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本紧赶慢赶的小册子,一拖再拖,拖到今天终于仓促成书了。
写书,于我,永远是一种遗憾的艺术。我不是职业作家,我有公务,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管理时间、提高效率,现在捧出的书稿依然是我不满意的,总觉得还有很多需要“改善,改善,改而后善”的地方。
早在“双减”政策出台之前,一位作家朋友就建议我续接当年的“新父母教育”,为天下父母写一本书,缓解他们的焦虑,在需求端给孩子减负,让孩子过上我们新教育实验倡导的“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2021年夏天,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把“双减”旗帜鲜明地写到了文件的标题中。“文章合为时而著”,虽然我在这本小书中讲的教育的减法与“双减”并不完全对应,但是“双减”的确是我写作本书的大背景,也是一个“催生婆”。
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位朋友鼓励我尽早把自己对减法教育的思考写出来、分享出来,与天下父母乃至于教育职业共同体成员分享、讨论、理解减法教育的意义,缓解教育焦虑,也能够让大家站在更高的立场上理解“双减”,理解教育改革与创新的必要性。从去年到今年,这位朋友隔一段时间就催我一次,他说:“这是为天下父母做功德。”
现在,呈现给读者的这部书稿,显然不只是一本给父母阅读的小册子。这是我与天下父母乃至于教育职业共同体成员,研讨“双减”背景之下家庭、学校、社会为何减、怎么减的系列思考,大体上可以分为三辑。
第一辑共四章,主要是从认识论的角度,与父母谈减法教育。第一章和第二章,我想跟父母讨论我们为什么要谈论减法教育。我们谈论减法教育的前提是什么?是幸福生活!要把教育的减法与生命的意义结合起来思考。过去我经常说,人的生命可以分成长度、宽度、高度。长度是自然生命,是身体的健康与安全;宽度是社会生命,是受人欢迎的程度;高度是精神生命,是信仰和价值观。教育是为人的生命而存在的,命都没了,教育还有什么意义呢?拓展生命的长宽高,是教育的价值所在。在第三章,我向父母们介绍了陶行知先生半个多世纪前的减法教育理念,鼓励父母和老师解放孩子的眼睛,解放孩子的头脑,解放孩子的双手,解放孩子的嘴,解放孩子的空间,解放孩子的时间。接着,讨论减法教育的根本目标: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这是新教育的理想,也是教育之所以要努力做减法的根本方向。
第二辑也有四章,主要是从方法论的角度,谈减法教育的落地。学制能不能做减法?内容能不能做减法?文凭能不能做减法?观念能不能做减法?我们的义务教育阶段,包括整个基础教育阶段,学制要不要缩短?一个学生念到博士毕业已经快30岁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在校园里度过了。学习究竟是连续的线性好,还是非连续的阶段性好?现在我们的思维方式是什么课程重要加什么,这在小学、中学、大学阶段是普遍的趋势。结果自然是课程越来越多,当学生的时间都被占满了,还有什么自由发展的空间呢?因此,能不能做一些减法,减掉不必要的知识,减掉不必要的课程?
借助本书写作的机会,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文凭的减法。能不能从文凭社会走向能力社会?我想,教育的减法中,最应该做的,也最难做的,可能就是文凭的减法。文凭,已经是教育的符号、教育的魔咒。中国古代有一个“买椟还珠”的故事,我们的学历文凭,就是那个外表华丽的空盒子。当然,所有的减法,归根结底是观念的减法、思想的变革。没有观念的减法,不在思想层面深刻理解教育减法的意义,是无法真正变成自觉的行动的。在第八章,我从中国现代有识之士的减法教育观念说起,提醒大家讨论:减法教育会不会妨碍义务教育制度的落实?减法教育会不会降低国家的人力资源竞争力?我希望从教育思想讨论的角度,谈谈我们能否为包括义务教育“双减”在内的更为广泛的减法教育做一些观念上的准备。
第三辑是三章,主要是从主体论的角度,谈父母的减法、学校的减法和社会的减法。在第九章,我跟读者朋友谈心,谈到父母的减法:如何把自由还给孩子,让孩子成为更好的自己?如何减少对教育的焦虑,拥有一颗平常心?如何减少对孩子的压力,让孩子阳光灿烂?如何减少对孩子的帮助,让孩子自立自强?如何减少对孩子的干涉,让孩子自由成长?如何减少对孩子的批评,让孩子拥有尊严?第十章讲学校的减法,主要讨论课前与课后的关系,下午三点半之后孩子究竟要干吗?我一直想就社会的减法说几句。大幅压减学科培训,堵住父母焦虑的源头,防止社会机构凭借资本实力“野蛮生长”,反对利用父母和学生的功利心态,炒作、放大教育焦虑,逼迫、胁迫学校教师和父母就范,这些做法在方向上都没有问题。
但是,减少校外培训并不意味着社会在协同育人方面的功能减弱,相反,新的格局和变化要求社会给儿童提供更丰富的实践资源和活动区域。特别是对于儿童生活的社区而言,如何利用国家政策和社会变革的动力,为儿童提供更好的发展环境和公共服务,对协同育人起着重要的作用,这些都是我们在讨论减法教育的时候,不能不考虑的问题,这也正是第十一章要讨论的问题。
回头看,三辑共十一章探讨减法教育的书稿,有的像教育随笔,有的像教育策论,有的像读书札记,林林总总,思考多于实证。这些思考大致涵盖了减法教育的主要问题,但是,究其实质,这不是一本结构严谨、面面俱到,并且理论论证、实验数据交织而成的周密的学术专著。
总的来说,本书体例不一、内容不一,与其说是专著,莫如说是合集——一本减法教育主题下的合集。我曾想过,要不要等时间充裕了,好好修订以后再出版,或者像《致教师》那样,完全以随笔的口吻,专门为天下父母写一本《致父母》,与他们探讨减法教育背景下家庭何为、父母何为,分享我对减法教育的浅见,或者纯粹按照学术专著的要求,规范地写一本供教育职业共同体成员批评的减法教育理论著作、社会科学著作。我的那位好友看了书稿以后建议我尽快出版,他说:“教育虽然是慢的艺术,但是教育改革很迫切,社会的教育焦虑亟须化解,思路决定出路,理念决定行动,我们不能等。”
所以,如今这两个可能会实现的想法只能作为遗憾,留待今后去完成了。这位朋友认为我多虑了,认为我的这些执念都是一个教授、博导的习惯性思维,怀疑我低估了各类读者穿越角色的理解力,认为教育的减法这个似乎只有教育政策制定者才会关注的问题,社会各界和父母也是关心的,甚至是更为关心的,他们会由此思考自己的孩子在学制面前,何减何从,他们甚至有比教育政策制定者更方便、更快捷的做法,解决自己的孩子在这方面的问题。
这位以“文章合为时而著”,认为教育家应该为大众写作,鼓励我、督促我的朋友说,撇开读者天然会有的角色穿越不谈,各类读者对文凭的减法、学制的减法这样的问题应该都是有共鸣的,不同的读者会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需求,思考文凭减法与他们自身和其他个体之间的关系,寻求个体层面的解决方案。
但愿他说的都是对的。聊以自慰的是,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我就减法教育这个时代命题,提交了一本抛砖引玉的破题之作,无论如何都算尽到了本分。
感谢这位不断督促我写作这本小书的朋友,也感谢所有阅读这本书的朋友。一本书,就是一粒种子。如果这粒种子在每个读者的心中开花,长出一棵棵树来,教育的春天也就到来了。
朱永新
2022年5月国际家庭日写于北京滴石斋
2022年11月13日定稿于北京滴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