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荫山下
陈逸仙没有接受朱贻荫的邀请。朱贻荫回到镇海后,又写了封信给她,劝她还是离开宁波到自己家来过暑假,她俩可以一起看书、切磋学业,“同窗消夏,快何如之!”也许是这句话感动了好友,没过几天,陈逸仙果真坐车赶到紧靠东海边的这座小县城里来了,按着贻荫信封上的地址,很容易地找到了鼓楼东街上的朱家大院。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深宅大院,檐椽星罗,户牖棋布。穿过曲折的走廊,绕过一方方天井,从最后一进中堂的西首往里拐,便看到了一个豁然开朗的园子。园门为圆弧形,门楣上方的石额,镌刻着“憩园”二字。园内别有洞天,假山、水池、亭台,掩映在扶疏的花木丛中;通幽的曲径尽头,矗起一幢粉墙黛瓦、红漆雕栏的两层小楼。
梓荫山下的憩园(朱枫故居,现为朱枫烈士纪念楼所在)
朱枫早年居住过的小楼(原貌)
朱贻荫的闺房,就在这幢雅致、清静的小红楼上。整齐的家具,明亮的窗扉,窗下摇曳着一片葱茏滴翠的湘妃竹。透过那斑斑的竹丛,能够望见后院墙外露出一角的青山,秀美得真像稼轩词中所形容的“玉簪螺髻”,仿佛是淘气的邻家小姑娘躲在那里闪着俏影儿,偷窥这小红楼上的粉妆闺阁呢……
“你是住在‘潇湘馆’里呀,朱家四小姐——”仍然是女学生打扮的陈逸仙,望着朱贻荫在家穿的一身香云纱夏装,牵着她的手开起了玩笑,“转得我头晕眼花,成了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啊!”
“逸仙,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朱贻荫热情地欢迎同窗好友。家人早已在楼下书房隔壁的空厢房,给陈逸仙安排了下榻之所。她俩一起下楼走到书房里,望着书架上摆满的各色图书,虽以古籍为多,新式书刊很少,陈逸仙还是喜出望外。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这样一个安静的读书环境,又是跟贻荫姐在一起,实在是太难得了。
“欢迎,欢迎!”一个洪亮又亲切的镇海口音,飘进屋里,“桂凤,这是你的宁波同学陈小姐吧?”
“朱伯父好!”陈逸仙没等朱贻荫介绍,就向跨进书房门的“憩园”主人行礼了。
朱贻荫的父亲朱云水,是镇海、舟山一带渔业界的名人,据说祖上也做过官,不知从哪一代才开始“下海”经商。在海上闯荡几十年,管船队、开渔行,赚了万贯家财的朱云水,娶了好几房太太,膝下儿女成行,单女儿就有六个,全都起了个带“凤”字的小名:从珠凤、宝凤、秀凤,到桂凤、雪凤、金凤。六只“凤”中,朱贻荫老四,秋天生的,所以称“桂凤”,亲友邻里们也叫她“四阿姐”。
这憩园,是朱云水六十寿庆那年新修的园子。取此园名,寓意着这位曾经沧海的实业家隐逸退休之志,也是他晚年的自号。年逾花甲的憩园老人,以收藏金石字画为乐,也常常来书房走动。桂凤在众姐妹中书读得最多、最好,人又娴静聪慧,因此备受父亲的喜爱和器重,陈逸仙自然也成了朱府上的贵客。
第二天一早,朱贻荫就陪同陈逸仙,去朱家大院毗邻的梓荫山麓看风景。
梓荫山不高,比起城外的镇海第一名山——招宝山以及在甬江入海口与之相对峙的金鸡山来,这座只有几丈高的小丘很不起眼,就像两道屏风背后摆放的一张矮几。但由于它的位置在城内,自北宋以来,又先后建起了孔庙、屏山堂、迎秀亭、文昌祠、蛟川书院,因此,梓荫山麓钟灵毓秀,人文荟萃,也是历代儒学教官的衙署所在。朱熹、全祖望等名家大儒都曾来此讲学授业,吟咏它的诗词歌赋更不在少数。山名“梓荫”,即源于《周书·梓材篇》,取“梓材荫泽,荫庇学子,源远流长”之意,不同凡响地赞誉着这块乔木森森、芳草如茵、古建筑群错落有致的方寸之地。
然而,吸引陈逸仙的,既不是它的亭台楼阁,也不是骚人墨客的踪迹,而是萦绕和凝聚在花木砖石间的历史烟云和民族正气。素有“浙东门户,海天雄镇”之称的镇海,自古就是海防重镇,逶迤在江边海头、屏障古城的每一座青山上,都有炮台、碉堡、城防等军事设施,大小不下几十处,历尽数百年来镇海军民保家卫国,抗倭、抗英、抗法的风风雨雨。而坐落在城内梓荫山麓的学宫、书院,则成了当年文臣武将们商议军机、联络四方和过往驻留之所,同样见证了这些反侵略斗争的英勇史实——咫尺之地,也铭记着许多英雄的姓名和他们可歌可泣的故事。
“啊,‘流芳’!好漂亮的颜鲁公体……这是谁题的字啊?”
从梓荫山西麓孔庙大殿里走出来,经过大成门前的甬道旁,陈逸仙望见泮池东边的空地上有一块年深月久的大理石碑,漆黑的碑面镌刻着两个鲜红的大字,笔触饱满遒劲,如石榴花似的映照周围的绿丛。一向喜爱书法艺术的她,戴着眼镜凑近石碑瞧了个仔细,但见那碑文下面的款章模糊不清,便回过头来问朱贻荫。
“这是明代卢镗的‘流芳碑’。”朱贻荫从甬道边上走过来,向她解释道,“卢镗是嘉靖年间守御镇海的都督,同名将戚继光、俞大猷一起抗击从海上来犯的倭寇。当时他已年近七旬,还带兵杀敌,招宝山上的威远城就是他主持修建的。他将这两个大字刻写在文庙的泮池旁,也是为了激励部下,鼓舞士气。”
陈逸仙“哦”了一声,点点头,同朱贻荫转身向泮池走去。狭长的泮池上横跨着三座古朴的石桥。她俩从东头的一座桥上走过,望着桥下清清的池水,朱贻荫对陈逸仙说:
“你知道吗?同林则徐一起抗英的两江总督裕谦,在镇海陷落后就是在这里投水尽节的!”
陈逸仙的目光在眼镜后面闪动着,仿佛要从那清澈的池水里看出个究竟来似的。
纪念明代抗倭英雄卢镗的流芳碑,离憩园很近
刚才在梓荫山北麓的蛟川书院旧址前经过,她就听贻荫说起鸦片战争期间,林则徐从广州调来浙东协办沿海防务,曾在此住过。当时,这位虎门销烟的英雄、威震敌胆的一代名臣,已受到投降派的排挤,被革去了两广总督的职务,来到镇海后,连个正式的职务都没有,但林则徐毕竟是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忍辱负重,毫不计较个人得失,天天从栖身的蛟川书院出发,去观察山情海势,查看各处炮台,向驻军将领们传授御敌方略,还用自己带来的《炮书》指导筹建不久的镇海炮局精研铸炮技术……然而,昏庸的道光皇帝为了进一步推行乞和投降的政策,竟在这节骨眼上下达了继续“查办”林则徐的谕旨:革除四品卿衔,立即送离镇海,遣戍新疆伊犁。
圣旨到达镇海的那一天,正在积极备战的两江总督,同样是主战派的钦差大臣裕谦也惊呆了。他是林则徐的好友,一直在支持林则徐的工作,而且已经奏请朝廷给林则徐委派实职,以便让他更好地发挥作用,料想不到等来的竟是“晴天霹雳”!裕谦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打击对镇海防务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因此,他满怀同情又忧心忡忡地来到蛟川书院跟林则徐话别,带领手下的文武官员,将林则徐和赶来随行的林则徐之子一直送到南门外的码头边,依依不舍地望着这位举国敬仰的谪臣迁客登船远去……
林则徐离开三个月后,虎视浙东已久的英国舰队重新挑起战端,裕谦领导镇海军民全力抵抗,同拥有坚船利炮和上万兵力的强大入侵者展开了一场极为惨烈、名留青史的“定海、镇海保卫战”。经过六个昼夜的浴血搏斗,定海失守,英军气焰嚣张地直扑镇海城下。裕谦率四千将士在关帝庙前泣血盟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并亲自指挥战斗。终因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加之浙江提督余步云临阵脱逃,战局难支,单招宝山、金鸡山两处前沿,就有千余名将士阵亡,旌旗破碎、硝烟弥漫,一座孤城陷入腥风血雨之中。
当裕谦和最后一批守军在敌人密集的炮火下撤至梓荫山麓的孔庙前,这位蒙古镶黄旗贵胄、清朝开国功臣后裔、进士出身的朝廷重臣,知道城将不保、自己践诺的时刻已到,便将怀中用黄巾包裹着的授印和一封遗书交代给左右,从容镇定地整顿装束,遥对着镇海城西北的京阙方向行完跪拜礼,毅然纵身跳进了大成门前的泮池……
“裕谦——他死了吗?”听得入神的陈逸仙,望着波光粼粼的泮池忍不住发问。
“没有。他被亲兵救了上来,微息尚存,因镇海城已破,他在被部属们送往余姚的途中,又趁人不备,吞金而亡。”
这是1841年10月10日(道光二十一年农历八月廿六日)发生在古城镇海的悲壮一幕。中英鸦片战争期间,裕谦为清朝封疆大吏中唯一亲临战场以身殉国者,清政府追封其谥号“靖节”。裕谦投水尽节的同时,镇海县丞李向阳自缢殉职,在此之前,驻守定海的三位总兵葛云飞、王锡朋、郑国鸿已全部牺牲。为纪念他们和阵亡将士,招宝山下建起昭宗词,每年的农历八月廿六日这一天,镇海官民都要在那里举行公祭。
“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过昭宗祠,那时还供奉着‘靖节公’的牌位,不知现在有没有了。”朱贻荫讲完泮池边发生的往事,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
“梓材荫泽,荫庇学子,源远流长——”陈逸仙掏出手绢擦眼镜上的水汽,随口背诵起这个梓荫山出典的名句,禁不住感叹道:“贻荫姐,想不到你的家门前,就有这样的忠肝烈胆,真是一块千古流芳之地!”
眼前低矮缓平的梓荫山,在盛夏浓荫和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仿佛也高大了许多。
陈逸仙在朱家大院住了一个多月。除了跟朱贻荫出游、踏访镇海名胜,更多的时间还是在憩园的那座小红楼里,两人一起做功课,翻阅书房里那些陈年八辈的古旧书籍和风行一时的林译西洋小说。她们也常在一起临帖练字,醉心书法的陈逸仙发现朱贻荫不仅字写得清秀,还能画画、绣花,做女红,更是一把好手。她们还在一起弹琴、唱歌,背诵唐诗、宋词,也读从上海、杭州等地输入的郭沫若、郁达夫一路新兴作家的白话诗文……对文学的共同喜爱和年轻人的理想追求,常常将她俩关心、探讨的话题,从手中的书本和眼前的时事,引向广阔的社会与人生。在那一个个悠长的夏日里,憩园的山石池水、小红楼上的婆娑竹影,不知听到了两位同窗多少促膝谈心的话语。
许多年后,九秩高龄的老革命家、资深共产党人陈修良(当年的女师学生陈逸仙)在一篇缅怀朱枫烈士的文章[1]中回忆起这段学生时代的难忘时光:
……憩园内竹篱假山,小桥流水,风景如画,环境极为幽雅。园后有书房三间,是朱枫父亲读书、会客的地方。她家藏书颇多,字画满墙,我们这一个来月多数在书房里读书论文,过得极为惬意。但我发现那时她(指朱枫,即朱贻荫。——引者注)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深宅大院,平日里独处闺中,没有人可以谈心,而镇海毕竟比宁波更闭塞,“五四”的影响比起宁波来还要小一些。
我的家庭情况与朱枫不同,母亲是个杀出封建大家庭的“叛逆者”。她过去崇敬鉴湖女侠秋瑾(也巧,我出生和秋瑾牺牲同年),常向儿时的我叙述秋瑾一生英烈。后来母亲又称颂孙中山,竟以孙中山的号“逸仙”作为我的名字。因此,那时我就把自己的理想告诉了她——我想做个革命家。我不知道自己的话对她是否有影响,但其时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位多愁善感的名门闺秀,后来会成为自己的战友,而以轰动台湾的悲壮捐躯结束其革命者的一生。
正如这位相知甚深的老同学所言,生活在“潇湘馆”般优裕环境里的朱贻荫,内心也像“潇湘仙子”一样“多愁善感”。因为朱家虽以商贾为业,但骨子里仍是一个封建色彩相当浓厚的旧式家庭,妻妾成群的一家之长朱云水,平素高高在上,跟子女接触很少,重男轻女的思想也很严重。他之所以视贻荫为掌上明珠,能够让她外出读书,除了贻荫本人的争气,很大程度上还是夫人的缘故。贻荫的生母、朱云水的二太太陈氏,是本地报关行老板的独生女儿,嫁到朱家来的时候妆奁颇为丰厚,报关行老板死后又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全归到陈氏同她所生的两个女儿宝凤和桂凤的名下,因此,她们娘儿仨在朱家大院的地位才与众不同。然而,两年前陈氏病故,从竹洲女师回家奔丧的朱贻荫哭得特别伤心,她觉得脚下的花砖地和身后的高院墙都崩塌了:失去了慈爱的母亲,同胞姐姐宝凤也已经出嫁,从此以后在这个偌大的门庭里,她连一个说知心话的亲人都没有了,原本就内向的性格,又增添了一份林黛玉式的孤单与凄清。
不过,小红楼上的朱家四阿姐,并不像大观园里的林妹妹那样爱使小性子和恃才傲物,恰恰相反,她柔弱又宽厚,持重又谦和。由于她在女师同学中年龄稍长一点,人缘也好,进校不久就同活泼开朗的“作文状元”陈逸仙一起被推选为班长。她俩性格上的反差,变成了工作中的互补,志趣相投更使她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即使在“女大当嫁”这样的敏感问题上,朱贻荫也向陈逸仙坦露心曲:母亲在世时,就为她们两姐妹的终身大事操心了。比自己大两岁的宝凤所嫁的是母亲去普陀进香时认识的一户农家,两位笃信佛教的老太太在朝香路上结成了儿女亲家。爱女心切的陈氏还相当迷信,曾请一位号称“半仙”的算命瞎子给自己的小女儿推算婚嫁,那瞎“半仙”掐着贻荫的生辰八字磨叽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
“老人家,这话不好说啊……”
“但说无妨——”陈氏夫人嘴上这么说,心却提起来,“我家桂凤有什么大碍吗?”
“没有,没有。府上的这位千金呀,就是命相有些‘冲’,不宜嫁年龄相仿的童男子,那是要相克的。”瞎“半仙”说到这里又停下来。
“那该怎么办呀?一辈子不嫁人哪?”老太太急着问。
“找个年纪大一点的如意郎君,做填房,平安就是福啊!”
瞎“半仙”说完就走了,老太太却从此结下了一块心病。
没过多久,朱云水的这位陈氏夫人,就带着未能亲自将二女儿送出门的遗憾过世了。算命先生关于桂风未来婚姻的荒谬预言,却没有随她而去,而是留在了朱家大院里,成了压在憩园老人心头的一个负担,一个终究要兑现的期待。当然,这样的“瞎话”在那个闭塞、蒙昧的年代里,对当事人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它像游魂似的徘徊在小红楼的四周,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暗淡了贻荫姑娘对于未来生活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