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生命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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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古代北京的几个问题

一、起源试探

北京是世界闻名的古城,至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它的名称,最初见于记载的叫做蓟,以蓟为中心而最早兴起的一个奴隶制国家就是燕。

根据古代传说,蓟或燕国,乃是周武王所始封。但是始封的事实,古籍所载很有出入。有的说受封的是黄帝之后,封地在蓟[1]。有的说受封的是召公,所封为燕,或称北燕[2]。后来又有人说,召公也就是黄帝之后[3]。但是也有人认为黄帝之后始封于蓟的已经绝了,到成王时,才又封召公于蓟,是为燕国[4]。更有的说召公始封,乃在北平无终县,叫做燕国,因燕山而得名。后来燕国势力逐渐强大,终于并吞了蓟,并且迁都到蓟城[5]。以上各种说法,很难肯定谁是谁非。

实际上,北京原始聚落的发展,早在周初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这是和北京地方势力的兴起分不开的。按照郭沫若先生的意见,燕乃是一个自然生长的国家,它和周朝只是或通婚姻或通盟会而已,并不是周所始封[6]。还在周武王伐纣灭商以前,燕这个自然生长的国家已经存在。卜辞所见有叫做妟的一个国家,是殷商北方的属国[7]。妟金文作匽,亦作image-043-1或郾,这就是后来人所熟知的燕国[8]。如果认为燕是始于周初所封,那是错误的。古代有此传说,正是因为先已有个燕国的缘故。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清同治六年(1867),北京城郊发现了商周时代的几件彝器,其中有“尺亚父乙爵”和有“匽侯”铭文的鼎、盉、爵、觚、卣各一件[9]。或以为尺亚父乙爵为殷商时代的遗物,而匽侯鼎、匽侯盉等物,则属于周代[10]。但无论如何,这些彝器的出土,都可以作为北京的原始聚落很早就已经得到发展的证明,而卜辞中的妟国,也因此得以确定其地域。因此,这一发现,在北京古代史的研究中,是值得重视的。可惜出土的详细地点和情况,已经不得而知了。

卜辞中有妟国的记载,说明殷商和妟已有了交涉。根据古代自然地理的情况来推测,只有沿着今太行山东麓一带,这种交涉才有可能。因为山麓地带以西,尽是深山大谷,南北来往和文化交流,在那时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山麓地带以东,虽然是一片大平原,但每当雨季,山西高原上千山万壑的水,汇为一条条的巨流,自西而东,穿过太行山峡,倾注于大平原,因为河床坡度顿减,洪流漫溢,也必然常常改道,形成泛区,甚至有些地方终年积水难退,造成大面积的沼泽,这对平原上的交通,更加是难以克服的困难。因此只有沿着山麓地带,南来北往,才有可能。因为这里地形既较平坦,河床又切入地中,不像下游那样易于泛滥和改道,是形成渡口的良好条件。根据已经发现的殷商彝器的地理分布,恰好说明自殷墟而北,殷商的政治文化,正是沿着这一地带逐步向北发展的。在此以东的大平原和以西的山地区,都很少甚至没有什么发现,所有的发现都集中在这一山麓地带,而且是愈北愈少。北至保定、涞水和易县,也都有一些发现,如果北京城郊出土的尺亚父乙爵确属殷商时代,那么这就是到现在为止所已知的殷商彝器分布的北限了。关于在易县出土的三句兵,王国维有如下的跋语:

商句兵三,凡纪祖名八、父名六、兄名六,三器之文,蝉嫣相承,盖一时所铸……其器出易州,当为殷时北方侯国之器,而其先君皆以日为名,又三世兄弟之名,先后骈列,皆用殷制,盖商之文化,时已沾溉北土矣。[11]

这一论断,可以认为是合理的。此外,他又在《北伯鼎跋》中写道:

彝器中多北伯北子器,不知出于何所,光绪庚寅,直隶涞水县张家洼,又出北伯器数件,余所见拓本,有鼎一、卣一,鼎文云“北伯作鼎”,卣文云“北伯image-045-1作宝尊彝”。北盖古之邶国也。自来说邶国者,虽以为在殷之北,然皆于朝歌左右求之。今则殷之故虚得于洹水,大且大父大兄三戈出于易州,则邶之故地,自不得不更于其北求之。余谓邶即燕……邶之为燕,可以北伯诸器出土之地证之。[12]

如果此说可信,则燕国之出现早在殷世,又可得一证明,但无论如何,殷商时代其政治文化势力沿着太行山东麓地带向北扩展,却是没有疑问的。

二、燕都蓟城

到了战国时代,燕国逐渐强盛,崛起北方,争霸中原,号称七雄之一。这时已有明文记载说燕的国都就是蓟。例如《韩非子·有度》篇就曾经写道:

燕襄王以河为境,以蓟为国。

意思是说襄王时燕国向南以黄河为界,它的国都就是蓟城。

燕国的地理位置,偏在东北,司马迁描写它说:

北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13]

还在春秋时代,来自今河北省东北部的东胡部族,也就是史书上所说的“太戎”,尝侵掠燕国,燕告急于齐,齐遂出兵北伐,这是燕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到了战国时代,随着燕国势力的增长,锐意开拓北边。燕将秦开,大破东胡,燕国的势力一直达到今建昌、朝阳以北,向东且渡过了鸭绿江。大约就在这时,燕人和朝鲜南部以及日本也发生了交换关系。因此朝鲜全罗南道和日本都有燕国明刀货币的出土。

与此同时,燕国也极力南向和中原诸国互争雄长,其中最重要的是齐。公元前284年,燕将乐毅伐齐,六月之间,攻下齐都临淄等七十余城,取得了空前未有的胜利。在乐毅《报燕王书》中曾有如下的一段话:

臣……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逃遁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蓟丘之植,植于汶篁。[14]

按元英、历室(《史记》作磿室)是燕国二宫的名称,相传都建于宁台[15]。但宁台在蓟城何处,已不可考[16]。至于“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这句话,释者以为就是把汶水上的竹子,移植到蓟丘来的意思,这大约也是作为胜利品的标志的。值得注意的是蓟丘与蓟城的关系。

首先是蓟的名称的探讨。

蓟的得名,其说不一[17]。比较可信的是郦道元的解释,他说:

昔周武王封尧后于蓟,今城内西北隅有蓟丘,因丘以名邑也,犹鲁之曲阜、齐之营丘矣。[18]

所言蓟之始封,固不足信,但以蓟城之得名,始于蓟丘,却是值得注意的,因为按照这一说法,蓟丘应该就是蓟城城址的一个地理特征,蓟城的名字,正是由于这一地理特征而得来。

其次是蓟城位置的推测。

乐毅《报燕王书》提到了蓟丘的名称,却未记述其位置。郦道元是把蓟丘与蓟城的相对位置记载下来的第一人。有理由相信,郦道元本人是曾经到过蓟城的,他所说“今城内西北隅有蓟丘”,也很像是目睹者的口吻。道元的时代上去战国已经六七百年,他做出如此肯定的记述必然有所根据。如果道元之说可靠,那么重要的问题就在于确定蓟城之所在了。

细读《水经注》并参考有关的文献记录,可以肯定郦道元所记的蓟城,约当今北京外城之西北部。现在白云观所在,差不多正处于蓟城的西北隅附近(详见下文),根据这一线索,可以推想:现在白云观以西的高丘,有可能即是古代蓟丘的遗址。在有关白云观的记载里,这一高丘曾被称为“琴台”,显然是一种附会。解放之初,在高丘周围的土壕里,曾拣起一些战国时代的陶片,可以说明这一高丘的历史是很久的。不过到现在为止,这里还没有发现更多的战国或战国以前的遗址或遗物,因此它究竟是否为蓟丘遗址,一时还难作最后的肯定。

必须提到,关于假定的蓟丘虽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足以论定,但是自此以南不到四里的地方,也就是广安门外以南700米处,却发现了战国和战国以前的遗址。按这里本是辽金宫城所在,夯土台基十分显明。1957年5月在这一带夯土台基的下层,发现有明显的古代文化层,厚1米以上,尚未见底。在此文化层中,夹有粗细绳纹陶片、碎绳纹砖、瓦砾、陶鬲腿、陶豆把和饕餮纹的残半瓦当等。发现者的记载说:“饕餮纹半瓦当,久被公认为燕宫常用的瓦屋构件,其为战国遗物,似无可疑。”[19]至于出土的古陶等,经专家鉴定,其年代最早的接近于西周,因此被认为这就是战国燕都的遗址。这一发现,和从《水经注》复原的蓟城位置,恰相符合,认为燕都所在,是可以相信的,同时郦道元以其所见蓟城即是燕国之旧,也是完全有根据的。

三、平原门户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国家。六国之中最后为秦所灭的就是燕和齐。

燕国的故都蓟,在秦朝版图的东北方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其作用有如华北平原北部的一个门户。简单地说,从秦时起一直到唐朝末年,每当汉族统治者势力强大,内足以镇压农民的起义,外足以扩张势力、开拓疆土的时候,就一定要以蓟城为经略东北的基地。反之,每当汉族统治者势力衰微,农民起义作为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而日趋激烈的时候,东北的游牧部族,也常常乘机内侵,于是蓟城又成为汉族统治者一个军事防守的重镇。最后到了防守无效,东北方游牧部族的统治者,一旦侵入之后,蓟城又成为必争必夺之地,并以之作为继续南进的跳板。自然,这其间也经常出现一些比较安定的局面,于是蓟城又会很快地发展起来,成为中国北部的一个经济中心,并促进了汉族与游牧部族之间的物质文化交流。

由于篇幅所限,以上这一概括的论述,只能举几个例子来说明。

秦始皇统一之后,尝修驰道,北至蓟城,加强了远在东北的蓟城和当时首都咸阳的联系。这驰道的最后一段,也必然是沿着太行山东麓前进的。汉武帝时经营东北,又把燕国已有的疆土,向外开拓,设立了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郡,而蓟城则是由长安到达东北边防的必经之地。因此,它在经略东北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也是可以推想而知的。更明显的是隋炀帝和唐太宗都曾利用蓟城作为基地,向东北进行征讨。

先是隋炀帝于大业四年(608)开永济渠,引沁水南达河,北通涿郡。当时涿郡治蓟城[20],其位置即在古代蓟城。这条运河的修治,第一次开辟了自南而北直达蓟城的运道,也就是日后南北大运河的前身,不过它通达蓟城的最后一段,并不是经由日后所谓北运河(即潮白河下游),而是沿着当时永定河(时称桑干河)的故道(即今凉水河),直抵蓟城南郊。其后三年(大业七年,611),炀帝自将伐高丽,从江都船行而北,直到蓟城,所经正是这条水道。当时兵马辎重,都集中到蓟。《资治通鉴》大业七年秋七月有记载说:

发江淮以南民夫及船,运黎阳及洛口诸仓米至涿郡,舳舻相次千余里。

涿郡所指即是蓟城,已如上述[21]。八年春正月又有记载说:

四方兵皆集涿郡,凡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人,号二百万,其馈运者倍之。宜社于南桑干水上,类上帝于临朔宫南,祭马祖于蓟城北。

所谓“宜社于南桑干水上”,当即指蓟城以南桑干河畔,这里应是当时运河码头所在,临朔宫是蓟城行宫[22]。这次出师,不利而返。到了大业九、十年间,再度征兵,集中到蓟,《炀帝本纪》记道:

九年春正月,征天下兵,募民为骁勇,集于涿郡。

这次炀帝又曾亲到蓟城,督师前进,但是由于黎阳兵起,东都(洛阳)被围,遂引退。

隋炀帝两次亲到蓟城大举出征,说明蓟城在经略东北方面的重要性;而蓟城本身,由于军需集中的结果,也形成了一时的富饶,《通鉴》记道:

帝谋伐高丽,器械资储,皆积于涿郡;涿郡人物殷阜,屯兵数万。[23]

到了唐太宗时,由于国力日渐强盛,又一次助长了封建统治者对外侵略的野心。贞观十八年(644)冬,太宗决心亲攻高丽。次年四月,除分兵莱州(山东掖县)泛海趋平壤外,太宗率主力,仍从陆路过蓟城趋辽东,并在蓟城南郊誓师,大飨六军[24]。但是由于高丽人民顽强抵抗,又加上天寒粮尽,被迫而退。是年十一月,太宗兵退蓟城,为了安抚军心,于是在城内东南隅建寺,以志悼念,命名为悯忠,这就是现在法源寺的前身[25]

以上史实,都可说明蓟城在汉族统治者经略东北时所起的作用。反之,当汉族统治者势力衰微或政局分裂的时候,蓟城又常常成为军事防守的重镇。三国时代,魏征北将军刘靖在蓟城屯兵驻守,因而大兴水利,实边御外,便是一例。到了唐朝中叶以后,国事已是外强中干的局面,阶级矛盾和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日益激化,危机四伏。北部的许多游牧部族,这时也都伺机反抗。为此,唐朝的统治者,曾在沿边一带的重镇,设置节度使,可以代表皇帝的权威,率兵驻守。玄宗时,沿北边一带,从今河北一直到新疆,共计设有八个节度使,蓟城便是其驻地之一,号称范阳节度使,这足以说明它的防御地位了。

但是,当汉族的统治权濒于崩溃以致边防不守的时候,游牧部族,便会进据蓟城,并由此打开侵入平原腹地的门户。最好的例子,便是东晋末年鲜卑慕容氏之建都蓟城,这就是史称五胡十六国之一的前燕。

还在前燕都蓟以前,羯族石勒先有其地。石勒初陷蓟城是西晋末年(愍帝建兴二年,314)的事。到了东晋之初(元帝大兴二年,319),石勒自称赵王,建都襄国(今河北邢台西南),再破蓟城,这就是五胡十六国的后赵。石勒从其国都北至蓟城,沿着太行山东麓的古道,种植了成行的榆树,并于滹沱河上架造浮桥[26]。这是很可注意的一件事。这时鲜卑慕容廆自称大单于,取得了辽东。其后廆卒,子皝嗣立。到了东晋成帝咸康三年(337),皝自称燕王,是为前燕,仍称藩于赵。其后四年,筑龙城(和龙,今辽宁朝阳)都之。东晋穆帝永和四年(348)皝死,子俊嗣立,势力日强,并于永和六年(350)春进兵卢龙,西拔赵蓟城,并即迁都于此[27]。到了升平元年(357),才又沿着太行山东麓南下,徙都于邺(故城在今河北临漳县西四十里)。总之,前燕之建都,由龙城而蓟,由蓟而邺,十分典型地说明了东北游牧部族入侵的道路,后来的契丹、女真,也差不多是沿着同一道路下来的。

最后应该提到,蓟城作为华北平原北方的门户,在部族矛盾日趋尖锐的时候,固然是汉族和东北游牧部族必攻必守之地,但在和平相处的日子里,它又成为部族融合、文化交流以及贸易来往的中心。上文已经提到在战国时代燕国明刀出土于朝鲜和日本的事实,其后到了汉朝,司马迁又明确地写道:

夫燕(按指蓟城)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南通齐赵,东北边胡……有鱼盐枣栗之饶。北邻乌桓、夫余,东绾秽貉、朝鲜、真番之利。[28]

这寥寥数语,已经把蓟城在汉族和游牧部族间交换关系的优越地位,阐述无遗了。后来的史文中虽然缺乏如此概括而明了的叙述,只要社会条件许可,内外贸易的来往,必然会更加频繁。因此,蓟城从古代一直到唐,作为华北平原北部的一个经济中心,也是不可忽略的。

四、城址沿革

在本文第二节里,曾涉及燕都蓟城城址的推测,并以《水经注》所记北魏蓟城,上推燕都故址,那么北魏蓟城的位置,究竟是如何断定的呢?诚然,关于蓟城位置,郦道元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说明,但从相关的地理记述中,可以看到一些线索,现在择要摘录并作解释如下:

㶟水自南出山,谓之清泉河……又东南……历梁山南,高梁水出焉……又东径广阳县故城北……又东北……径蓟县故城南。《魏土地记》曰:蓟城南七里有清泉河……又东与洗马沟水合。[29]

㶟水即今永定河。永定河自今三家店出山南流,当时别称清泉河。梁山即今石景山,曹魏时曾由此引水入高梁河,故称“高梁水出焉”。此下㶟水故道,始与今永定河有别,大体是从今卢沟桥附近,转而东北,流经蓟城南七里,又东与洗马沟水合。由此可以知道,当时蓟城以南七里,即是永定河故道。此后一直到隋唐,其道未改,隋炀帝开运河,便是由这一水道直抵蓟城南郊。郦道元又记述蓟城西湖曰:

洗马沟……水上承蓟水,西注大湖,湖有二源,水俱出县西北,平地导源,流结西湖。湖东西二里,南北三里,盖燕之旧池也。……湖水东流为洗马沟,侧城南门东注,昔铫期奋戟处也,其水又东入㶟水。[30]

西湖即今广安门外莲花池之前身,为蓟城西北平地泉水所注。自此东流之洗马沟,也就是现在自莲花池向东转而南流的小河。这条小河原本南流再东转入㶟水,而现在则中途被导入外城西护城河,自此以下故道遂湮。《水经注》称其“侧城南门东注”,则蓟城南界可以大致推求。又所谓“铫期奋戟处”,盖指新莽末年,刘秀北巡蓟城,铫期随行,适蓟中乱起,期骑马持戟为刘秀夺蓟城南门而出[31]。道元确指其地,亦必有据,同时也说明自东汉以来,蓟城城址未有改变(图1)。

图1 蓟城与附近水道相对位置示意图

㶟水又东南,高梁之水注焉。水出蓟城西北平地,泉流东注……又东径蓟城东,又东南流,《魏土地记》曰:蓟东十里有高梁之水者也,其水又东南入㶟水。[32]

这里叙述的高梁水,和在梁山以南由㶟水分出的高梁水有别。梁山以南分出的高梁水,实际上是经由人工渠道(车箱渠),把所分㶟水导入了天然高梁水的上源。这一段所写的,正是天然的高梁水。水出蓟城西北平地,即是现在西直门外紫竹院公园湖泊的前身,这里现有人工渠道西北直通昆明湖,名为长河,不过这是金以后才开凿的,原所未有。原来的高梁水,从此发源,东流经蓟城北,又转而东南,经蓟城之东十里,又东南流入㶟水。这就是现在从紫竹院东流的小河,经白石桥入北护城河,至今仍保留着高梁河的名称。只是在入今护城河后,又自何处起转而东南,难以确指,不过到了外城东南隅左安门之外,才见其故道遗迹,下游经十里河村,东南入凉水河。应该注意的是当时高梁水所经,自蓟城之北,转而城东,西去蓟城,约有十里。

根据以上的解释,可以恢复《水经注》所记蓟城与附近水道的相对位置,略如图1。这一复原图,对研究北魏以后,特别是唐代蓟城的位置,是十分重要的。

根据《太平寰宇记》所引唐朝或稍早于唐的一部地理书《郡国志》的记载[33],蓟城城址南北九里,东西七里,略作长方形。其次,上文已经提到唐太宗曾于蓟城东南隅修筑悯忠寺,以追悼出征辽东的阵亡将士。悯忠寺即今法源寺的前身,其位置迄无变更。依此两点大致可以求得唐时蓟城位置,这与从《水经注》所复原的蓟城位置,大致相同,只是城周的形状,更加可以确定了。

十分可贵的是,解放以来由于首都大规模基本建设的进行,陆续发现了一些唐朝的墓志,即可作为研究蓟城位置的参考。这些墓志,一般都称蓟城为幽州,因为自晋以来,幽州治所都在蓟城[34]。特别是开元十八年(730)以后,由于割渔阳、玉田、三河三县另置蓟州(今蓟县)[35],蓟之一名,由是转嫁,于是幽州遂为古代蓟城的通称。

1951年发现于东长安街御河桥工地的唐代任紫宸墓志记道:

以元和三年……十月十九日宅兆于幽州城东北原七里余。

由此可以知道现在御河桥附近之地,正当蓟城东北七里有余,和《水经注》所引《魏土地记》“蓟东十里有高梁之水”的说法,可以互相印证。因为根据高梁水上下游的流向来推测,其故道应该从今御河桥以东的东单附近流过。1956年,又有唐代姚子昂墓志,在永定门外以东安乐林(大公报社宿舍工地)出土。志称于宝应二年(763)[36],“葬于幽州城东南六里燕台乡之原”。这一里数和上一墓志所记,在不同的方向上,也是符合的。更加重要的是在这一墓志中,还有如下的两句话:

左带梁河,近瞩东流之水;右临城廓,西接燕王之陵。

所指梁河,即是高梁河,由于文字对偶的关系,略去了一个“高”字,高梁河的故道,由今左安门外向东南流去,正是墓地的左方,所以说是“左带梁河,近瞩东流之水”,这是第一次从实物发现中所知有关高梁河下游位置的记载,至可宝贵。按自金、元以来,由于开凿东至今通县的运河(元始称通惠河),高梁河的故道在今外城东部的一段,早已断流,只是凭了《水经注》所引《魏土地记》的记载,才知道蓟城之东十里,便是高梁河的故道。其后由于北京外城的兴建和市区的开辟,河道故迹,已不可见,只是左安门外以东至十里河村以下,因地处郊野,尚见河形,作为夏季排洪之用。根据《水经注》所记,原已认为这就是高梁河下游的故道,现在经与这一墓志对证,更加肯定无疑了。

其次,志文所谓“右临城廓”,即指蓟城,至于“燕王之陵”,也有可考。《水经注》在讲到㶟水于蓟城之南汇洗马沟水以后,又有如下的一段记载:

㶟水又东径燕王陵南,陵有伏道,西北出蓟城中。

由此可知蓟城东南,确有燕王之陵,其陵址去城不远,所以到了金朝开拓城垣兴建中都时,此陵竟入城中,于是又不得不进行迁葬,事见《金史·蔡珪传》,此不具论。所以志文称“西接燕王之陵”,也是完全正确的。

此外,还有在今外城陶然亭湖以西姚家井,曾于1952年发现较大之唐墓一处,墓已被盗,墓室壁画残迹,依稀可见,并有残存的雕刻精美之殉葬石俑。墓志铭刻石已失,只余墓志盖,还颇完整,有篆书“大唐故信州刺史河东薛府君墓志之铭”。据推断这大约是唐武则天时代的墓葬,有一定规模,在当时必然处于蓟城南郊,这也是肯定无疑的。

综上所述,可以知道自春秋战国以来,历东汉、北魏至唐,蓟城城址,并无变化。其后辽朝,虽以蓟之故城置为南京,但是并无迁移或改筑。只是到了金朝建为中都之后,才于东、西、南三面扩大了城址。元朝另选新址,改筑大都,遂为今日北京内城的前身。辽、金以前,所知蓟城城址的沿革,大略如此。

五、巨变之始

到了五代,在北京城的历史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就是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为了做皇帝,竟以今北京和大同附近一带边防重地,拱手而让之契丹,史称为“幽云十六州”的割让。公元936年契丹入蓟城建为陪都,号称南京,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的辽。从此以后,北京就从一个华北平原的北方门户逐步发展起来,在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数百年间代替了前期长安城的地位,形成了全国最大的一个行政中心。

从长安的衰落到北京的兴起,是具有极其复杂的政治、经济以及历史原因的。在中国封建社会时期的前半,长安城毫无疑问是全国最大的政治中心,其余如洛阳、金陵(南京)虽然也号称名都,却很难与长安相比拟。远自周初,文王作丰,武王治镐,都在泾渭盆地,到了秦始皇统一天下,经营咸阳直到渭南,从地理上来看,这都可以认为是长安城的先驱。汉唐长安,虽然不在一地,也只能看作是前后城址的转移。长安城的兴起,一如其他城市一样,首先决定于社会经济的发展,但是悠久的历史因素也是值得考虑的。随着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国家的出现,长安城在全国的位置更加重要起来。同时由于地方农田水利的开发,贸易的发达,长安城所在的关中地区,到了汉朝时候,可以称得上是全国首富之区。关于这一点,司马迁在历述了关中地区的地理条件、历史发展、地方资源和贸易情况之后,总结写道:

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37]

但是到了封建社会前半的后期,情况却不同了。唐都长安之后,表面上看来,其城市规模和繁荣情况以及国际交往的频繁、文化艺术的昌盛,似乎都在汉代长安之上。不过它的经济基础,从全国各地区比较来看,却已远不像汉代长安在全国中所占有的那种优越地位了。简单说来,自东晋而后,长江中下游已经全部开发起来,其面积之广大、条件之优越、物产之富饶,是关中地区所不能比拟的。因此,在汉时富冠天下的关中,到了唐朝竟不得不依靠江南的供应。甚至皇帝在歉收之年,还不得不迁居洛阳,就食江南之漕。相对的关中水利之废隳,自然也是事实。总之,除开一切政治原因不说,唐代长安城的繁荣,可以说是已经缺乏了应有的物质基础。作为全国性的政治中心来说,它已经失去了过去所具有的绝对优势,这是问题的一方面。

问题的另一方面,是北京城在封建社会时期的后半之日趋重要。这主要是因为唐代中叶以后,东北边外的游牧部族,随着唐朝内部阶级矛盾以及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之日趋激化,也加强了对中原的劫掠和入侵,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契丹。事实证明,来自这一方面的游牧部族,前后相继,势如潮涌。自有史以来,中国的东北方,从未遭遇过如此连续不断的进攻力量,而北京所在,作为华北平原北方的门户,也正是游牧部族入侵所首先要占领的地方。实际上正是汉族与游牧部族之间的矛盾,在东北边方急剧发展的形势下,北京城在全国范围内的重要意义,才日益增加起来。在这一过程中,北宋之开封、南宋之临安(杭州),作为全国性的政治中心,曾先后和北京形成了相互争夺的局面,但却未能取得胜利。结果,北京终于代替了长安,而成为封建社会时期后半全国最重要的政治中心。

长安与北京作为封建社会时期的两大政治中心,其盛衰相继的转变过程,概括说来,就是这样。

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具有象征意义的一件事,就是安禄山之起兵蓟城,攻破长安。

唐玄宗时候,蓟城为范阳节度使的驻地,已如上述。其东有平卢节度使,驻今辽宁朝阳,西有河东节度使,驻今山西太原。安禄山以胡人而被重用,身兼以上三个节度使,手握重兵,骄恣日甚,终于天宝十四年(755)起兵范阳,发所部及契丹、同罗、奚、室韦、突厥兵,共十五万,大举南侵,自称大燕皇帝,连陷洛阳、潼关,终于天宝十五年攻入长安,大事搜掠。当时长安城原是歌舞升平的一派繁华景象,但是经此一番涂炭,竟然一蹶不振,历代名都,从此走上了衰落的道路。严格讲来,是到了解放之后,古代的长安,才恢复了它的青春。

这一事件,标志了封建社会时期长安城的日趋没落,和北京城的日益重要。在北京城的历史上,算得是一个即将到来的巨大变化的征兆了。

现在,在北京法源寺里,还有唐代悯忠寺无垢净光宝塔颂碑一块,高二尺余,宽损三之一,嵌于寺壁,碑称唐肃宗至德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史思明建。但是碑文之中又记载到肃宗在至德三年所受尊号,且有文字颠倒之处[38]。因此引起了清初许多考据家如顾炎武、朱彝尊、钱大昕、洪颐煊等人的疑问。综合诸家意见,这块宝塔颂,原是为歌颂安禄山而作。但是碑文刊就不过一月,史思明又于至德二年十二月降唐,因此,才又把此碑之颂安禄山者,凿改之以颂肃宗,磨补重刻之迹,显然可见,所记肃宗尊号的错误,当是长安道远,传闻失真的缘故[39]。这是法源寺中现存最古的石碑,又因为有关北京历史掌故,故附记于此。

原载《文物》1959年第9期
本次自《历史地理学的理论与实践》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选出


[1]《礼记》卷二四《乐书》:“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

[2]《史记》卷三四《燕召公世家》:“周武王之灭纣,封召公于北燕。”

[3]陆德明:《经典释文·礼记音义·乐记》:“黄帝姓姬,君奭盖其后也。”君奭即是召公。朱彝尊:《日下旧闻》亦主其说:“召公所出,众说纷纭,当以陆德明为是,盖《乐记》所云封黄帝之后于蓟者,即召公也。”

[4]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卷四《历代都邑考》:“《舆地广记》:武王封帝尧之后于蓟,又封召公于北燕,其后燕国都蓟。《诗补传》曰:蓟后改为燕。……或曰黄帝之后封于蓟者已绝,成王更封召公奭于蓟为燕。”

[5]《日下旧闻考》卷二,页七下引《史记正义》:“召公始封盖在北平无终县,以燕山为名,后渐强盛,乃并蓟徙居之。”

[6]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293—294页。

[7]吴泽:《中国历史大系·古代史》,棠棣出版社,1951年,第35—36页。

[8]匽、燕古相通用,方浚益:《缀遗斋彝器款识考释·匽侯鼎释文》:“潘伯寅尚书曰:此匽当为燕之假借字,据《左传》高酀《世本》作偃,董遇注亦作偃,《正义》谓一人,声相近而为二字耳。张孝达尚书曰:按潘说是也。晏、燕古相通借者多矣:如亯宴作飨燕,暥温作曣image-043-3之类。浚益按潘尚书又有image-043-2侯镰,陈编修有image-043-2王戈,字又作image-043-2,其器皆出燕齐之交,是匽即燕之通用字无疑也。”

[9]潘祖荫:《攀古楼彝器款识》卷一,页十五。又方浚益:《缀遗斋彝器款识考释》卷二二,页二下。

[10]柯昌济:《金文分域编》卷八,页十六上;又《金文分域续编》卷七,页二一下。

[11]《观堂集林》卷十八,页一至二。

[12]《观堂集林》卷十八,页二至三。

[13]《史记》卷三四《燕召公世家》。

[14]《战国策》卷三十《燕二》。

[15]《括地志》卷二,“幽州”:“元英、历室二宫名,在幽州蓟县西四里,宁台之下。”

[16]《日下旧闻考》卷二,页十一上引《史记正义》谓“碣石宫在幽州蓟县西三十里,宁台之东”,而《括地志》则以为在蓟县西四里,不知孰是。

[17]例如宋代博物家沈括谓契丹“大蓟茇如车盖,中国无此大者,其地名蓟,恐其因此”。见《梦溪笔谈》卷二五《杂志二》。

[18]《水经注》卷十三,四部备要本,页二一上。

[19]赵正之、舒文思:《北京广安门外发现战国和战国以前的遗迹》,载《文物参考资料》,1957年第7期。

[20]《通鉴释文辨误》卷八,“九月诏征天下兵,集涿郡”,其注曰:“大业初,并燕、范阳置涿郡,治蓟。”

[21]《通鉴释文辨误》卷八。

[22]《资治通鉴》大业七年四月“车驾至涿郡之临朔宫”,又《新唐书》卷二一七《方技》:“炀帝……幸涿郡,召远知见于临朔宫,执弟子礼,咨质仙事。”

[23]《资治通鉴》大业十二年十二月。

[24]《旧唐书》卷三《太宗下》。

[25]朱彝尊:《日下旧闻》卷十七,页十二上引《塞北事实》。

[26]《日下旧闻考》卷二,页十九上引《赵书》:“石勒从蓟州大道、滹沱河造浮桥,植行榆,五十里置行宫。”

[27]前燕都蓟,《水经注》卷十三记有如下一段故事:“城有万载宫、光明殿,东掖门下,旧慕容俊立铜马像处。昔慕容廆有骏马,赭白,有奇相逸力。至俊光寿元年,齿四十九矣,而骏逸不亏,俊奇之,比鲍氏骢,命铸铜以图其像,亲为铭赞,镌颂其旁,像成而马死矣。”

[28]《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

[29]《水经注》卷十三,“㶟水”注。

[30]《水经注》卷十三,“㶟水”注。

[31]《后汉书》卷二十,铫期本传。

[32]《水经注》卷十三,“㶟水”注。

[33]论证见侯仁之:《〈水经注·㶟水注〉选释》注17,载《中国古代地理名著选读》第一辑。

[34]《旧唐书》卷三九《地理二》:“自晋至隋,幽州刺史皆以蓟为治所。”

[35]《太平寰宇记》卷七十,“河北道蓟州”。

[36]按宝应元年四月肃宗逝,代宗即位,次年改元为广德,此称宝应二年,亦即代宗广德元年。

[37]《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

[38]至德三年正月所册肃宗尊号曰“大唐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而碑文移“大圣”二字于“文武”之上。这里碑文有磨补重刻的痕迹。

[39]又这一石碑,自左至右,共二十二行,行无定字,顾炎武以为此碑书丹于石,故以左为前。朱彝尊则以为系从安禄山俗,见《日下旧闻考》卷十七,页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