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武帝以来为汤武辩护的三种理论倾向
“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似景帝以来一段时期内,汤、武受命放杀这个革命论的核心问题,已不得再在庙堂之上公然讨论。事实则是受命放杀问题无可回避,圣王的形象亟待维护,本朝的统治合法性不容置疑,革命论也就仍有必要继续展开,无非是讨论的面目已有所变化而忌讳益多,尤其不得再牵出高帝了而已。就是说,景帝以来围绕受命放杀问题的种种言论,无论其是否提到“革命”,实际上都是新时期革命论发展的表现形式。其中为汤、武放杀辩护而理论上发展变化相对较大的,大概不外乎以下三家:
一是说天命不常,惟有德者居之,故汤、武放杀桀、纣不为“弑”。其典型如董仲舒《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就是一篇专门为尧、舜禅让和汤、武放杀辩护的文章(26):
尧、舜何缘而得擅移天下哉?《孝经》之语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天与父,同礼也。今父有以重予子,子不敢擅予他人,人心皆然。然则王者亦天之子也,天以天下予尧、舜,尧、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犹子安敢擅以所重受于天者予他人也?天有不以予尧、舜渐夺之故,明为子道,则尧、舜之不私传天下而擅移位也,无所疑也。儒者以汤、武为至圣大贤也,以为全道究义,尽美者,故列之尧、舜,谓之圣王,如法则之。今足下以汤、武为不义,然则足下之所谓义者,何世之王也?曰弗知。弗知者,以天下王为无义者邪?其有义者而足下不知邪?则答之以神农。应之曰:神农氏之为天子,与天地俱起乎,将有所伐乎?神农氏有所伐可,汤武有所伐独不可,何也?且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诗》云:“殷士肤敏,祼将于京,侯服于周,天命靡常。”言天之无常予、无常夺也。故封泰山之上,禅梁父之下,易姓而王,德如尧、舜者七十二人。王者,天之所予也,其所伐,皆天之所夺也。今唯以汤、武之伐桀、纣为不义,则七十二王亦有伐也。推足下之说,将以七十二王为皆不义也。故夏无道而殷伐之,殷无道而周伐之,周无道而秦伐之,秦无道而汉伐之。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所从来久矣。宁能至汤、武而然耶?夫非汤、武之伐桀纣者,亦将非秦之伐周,非徒不知天理,又不明人礼。礼:子为父隐恶。今使伐人者而信不义,当为国讳之,岂宜如诽谤者?此所谓一言而再过者也。君也者,掌令者也,令行而禁止也。今桀、纣令天下而不行,禁天下而不止,安在其能臣天下也?果不能臣天下,何谓汤、武弑?(27)
这里对汤、武放杀非弑的论证,即以自古易姓而王七十二人和夏、商、周、秦易代之事,证明了天命不常而依德予、夺的道理;又明确了汤、武“为至贤、大圣”而与尧、舜并为圣王,桀、纣失天命而“不能臣天下”的事实;结论则是“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何谓汤武‘弑’?”与之相类的言论,还可以举出《韩诗外传》卷八:“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德不谦,以亡其身者,桀、纣是也。”(28)《说苑·贵德》:“桀、纣以不仁失天下,汤、武以积德有海土,是以圣王贵德而务行之。”同书《政理》述“成王问政于尹逸……对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畜也,不善则仇也。夏、殷之臣,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夙沙之民,自攻其主而归神农氏”。(29)这些言论中,都内在地包含了董仲舒所代表的三段式论证,而其核心根据,都是由来悠远的“天命不常,惟有德者居之”说(30),至于相关的申论和发挥,也都集中在天命和德及其相互关系的阐释上。像董仲舒文中就指出:“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这类辩护,可说是对孟子“诛独夫”和荀子、尸子“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说的进一步阐释和发挥。
二是说天道“去恶夺弱”,故汤、武放杀桀、纣为理所当然。其代表如《汉书》卷八五《谷永传》载谷永元延元年为成帝言说灾异有曰:
臣闻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方制海内,非为天子,列土封疆,非为诸侯,皆以为民也。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夫去恶夺弱,迁命贤圣,天地之常经,百王之所同也。(31)
按照当时的话语系统,这里把“垂三统,列三正”和“去无道,开有德”连在一起(32);又说“去恶夺弱,迁命圣贤,天地之常经,百王之所同”(33);看起来已在超越现象说规律,实际上还是以汤、武革命为立足点的。其中尤值注意的,是“去恶夺弱”被升华至天道来看待。“去恶”即“去无道”,仍在“天命不常,惟有德者居之”的窠臼内;“夺弱”则近乎“有力者居之”,即便附加“仁者无敌”式的解释,毕竟也还是偏离了孟、荀、董相沿的轨道。(34)谷永此论的直接来源,无疑是京房《易传》“凡为王者,恶者去之,弱者夺之,易姓改代,天命应常,人谋鬼谋,百姓与能”之说。(35)再往前推,则可溯至司马迁所述“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36)是京房此说,亦当附丽于汤、武之事。其所体现的,是元帝前后人们随形势发展而对汤、武放杀问题的再思考,反映了当时革命论对“有德者居之”说的又一层发展。
三是说天命依历数气运而转移,故汤、武放杀桀、纣合乎天道变易之理,其代表是《齐诗》和纬书中的“五际”说。《汉书》卷七五《翼奉传》述翼奉元帝初元二年奏封事言灾异,说“《易》有阴阳,《诗》有五际,《春秋》有灾异,皆列终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后文又说“臣奉窃学《齐诗》,闻五际之要,《十月之交》篇,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明”,次年奉又上疏说“臣前上五际,地震之效曰极阴生阳,恐有火灾”云云。(37)翼氏这三度提到的《齐诗》“五际”说皆不言其详(38),从其上下文可知其要当与《易》之阴阳、《春秋》之灾异说同关乎天命之终始、朝政之得失、王道之安危。据郑玄《六艺论》引《春秋演孔图》云:“诗含五际、六情。”又引《诗泛历枢》云:
午亥之际为革命,卯酉之际为改正,辰在天门,出入候听。卯,《天保》也;酉,《祈父》也;午,《采芑》也;亥,《大明》也。(39)
由此可见,《齐诗》和《诗纬》学缘甚近(40),“五际”当指“革命”“改正”等事的期会终始之机,似是一种以神秘主义的历数气运解释事物变易之理的学说(41)。其中所说的“午亥之际为革命”,看似所指不明,然其既述“亥,《大明》也”(42);而《大明》所叙,正是季历至文王创成王业和武王伐纣之事,可知其出发点还是与汤、武革命相关。按此五际说,革命、革政等政治上的变化,都被归为气数历运转移遇合之所致;而汤、武革命或王朝的易代作为政治变化的特殊方式,又尤其是天、人各种因素际会聚变的结果(43)。考虑到辕固生本传述其为《齐诗》宗师,“诸齐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44);那么“五际”说对“革命”的解释,似乎正是景帝时期“学者莫敢明放杀受命”以来,《齐诗》后学继续为汤、武革命辩护的一种隐晦而又神秘的方式,同时也呈现了一种“变易就是一切”,把革命与革政视为同类而漠视其方向的庸俗化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