:其一是“这就足够(suffisant)了”,其二是“自足”“自满”。——译者注,下同
(2) 原文是名词性词组le sourire de tant d’années,诗人构造的这一独特用法至少可以暗示三种含义,且三者同时存在、互不重叠:其一,这微笑是“我”已熟知多年的;其二,这微笑是“我”多年未见到的;其三,这微笑属于“这么多年”,即“这么多年”是发出微笑动作的主体。
(3) 克尔凯郭尔的墓志铭即“那个个体”,此处暗含的意思是,精神性的自我是通过“能把自己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关系(譬如爱、绝望、恐惧)获得的。我们可以据此推测,这部诗集的标题“仍在一起”便暗指自己和自己仍联系在一起的状态。
(4) 这五行的法语原文使用了非常极端的歧义性句法,有必要在这里呈现不同的解释与翻译的可能性。第一种可替换的译法是:“依然是漆黑的,这些字符让我们确信/树似乎在雾的背景上画出了/一个仁慈的神构想出的/这片如此完美的/土地,将精神与生命调和在一起。”第二种可替换的译法是:“依然是漆黑的,这些字符让我们确信/树似乎在雾的背景上画出了/这片如此完美的/土地,将精神与生命调和在一起,/而那片雾是一个仁慈的神构想出来的。”
(5) 由于诗人刻意造就的句法歧义性,这两行诗也可译作:“然后,在那些凌乱的身体上/存在着睡眠同谋般的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