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上山
水生很晚才回到家,当他走进村子,只有一两只狗在欢迎他,在黑夜中乱叫了几声。这让他既熟悉又陌生,他在城里呆了一段时日,现在的他说来也是怪,他不喜欢在城里待着,也不喜欢回到自己的村子里。
他不知道同村的孩子是否有这样的感受,他是如此的。
爬过三座大山,水生和王德富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小村庄里。夜色之下,村子披上了灰黑色的外衣,在山的顶上,村子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夜里,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山脚下喧闹的虫子也在村里也没了身影,村子四周是平旷的土地,其间的庄家也生得热闹,在风的吹嘘下发出哗哗的声音。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即使水生离开村子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这种感觉还是没有变。
有过用棺材板铺成的一条水沟,前面的路也变得平坦起来,村子就矮矮地出现在水生眼中。这和城里全然地不一样,不远处的王德富家散出微弱的黄光,是堂屋里半吊的白炽灯,在夜里显得很孤单的样子,看到自家的灯火,王德富加快了脚步。水生往南边的小路交叉口走去了,往村子中间走去,也便到了家。
水生到了家,家人早已经睡去了。他摸着黑,拉下了厨房的开关,“咔”的一声,满是灰土的厨房又熟悉地出现在自己的眼中,牛棚里的牛似乎察觉到了声息,在自己的牛圈里不安分起来,牛脖子中的铜铃铛发出沉闷的声音,牛鼻子里发出突突的清鼻声,邻居王有才家打呼噜的声音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院子里桃树上睡觉的鸡也不停地扑腾起来,声音显得那么清晰,家中的黑狗也从狗棚里跑了出来,把脖子上的铁链拉得铮铮作响,狗嘴里吐出了一顿吠叫,那粗劣的狗叫声响彻了整个村子。没过多久,村里左邻右舍的狗子们也跟着乱叫起来,村子好像被狗的叫声充斥着,在土狗一叫一停中显得愈发地寂静,水生不自觉心里空落落的,似乎缺了什么似的。
书生放了自己的书包,想到跟自己的父亲打个招呼,便踏出了满是尘土气息的厨房,没等他走出门去,他的老父亲便遥着手电筒从房间里走了下来。
“我还以为是谁呢?你们放假了,我还想着来城里问问你,好接你回家。这好,你自己回来了。”水生父亲在手电筒后说着话。
“今天休息了,我跟王有才家小孩一起回来的,行李有点重,花了一路的时间。”水生有气无力地应了话。
“我这儿就叫你母亲起床来,给你热一下饭。”说完握着自己的手电筒爬上了厨房的二楼去了。
不久,他父亲下了楼,手里提着半条黑乎乎的腊肉,进去厨房放了手电筒,顺手取下了挂在黄墙上砧板,把半条熏肉放了上去,把火塘边烧了半截的柴木往已经失去温度的火堆上堆了上去。拿火钳扒开了木灰,把鲜活的炭火聚拢在了一起,搭成一座红色的小火山,往上覆了一把松针,便弯下腰对着火塘底部吹起来气,不一会儿火堆冒出了青烟,随着“噗”的一声,火光便冲了出来,水生父亲便把成堆的新木柴一个劲地堆在火光之上,他赶忙把火堆旁的三脚架套放在噼啪作响的火堆之上,紧接着把烧得黢黑的茶壶放到了三脚架上,茶壶在火堆上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在夜里显得那么热闹。
“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回来!也没跟家里人说一声,好让你大姐她们去接你。”水生的母亲挽了挽自己额头自己的头发,走进了厨房,脸上露出责备又心疼儿子的神情。还不忘补充了一句,“山里有狼,它们会吃人!下回儿不要再独一个人摸回来了。”
“不怕!我和王德富一起回来的。我们什么也没碰着,不见什么狼的影子。”水生接了母亲的话,抬着头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里似乎在说,他已经是大男孩了,区区几只野狼奈何不了他。
这让他的母亲愈发地变得不那么安稳起来,便不耐烦地念叨了起来,“你啊!不听劝,那狼不是可以惹的,下次不要摸黑跑回来,让你父亲去接你。”
水生没有接母亲的话,他拿了小板凳,直直地坐在火堆旁,眼睛毫无情绪地盯着火堆,金黄的火光映出他那张惨淡发黄的脸,上头还挂着一层浅浅的油光,在火堆旁忽而油亮,忽而黑去。
“在学校表现怎么样?”水生父亲坐在木凳上问起了话。这是他头一次过问水生在学校的情况,这似乎能显出自己对儿子的关心。水生认真地回答了父亲的问话,他打记事以来都是父亲听话的儿子,他从未想过违背父亲的意志,也不打算让自己的陷入到失望的情绪中去。
父亲在一旁把身后的柴火加添到火堆上,厨房中的火堆熊熊地燃烧了起来。渐渐地,整个灰暗的厨房被金光挤满了,火光穿过墙上的破洞,逃散到黑色的夜里,在夜色中跳着诡异的舞蹈。门缝里灌进黑色的风,到了这不大的厨房里,那风似乎也变成了金黄色,混了浓浓的灰土色。没过多久,三脚箍上的黑茶壶也聒噪了起来,黑色的壶盖上下扑腾着,壶嘴里不断吐出白色的口水,仿佛经受不住烈火的烧灼,在金光闪闪的火堆上发出声嘶力竭的苦痛声。见状,水生父亲捡起了地上的火钳,横穿过壶把儿,把黑色的茶壶下放到火堆下的炭火堆上,那吵闹的沸腾声也忽而消失在金色的厨房中。水生父亲起身取了倒扣在小饭桌上的玻璃杯,从一个黑色的小木桶里抓了一把茶叶,转身把杯子放在火堆旁的火砖石上,提起黑色的水壶往杯子中冲了沸水,只见那茶叶在水中翻滚了起来,不几秒漂悬在杯子之上,水生的父亲没等到茶叶沉入杯底,便抓了杯子吸了起来,把嘴轻轻地靠近手中的杯壁上,试探性地轻吸了几口,便把杯子放地上去了。
水生母亲支起了黑锅,在金色的火堆上翻炒着在夜里失去了温度的冷饭。水生还没有从翻山越岭的疲惫中回过神来,他起了身也泡了杯热茶,倚靠在墙壁上,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晚饭。其实,水生并没有多少饥饿的感受,他不愿让自己的母亲动手,这让他自觉自己是个懒惰的人,而他并非如此。
水生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断地在金色的火堆上翻炒着饭,乌黑油亮的铁铲在同样是漆黑油亮的大黑锅里上下左右不停地翻、压、顿,黑锅里的米饭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水生母亲一手炒作,一手抓了白盐往黑锅里撒,大拇指不断地搓捻着无名指和中指的前节,把多余的白盐放回到了一个装白盐的塑料罐中,快快地盖上了满是油脂和沾满了白盐的黑盖子。水生母亲起身拿了一个大瓷碗,把油乎乎的米饭盛了满满的一大碗,像一座油油的白米山,水生接过母亲手中的瓷碗,没等他起身去取双筷子,他母亲早已经把筷子递到他的手中,水生接过母亲手中的筷子便吃了起来。肚子虽然很瘪,但他却没有多少食欲,或许是太饿太渴了,让他忘记了食物能填满肚子的事实,又或许是他刚放了书包,肚子便被铁桶里的水填饱了。水生的母亲不止一次的教导自己的儿子,走远路回来不要埋头去喝凉水,这会让人害病,让人害头疼的病,水生的老父亲就有这种病,据他母亲说,这是他每次干活回来就闷头喝冷水的缘故,那已经是他父亲年轻时的事情了。一直到现在,他的老父亲一直被头疼的病所折磨着,没什么药物可以根治,唯一让他老父亲安心的只有小卖铺里贩卖的止痛粉,是一种一块钱就能买十几包的药散。这成了水生父亲饭前餐后的苦点,有时一连就是好几包,他老父亲的偏头痛才会稍微减轻些,这该死的头疼一直折磨着水生家族,让他们家的男人在出汗后的风雨天里头痛欲裂,让他们失去了普通人能拥有的闲暇的午后时光,他们要不断地对抗着自己时而发作的脑疼病。
水生的父亲就着绿色的茶水,冲服了两包止痛粉,他的父亲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不喜欢去医院,他自己的病无非是头疼脑热罢了,没有非到医院不可的地步。他老父亲愚蠢地认为自己就是自己的医生,你只要不去医院,你就不会生病,医生有时候也会面临无病可医的窘境,会含糊地给你整出来一些本没有的病。这在水生看来简直荒诞不经,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但父亲的尊严是不容水生挑战的,他只好好言相劝,更多的时候只是在摇头。很显然,他的老父亲是固执的老人,他用自己一辈子的经验应付人间的一切事物。他真是个固执的老头,自以为能解决家里所有的问题。他的房子出自于他那双黑色的厚手,他的厕所也是自己万能的手下杰作。
水生的老父亲吞下了两包药粉,这让他生了精神,或许是夜里的茶水让他缓了过来。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水生的父亲又聊起了自己的过去。这让水生起了不少的气力,他很享受自己讲故事,抑或讲什么过去的日子之类的大小事情。
一家人围坐在金色的火堆旁,每次他老父亲要讲一些什么,总要先点上一卷纸烟,这定是什么神奇的东西,他总让水生的父亲精神饱满,容光焕发,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好像嘴上的开关猛地被人按了一下,水生老母亲有时会不自觉地把糊涂的话插进他老父亲的演讲中,这自然会招致起老父亲鄙夷的目光,定会骂上一句,“你懂什么!你会你来讲,男人说话的时候,聪明的女人是不会插话的。睡你的觉去!”每每听到此类的话来,水生老母亲愈发地无理起来,用粗言秽语不停地辩驳,不久也会在他老父亲嫌弃的语气中停下自己的胡搅蛮缠。
不久,水生老母亲也倦了神经,拖着自己的鞋子睡觉去了。火堆旁的老父亲又点起了自己的烟卷,噗噗噗地吹了起来。
水生不解地问自己的老父亲,“这烟抽着有什么意思?填不饱肚子,长不了什么肉!还是不要抽为好。吸进去又吐出来,就像这火堆中的青烟,飘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水生老父亲应了句,“你懂什么!这是大人的事情!”水生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挤了挤脸上的笑容,支出手拾掇起眼前的柴火,他父亲也自觉地按下了嘴角的开关,回屋睡觉去了。不知为何,水生在安静的厨房里想起城里的姑娘来,他不知道祖小艾此刻正在做些什么,定是在看什么书,或许她已经在夜里睡去了。
看着快要熄灭的火堆,他也无心去添加什么柴木,姑且让它死去。水生把自己杯中的茶水倒进火堆中,噗的一声火堆的白热灰直直地冲窜到厨房半空中,惹得水生一身白灰,眉毛上积满了灰白的尘垢,他赶紧抖落身上的土灰,走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水生躺在自己的被窝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大脑不由自主地想起什么来。此刻,他就枕着这片高高的红土,奈何失去了自己的睡眠,这让他愈发地深沉起来,他既不高兴,也没什么难过的情绪,他的心在黑夜里安静了下来,这无尽的黑夜正陪伴着他,他从床上伸出自己的手,在半空中抓了几下,什么都没有抓住,又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水生是个喜欢白天的青年,对黑夜也抱着同样的热情,确切地说,他更喜欢黑夜一些,他享受安静的夜色,能听清人间所有的声音,却又那么安静,似乎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被无限地放大,直窜进他的耳朵里,给他带来说不清的情绪。
水生很熟悉家的感觉,那种潮湿的过分的安静的床就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等着他,尽管他现在就在自己的床上躺着,他的床也并没有给他带来疲倦后的好梦,他在学校反而谁得更好一些。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他不自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随后便长长地吐了出去。无论在学校还是在自己家中,水生都能感受到来自祖先的深沉地召唤,这让他少言寡语。
水生躺在床上,对小城里的姑娘起了思念,他有时候也幻想,如果她此刻就在自己的枕头边,就在自己的怀里,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他想轻轻地拥抱着她,把她搂入自己滚烫的胸膛中,在她耳边说一些发自肺腑的情话,关于那些情话,他早已经在自己的书里夹着,他会轻轻地吻她的耳朵,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告诉她自己对她爱的程度,再抱紧她,在她怀里安然地谁去。
忽而,水声在黑夜中咬了咬自己的牙,他好像对自己不满意起来。他处在思念的边缘,这是非常危险的,稍不小心就会坠落到思念的悬崖之下,这定会让他粉身碎骨。他立刻收了自己对祖小艾的思念,他恨自己的不争气。他从书本上看到一些让他印象深刻的话来,不要做欲望的奴隶,男人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的,理性和冲动的碰撞中,水生选择了强力地压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高尚的人,他绝不会屈服于自己的感性之神,他拥有理性和智慧。此刻,他冰冷如霜,宛然成了一把开天辟地的的冰剑,要把自己的感性斩断。这一夜,他在黑夜里成了光明的国王,掌控着自己的一切,任意操控人间的一切。松开了对祖小艾的思念,他的思绪便牵引着他跑到老父亲的往事里去了。他老父亲很久之前讲过的话,不久前讲过的话在这个夜晚竟连在了一起,拼凑成完整的一副巨大无比的油画。
盘古开天辟地,不知过了多少个几万年,历史的车轮竟轰隆隆地冲到自己的跟前,他的祖辈,他的祖辈的祖辈,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水生想着自己的父亲,不由地变得惊恐沉重,他的父亲从祖父那里继承了自己的祖业,就是身边这片静得可怕的红土地,在夏天的夜里这片土地全然地被虫鸟霸占着,好像从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他自己的老父亲,他们从未拥有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脚下的这片土地似乎化作了一片汪洋大海,把整个村子无情地淹没,所有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房子,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各自抱着一块木板在黑色的大海里绝望无助地飘着,等待他们的不是光明的黎明,而是被鲨鱼吞噬的厄运。
水生拉回自己的幻想,从绝望的大海中回到自己的床上。据他父亲与他讲的那样,所有的事情都一言难尽。在父亲的话里,水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只有一大片一大片模糊的记忆,那都是自己道听途说的废话,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有一个不争不抢的事实,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从未如他自己想象的这般宁静。这让他整宿整宿不能入眠,在黑色中他老父亲的话似乎变成奇怪的场景,跑到自己的眼前。
据他的老父亲所演说的那样,这里本是原始的一大片林子,生长着高大的冷松,其下是原始世界,有会飞的野猪,半夜三更会跑到城里偷吃梨树上的果子,若是遇到什么人,它们会睁开自己红色的眼睛,黑色的眼眶里会流出红色的火焰,野狼自然是最多的,它们成群结队,拉帮结伙,确实是这片土地几百年前的主人,据水生老父亲说讲的,他们小时候也是与狼共舞的愣头青,他们吃过红色的狼,也吃过黑色的狼,狼肉是个好东西,就是不能吃太多,容易上火便秘,和狗肉有着本质的区别。话说这狼也是够阴险的,它们时常摸着夜色,叼走村里的小猪小鸡,村里好多个小孩都被它们害了命。据他老父亲说,这些山里的狼只会吃掉小孩的心脏,便把尸体往高高的杉树上抛去,以彰显它们才是这片深林的主人,村子里的人与这群恶狼结下了梁子,那些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失去了女儿的父亲,都哭干了眼泪,腰间系着一把弯月似的砍刀,咬着牙誓要把那群恶狼剁成肉泥,然后再把泥肉喂狗。这里绝不是只有这狼是祸害人的东西,就连那刺猬不算得个好畜生,它们虽没有吃小孩的胆子,却有着破坏庄稼的伟大能力,这和那群野猪是不分上下的。
篝火!金黄色的篝火!浮现在水生的脑海里,他的先辈们左手高擎着熊熊的火把,在黑色的夜里烧成了一条黄色的蛟龙,在漆黑狂野的高坡上举着右手中的大弯刀,他们的嘴里喊着复仇的誓言,他们要把这群恶狼斩尽杀绝,为死去的生命献上红色的祭奠,唯有用鲜血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于是在黑色的夜里,轰轰烈烈的清狼行动开始了。
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个个凶神恶煞,目光如炬,眼里除了熬夜的眼屎,就剩喷之欲出的怒火,黑色的夜,黑色的林,黑色的风,一群黑色的野人,他们一直在追踪那群恶狼的踪迹,很不幸,他们又一次跟丢了。“狗日的,那群畜生又侥幸活过了一晚。收队,明天还要参加婚礼!”队伍中一个年长的人发了话!
“本想着提几颗狼脑袋回去,让村里的女人见识见识我们的威力,这回又得颜面扫地了,不知道那群女人又得说些什么话来。”一个健壮的男子在队伍前边大声地说道,他足足高出了身后的人一大半身,他转过头,高举着手中的火把,露出一张黑黄色的脸,上头满是油腻的黄油,是个浓眉大眼的壮年,粗壮的手臂上系着一根草绳,草绳上染了红色,在他胳膊上箍出一道红色的印子来,另一只大手中紧握着一把大刀,在火光下发出冷光,打在树枝上发出镗镗的声响,在夜里尤为沉闷。此人正是王德富的祖父,膀大腰圆,五大三粗,说话从未用过脑子,感觉他所有的话都是从肛门里喷出一般,让人觉得有一股味道。
清狼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摸黑出发,又摸着夜色回了村。他们踩着蜿蜒向上的石路,碎石块在他们脚下发出咔咔的作响,偶尔有石头滚落到山的高坡下,堆成一道道小小的石墙,成了蛇鼠之辈的营地,成了林海中惊悚的所在,蜕去的丈八的蛇皮随处可见,直棱棱地僵死在那些滚落的石头墙上。
每次经过这种境地,水生的老父亲便会让他跟在自己身后,让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免得被食人蟒吞了去,这总是不好的事情。村里的人最大的敌人并非是下午的季节滴水不漏,也不是快要成熟的庄稼被什么刺猬野猪尽拱了去。真正的敌人永远都是同一物种之间的自我戕害,这里的人也是如此。
那时新中国还未成立,天与地之间没有明显的分隔,据说还是地主的世界,而王德富的先人就是这片小天地里的地主,虽是一方之主,也免不了战战兢兢。那时村里出了一个土匪头子,正是王家人的祖先,在没有痕迹的岁月中,这个土匪头子却成了村里了不起的大人物。直到现在,村里为数不多的老人仍是把他挂在嘴边,这确实让水生匪夷所思,他从未听过有村民谈论什么好人好事,对于乱力怪神之类的反倒是有说不完的气力。从水生的祖辈口口声声流传下来,在很多个夜晚,水生总能跑到那些自己从未经历过的荒诞不经的世界之中,他沿着祖辈走过来往回走,很可惜他似乎看到了一群模糊的身影。
有时,水生会问自己的老父亲,他们的祖先是什么人,他们来自哪个地方,他们是做什么的?对此,他的老父亲没有给他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说一些让水生糊涂的话。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她佝偻着自己的身体,独一人跑到这高高的山顶之上,这就是水生家族的开始,在那个老妇人之前,他的老父亲似乎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这愈发让水生陷入无尽的遐想的黑洞里,那个老妇人之前定是有无尽的岁月。这倒也是证据确凿的,水生去过自家的坟地,那里的坟堆不是很多,全是一方方矮矮的土石堆,没有墓碑,压根不知道是哪位先人的坟墓,他的老父亲在一次的清明节上给他指点过坟墓下躺着的人的名字,可惜那是他很小的年纪,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印象。
坟墓傍着一个高高的山林,面朝着西边高大的群山,山脚下就是那顶上的小村子,坟堆南北成排摆开去,是三四排的样子,最高处的一排区区可数,他仍记得父亲给他指说的坟堆,最高排最南边的一座低矮的土石堆,是一个毫无生气的长方体,上头长了秋天的野草,坟堆尾部连着红色的小矮坡,矮坡后面连着高大的山林,翠绿的山林绵延着伸向了远方,和远方的群山打成一片,上头生了数不尽的高原松,中间胡乱地间生了簇簇的杜鹃花,在石头杂生的山头,生着大片大片墨绿色的高山栎树,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进土石之中,上头覆盖着一层金黄的落叶,每当野兔飞遁,总能发出噼里啪啦的短促的声响来,只瞥到一个灰色的身影如闪电般消失。高高的石岗上也会生长着直白的桦树,在白色的阳光里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有人唱着什么山歌似的,仔细一听,又是那么的无聊糟糕,没什么比这山歌更糟糕的,加之山里那些该死的虫子在不断地乱叫,这是个无趣的地方,水生躺在自己的床上,愈发地讨厌起脚下的这片土地,那些平日里给他带来快乐的美好事物,他对之也憎恶起来,这片土地似乎给他以沉痛的桎梏,让他不得远走高飞,他定是要和他父亲一般,要死在这片可恶的土地之上,变成山林中一座无人问津的可怜的坟墓,这是多么可悲,多么可怕的事实。这彻底地让水生失去了睡意,他不能正视自己这可怕的命运,他在夜里咬紧了牙门,他不愿意也能成为一个死在山林里的农民,这于他而言太卑微,太轻贱!
他想象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没有历史,没有年份,无知的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人在乎自己会何时死去,也没有人去深究这辈子该怎么度过,到最后都如一条条死去的狗,等着活着的人把自己埋到红色的土地下面,用木椎把土夯实,在上头砌一些可以标识的石头,这辈子就算交代了。他暗想,这辈子绝不能成为这个村子里的村民,他要带自己的父母远离这个可怖的村子,要死也要死在有意义的地方,若是死在这高高的村里头,前来祭奠的人还会在自己背后说一些风凉话,这是他非常清楚的一点。
话说那个佝偻着身体的老太婆,我们尽可能地把她称作水生的祖母吧!水生从未见过见过自己的祖母,对此他毫无什么印象可言。这也是可以原谅的事实,他在平日里还是偶尔能从老人口中听到自己祖辈的事迹,这让他新奇。打心底有着聆听的耐心,他想了解自己的祖先,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是何原因,来到这座高高的山顶之上繁衍生息。他唯一见过的只是那几座低矮无聊的坟堆,他对此也没什么多大的感触,对于没见过的死去的人,不论是亲戚,还是外人,水生都没有太大的感触,他自己的生死还是个大问题,对于过去的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就且让他们过去了。
两百年前,在这位佝偻着身体跑到这高高的山顶上的老太婆来临之前,这座县城东边的高山上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那正是王德富的祖先,他们同样是为了躲避城里的饥荒,迫不得已来到这千万年来没有文明踪迹的山顶上来。
能够来这儿生活的人,自然是在小城里活不下去人,他们定是城里的底层,反过来想,他们也是聪明的一群人,他们不愿意在城里饿死,更不愿意在城南城北做被人唾弃的要饭鬼,或许是想保留最为人最基本的尊严,他们趁着夜色跑上了这座庞大的东山岭,被当地人称作鬼头岭,从县城往东边望去,确实是一座如骷髅一般的高大山岭,每到午夜时分,那些死去的鬼魂都要成群结队地在山脊背上游行,手持着鬼火,手牵着手,前后连成一条条,一串串的火线,把山林照得透亮,他们说着,笑着,哭着,喊着。据说,城里人只要在眼睛上涂一点儿狗的眼屎往东边的山上望去就能看见各种各种的鬼,穿长衫的,穿着戏服的;戴着官帽的,戴着斗笠的;低头走路的,抬头唱歌的;有白色的,还有红色的;有头的,还有无头的;有男的,有女的,还有小的。这种情况每每夜里都会如约而至,在清明节和中元节尤为壮观。当然,这不适合胆小的人,尤其是像水生这般的胆小鬼,不要说在眼睛上擦一些令人作呕的狗眼屎去见鬼,他连碰见棺材的勇气都没有,他是个如假包换的胆小鬼,在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的世界里,显然是望而却步的那一个,这是他父亲盖棺定论了的,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他能在黑夜的路上自己把自己吓死,这才是真正的他,他害怕一个人走夜路,哪怕成群结队,他也要挤到队伍的中间,这于他而言是个好位置,全然不怕什么前狼后虎,反正有前后的挡箭牌,他真是个足够聪明的小人。
那姓王的人家破天荒的成了这片高原的主人,是真正的主人,这里的一切都由他们说了算,宛然就是顶上的主宰,也应了那句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们姓王的人家倒是真长成了山猴的模样,一个个猴精猴精的,在每一座山头用捡来的碎石头堆成一个个大大的“王”字,这不算得高明的方法,后来他们便找出每一座山头中最高最粗最大的橡树,在斧子在树底人高的地方削了皮,用凿子在上面刻写下一个个的“王”字,这确实是有够聪明的,但还是不够聪明。总之,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宣誓,他们是每一座山,每一片林子的主人,准确地讲,是每一棵树,每一寸土地的主人,在占山为王的时代,这确实是莫大的能耐,让人没什么话要说,在水生听起来,这姓王的真不算得个什么好东西,让他情不由己地对姓王的人家起了隔阂,他不大愿意和姓王的人走在一起,除非他们对自己相当地客气,并给他十二分的尊重,这确实不是什么过分的条件。
故事的后来,就是他家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婆也不幸地搬到了山上,从此开始了顶上的生活。说来,他家的老太婆真是个不幸的老妇人。她是个老寡妇,他的丈夫在喝完半碗糟糠糊糊后好几个月不来大号,传说是被自己的放不出去的屁活活逼死了,也有另外一个版本的传说,好几个月后,他终于放了一个惊天大屁,很不幸,他的肛门严重撕裂,血流不止,在送去小诊所的路上成了一具失去了温度的尸体,对于这两个传说,作为后代的水生也拿不定主意,任由他人讲好了。他从不介意别人在自己面前谈论这些荒诞可笑的往事,如果能给他们带来一丝丝的欢愉,这自然是值得的小事情。他知道村里人的德行,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半斤对八两,没有较真的必要,传说就是传说,当不得真。老太婆失去自己的丈夫是在她三十多的年纪,听说她一人把自己的一帮小孩拉扯大,这确实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在那个时代,改嫁是不存在的,她总要为自己的孩子们考虑,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接受带了七八个孩子的女人,那时大家都自己顾自己的肚皮,稍不小心就有饿死的风险,饥饿面前男人会把女人扔到一边,大人也会把小孩抛弃到荒山野岭,这是常有的事,每当水生听到自己父亲亲口喷出的话语,他每每都会不可思议,竟然有这等事情。为此,他十分怀疑他的老父亲在夸大其词,有意而为之,好让自己口中的往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用此来彰显自己不得了的口才。想到自己的父亲是个严肃的正经的庄稼人,他不情愿地相信了父亲的往事。
水生家的老太太为了活命,一人跑到了这高高的顶上,这也是不幸的一种。自此,他们就成了高山上的农民,他们完全地与世界分隔开来,成了世人眼中老实巴交的粮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好一派山水田园!
老太太自然还是来晚了,那一座座的高耸的山头,早已经被姓王的人家占去了。
那姓王的人家真是人丁兴旺,人数是她的好多个倍数,他们挺直了腰身,用七尺六长的大拉锯,你推我拉,把一棵又一棵的插入云天的大橡树锯倒在地,曾和橡树相依为伴的大松树也被锋利的大斧头砍断了树身,摇身一变,它们成了高山顶上三五栋高大的房子,这就是地主家的房子。一大片一大片被开垦出来土地真是肥沃不凡,随便扔几粒种子,高山顶上的风就会把它们吹出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眼看着大片大片的山林被王家人开垦成一方又一方的良田,这可急坏了水生家的老奶奶,自己的一堆孩子还在城边东南的小村子里嗷嗷待哺,食不果腹,勉强靠各种不是食物的食物充饥,这让她愈发地心急如焚,看着那群力大如牛的男人举着自己手中的斧子砍倒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她忽而想到撇下自己而去的丈夫,光天化日之下,她冲着王家人破口大骂,说他们是毫无人性的牲畜,霸占了所有的山头,这并没有激发起王家人的怜悯,反遭到了一阵阵的哄笑,既然央求不得好果子吃,老太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扛着自己的锄头要和王家头子讲理!她两眼泪哗哗的,哭着喊着,要王家头子来讲理。王家人见了这阵势,便心生妙计,他们笑着允了老太太的话,让她开垦本属于他们的林子,一锄头下去就是自己的土地,凭老太太的力气,她的锄头挖倒几棵树,那些树就成了她的,她挖出来的每一寸土地也属于她。
想到这里,水生便想起了愚公移山的故事,那是个倔强的老头,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可他家的老太太却大乎不同,她失去了自己可以依仗的丈夫,她有自己的儿子,也有自己的女儿,可都是些举不动锄头,挥不动斧子的放牛娃,最小的刚戒了奶,最大的也只有黄牛一般高,还在城边的小村里带着自己的弟妹们采挖树皮草根,这真是造了八辈子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