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开始动笔就对了
我总会在写作研习坊开课的第一天告诉新生,写出好作品的要点就是照实描述。我们是一种需要,也想要了解自己是谁的生物。羊虱不像我们一样拥有如此渴望,所以它们不写作。每年我的学生都有一箩筐故事想讲出来,于是便兴致勃勃、满心欢喜地动笔,打算全心投入这项从小就由衷渴望从事的工作,相信人们将会听到他们的声音。但在书桌前坐了几天后,他们却发现要用生动有趣的文字描述事实,竟有如帮猫洗澡般困难又磨人。有些人丧气了,自信心和对故事的感觉也随之崩盘,过程大致如下:他们第一天来研习坊上课时,看起来就像满怀期盼的天真小鸭,打算随我到天涯海角,但到了第二堂课,他们只是木然地看着我,仿佛写作热情完全消逝。
“我甚至连从哪里着手都不知道。”有人这样哀声抱怨。
任何有本事撑过童年的人,一辈子都不缺题材可写
我告诉他们,从自己的童年往事入手。一头跳进你的回忆,沉浸其中,并将所有记得的事尽可能照实写下。弗兰纳里·奥康纳曾说,任何有本事撑过童年的人,一辈子都不缺题材可写。或许你的童年过得凄惨悲苦,但若能照实写出来,凄惨悲苦也不算太糟糕。总之,先别担心写得不好,开始动笔就对了。
现在,你的写作素材可能已多到让脑子当机,我也是,我撰写多年的美食评论后,脑中充塞了太多关于餐厅和各色菜肴的记忆,以至于有人要我推荐时,我反而连一家亲自去过的餐厅都想不起来。但若对方能将范围缩小,比方说只涉及印度菜,我可能会想起某次在一家富丽堂皇的印度餐馆,我的约会对象向侍者索取“吉卜林拼盘”,接着还点了“老天”鞑靼牛肉[1]。我脑中会随之涌现出更多与其他约会对象和印度餐厅有关的记忆。
所以,当你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时,不妨就从回想并写下你上学最初几年遇到的每一件事情开始。先从幼儿园开始,试着把你想到的那些事组织成语言并写下来。别担心写得不好,因为没人会读到。然后回想一年级时,接着再到二年级、三年级。你的老师和同学是谁?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去上学?你嫉妒过谁?珍藏过什么?然后再将范围扩大些。那几年间,你曾和家人一起度假吗?写下来。是否还记得,你总觉得别家人看起来就是比自家人体面得多?是否还记得,你拿着汽车内胎当游泳圈到河里玩水,钻进钻出时,大腿上总会留下一道道刮痕,只因为家人老是搞丢应该旋紧在内胎充气孔上的小防护盖,而别家人却从来不会把盖子搞丢?
如果这个方向没有用,或者虽有成效但也挖掘得差不多了,不妨将重点转向节日和重要聚会,看看它们能否帮你回想起过往生活的点滴。你可以写下记忆中每年过生日、圣诞节、复活节,或任何节日时曾发生的一切,包括在场的所有亲戚。写下你曾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你能否想起有关自己生日聚会的事情?比如灾难性的插曲、生日到来的前几天,还有亲戚们被蛋糕烛光照亮的脸?仔细回想所有细节:人们吃的食物,放的音乐,彼此的对话,身上的服装——那些印着花瓣装饰的难看泳帽、男士们丑陋的游泳裤,以及你那位胖姨妈身上紧到恐怕得动用救生钳才脱得下来的小洋装。描述女士们头上塞了猪鬃毛梳成的蓬松卷发、你父亲和叔伯们的吊袜带、祖父的帽子样式,还有表兄弟身上的童军制服是如何笔挺整洁,而你自己身上的那套却活像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描述风衣、披肩和短外套的样式,人们穿上和脱下它们后的模样。试试看能否想起十岁那年圣诞节时收到的礼物,还有它们带给你的感受。记下那些成年人多喝了几杯后的言谈举止,尤其是你父亲在某年国庆节调了鱼屋宾冶酒,所有喝了它的大人在屋子里摇摇晃晃走来走去的景象。
记住,你的经历是属于你自己的。如果你的童年称不上幸福,你很可能从小到大都这么认为——若把家中发生过的一切照实写出来,就会有一根瘦长的白色手指从云端伸出来指着你,以如雷般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说道:“我们警告过你不可以说。”但毕竟都是陈年旧事了,所以不妨写下你对父母、兄弟姐妹、亲戚和邻居的所有记忆,我们稍后再来讨论诽谤中伤的问题。
“可是,该怎么写?”我的学生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写的?”
若你在书桌前坐得够久,就会有收获
我告诉他们,坐下来,试着每天在差不多固定的时间坐在书桌前。这是训练自己的潜意识追寻创造力的方法。比方说,你每天早上九点或晚上十点坐下来,将纸放进打字机,或者启动计算机、打开文档,呆呆看它一小时左右。然后你会开始前后摇晃身子,起初只是小幅度的,到后来简直像个患有自闭症的大孩子。你盯着天花板,再望向时钟,打哈欠,然后又回到纸上。接着,你将手指放在键盘上,一个影像开始在脑中成形——某个景象、地点、人物,任何东西,然后你试着静下心,好让自己清空脑子里的其他声音,听见那片风景或人物要说什么。其他声音是妖精和捣蛋鬼。它们是焦虑、批评、悲观、罪恶感,还有重度抑郁症。此外,可能还会有一个蛮横的声音对你下命令,告诉你还有一堆琐事需要立刻处理,比如必须把食物从冷冻库拿出来,有约会得取消或改期,抑或眉毛该拔了。但你仿佛正拿一把枪指着头,强迫自己待在书桌前。你可能感到颈根疼痛无比,怀疑自己得了脑膜炎。接着电话响起,你不快地翻了翻白眼,出于高尚的责任感接了电话,语气礼貌但可能带着几乎听不出来的不耐烦。对方问你是否在忙,你回答没错,因为你的确在忙。
在这一切表象下,你要清理出一个角落留给写作的欲望,用大刀砍掉其他声音,开始组织句子。你开始如串珠子般将一个个词连成一段故事。你极度渴望表达、启发或娱乐他人,渴望保存美善、欢乐或超凡的时刻,渴望重现真实或想象中的事件。但你不能期待这一切一蹴而就,因为这是一项关乎坚持、信念和辛勤耕耘的工作。所以不妨直接动笔。
我希望自己拥有速成的写作秘诀,某种父亲临终前以微弱的声音传授给我的秘方,某种能让我坐在桌前、像导航员一样指挥灵感降落的口诀。但我没有。据我所知,我认识的每个人几乎都有着非常类似的写作过程。好消息是,有天你会发现,你其实只需要不断跳脱自我设限的框架,好让任何想要被写下来的东西透过你诉诸文字。这有点像你要跟某人讨论一件难以措辞的事,内心不禁祈祷,希望自己只要站在对方面前、试着开口,就能说出适当的话。通常你的确会找到适当的用词,会写上好一阵子,将许多想法诉诸文字。但坏消息是,若你跟我类似,就会把自己所写的东西从头到尾读完,整天满脑子只琢磨着它,同时祈祷你不会在将它全部重写或删除前死掉,以免引颈期盼的读者发现你的初稿有多烂。
满脑子想着这些事会害你失眠,自我厌恶的感觉也可能会让你在晚餐前嗑药嗜睡。就算你能在正常时间入睡,你十有八九还是会因为梦见自己死了,而在凌晨四点惊醒。死这件事远比你过去想象的可怕。通常你会借由回想前一天写下的东西(那篇又臭又长的文章)来安抚自己。你或许会因为文章写得实在太烂而辗转反侧,觉得自己这一生毫无意义,也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你;你可能满脑子都是波涛汹涌的羞愧感,认为自己的作品没救了,并意识到你恐怕得将目前所写的东西全部扔掉,再次梳理回忆并重写。但你没办法这么做,因为你突然发现自己已病入膏肓。
然后奇迹出现了。太阳照旧升起,于是你起床,照惯例一件接一件做事,最后,九点了,你发现自己回到书桌前,茫然盯着你前一天写下的几页文字。第四页是一大段关于各种生活经历的叙述,当中描写的气味、声音、颜色,甚至一段对话,让你不由得非常非常轻柔地对自己说了一声“嗯”。你再次抬头望向窗外,但这回指尖轻敲桌面,不在乎那前三页了。那三页纸将被扔掉,你需要把它们写出来,好引出第四页这一大段其实打从动笔起便已存在于脑中的文字,只是当时你并不知道,也无从得知,直到真正写出来。于是故事开始成形,你也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不想写什么”,而这会帮助你发现自己究竟想写什么。不妨想象一位优秀的画家尝试捕捉脑海中的某个景象。他会从画布的一角开始,在适当的位置描绘,下笔后却觉得不够好,便用白色颜料盖掉,再试一次。每回他都会发现自己不想画什么,直到最后终于发现他想要画的是什么。
当你真正发现了自己内心景象的一角,便等于起跑了。而这也的确像跑步,我总会想起《兔子,跑吧》一书中的最后几句话:“他落在人行道上的脚步起初还十分沉重,但他毫不费力地从一种奇妙的恐慌中挣脱出来,脚步变得更轻、更快、更小声,他跑了起来。啊!跑吧,跑吧。”
我希望自己能更常体验到这种灵光乍现的感觉。我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我唯一知道的是,若在书桌前坐得够久,就会有所收获。
我的学生们盯了我一会儿,问:“我们要如何找经纪人?”
你应该先成为优秀的写作者,
而不是问我该如何找出版社和经纪人
我叹了口气。如果你已准备就绪了,市面上其实有一些经纪人名册,你可以从中挑出几个人,写信过去,询问他们是否愿意看看你的作品。他们大都不会答应。但如果你真的写得很好,又很有耐心坚持下去,最后会有人愿意读一读你的作品,并签下你。我几乎可以如此保证。不过此刻,我们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写作这件事上,以及如何成为一个更优秀的写作者。因为成为更优秀的写作者,能帮助你成为更优秀的读者,这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回报。
但我的学生不相信我。他们想拥有经纪人,想出书。他们想退课走人。
他们大都已经写了一段时间,有些人甚至持续了很多年。其中不少人常听别人称赞他们资质不错。他们想知道,为何自己一坐下来想要动笔就会抓狂,为何想到好点子后,会惊恐地发现自己写出的第一个句子是那么拙劣。接下来,折磨他们的各种精神病症,便如鳟鱼跳出水般一齐发作——妄想、猜疑、过度的自我膨胀、自我厌恶、注意力无法集中,甚至是洗手强迫症、病菌恐惧症,尤其还有偏执。
我告诉他们,你可以对这些感觉弃械投降,任它们摆布,也可以——比方说,把偏执视为一个好题材。你可以把它当成刚从河里淘上来的泥土般随意捏塑,让你笔下的角色理所当然地成为偏执狂。通过赋予他这个特质,你可以利用偏执,塑造出某种真实、可笑或恐怖的形象。我曾在别人寄给我的一首菲利普·罗帕特的诗中见识过这种技巧:
身为你最亲密友人的我们
认为是时候告诉你,
我们既不如你所愿的那么爱你,
也不想放你走。
因此我们每个星期四都聚在一起,想方设法
让你身陷无边无际的
不确定、
挫折、
不满
和折磨。
你的心理分析师还有你的男友、
你的前夫
全都参与其中。
只要你还需要我们,
我们就保证会
让你感到失望。
当告知你
众人联手的那一刻,我们便明了,
这等于将
对抗不确定的解药,
当然还要加上
对抗我们的解药
放入你的手心,
但既然周四之夜
让我们组成了一个目标罕见的集体,
一切都围绕着你,
我们就认为你很有可能会
继续无理地索求关爱,
若不是因为你毁灭性的人格,
便是为了大家的利益。
学生们瞪着我,活像电影《飞越疯人院》里的角色。大约只有三个人觉得这首诗有趣,乃至认为这是一个把自身偏执化为精彩和诚恳文字的好例子。有几个人看上去忧心忡忡,最想出书的那些人则认为我是个极度愤世嫉俗的人。当中有些人似乎很丧气,有些人则以明显的厌恶眼神望着我,仿佛我正赤身裸体地站在荧光灯下。
最后有人举手:“我是否可以直接将稿子寄给出版社,还是一定得找经纪人?”
过了一会儿,我回答:“你一定要找经纪人。”
你喜爱阅读好作品,也想写出来,
这就是你必须立刻动笔的理由
这个问题之所以被反复提及,是因为这些人太想出书了。他们想写作,但内心真正想要的是出书。我告诉他们,这个目标很难一蹴而就。我们都想进入这道大门,而写作可以帮助你找到并开启它。写作能带给你与生养小孩类似的感受——促使你集中注意力,帮助你变得柔和又清醒;但出书不会,你绝不可能通过出书得到这些。
我儿子山姆有一套配了钥匙的塑料玩具手铐。山姆三岁半时的某天早上,他故意将自己锁在家门外。当时我正坐在沙发上看报,听见他将玩具钥匙插进前门锁孔,试图开门。接着我听见他说:“哦,该死。”我的脸立刻像蒙克画作《呐喊》中的那个男人般拉长了。过了一会儿,我起身开门。
“宝贝,”我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哦,该死’。”他回答。
“可是宝贝,那是脏话。我们都不该说脏话,好吗?”
他抬着头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好的,妈妈。”接着他靠过来,像要透露什么机密般对我说:“可是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说‘该死’。”我说好。
他说:“因为那些该死的钥匙!”
假钥匙并不能帮你打开门。你期待出书能带给你的一切,几乎都是假的,都是幻影——就像印在信用卡上的展翅老鹰并不会真的飞上天,只是看起来好像要振翅高飞而已。真相是若你每天坚持不懈地创作音乐,慢慢试着更加努力地练习,聆听杰出音乐家演奏你喜爱的作品,你也会变得更优秀。有时,你坐在书桌前写作,会感到乏味和提不起劲,或许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处于这种状态,又或许能够慢慢摆脱;但若以为成功的作家不会有乏味和挫败的时刻,不会有强烈感觉到自己如水黾般渺小而紧张、充满不安全感的时刻,那你就错了。他们的确有,但他们也常在写作时感受到巨大的惊奇,并明了这正是自己此生唯一想从事的工作。所以,如果你内心最大的渴望之一是写作,那么有一些方法能帮助你达成渴望,也有好几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何动笔去写很重要。
“再说一次,那些理由是什么?”我的学生问道。
因为对我们当中的某些人来说,书籍跟世上的一切事物同等重要。这些小小的、扁平的、坚硬的方形纸制品,竟能在我们眼前展开一个又一个天地,陪伴、抚慰、平静、激励我们的心,实在不可思议。书能帮助我们了解自己是谁、为何如此行事,让我们看到群体和友谊的意义,告诉我们如何生活和死亡。书中充满了我们无法立刻从现实生活中获得的一切,例如美妙、充满情感的语汇。此外,书还赋予了我们长时间的专注力:我们可能会在日常生活中留意到一些令人惊奇的小事物,却很少停下来仔细观察,而某位作者竟能写出使我们专心沉浸其中的迷人作品,这是一种伟大的天赋。我对好书的感激之情是无穷尽的,我对它们怀抱着与大海等量齐观的感激。你不也一样吗?我问道。
大多数人点点头。这正是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他们喜爱阅读,他们喜爱好作品,他们也想写出来。但少数几个学生依然带着绝望和遭受背叛的表情望着我,仿佛他们打算上吊。我轻快地告诉他们,想退钱已经太迟了,但我有更好的东西。接下来是我能告诉你的两条最有用的写作建议。
[1]吉卜林为英国著名作家,出生在印度孟买,作品主题也多与印度相关。“老天”鞑靼牛肉的名字为“holy cow”,直译“神圣的牛”,而印度人将牛视为神圣无比的动物。两道菜的名字似乎都是在拿印度文化开玩笑。——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