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上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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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理想与自卑

那是九月的天,蔚蓝的老天距离地面顶高顶高,其间的云彩也被秋天的风撕裂开去,水生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的县城,坐着解放牌的老汽车奔州府上大学去了,他怎么也不理解大学二字,他索性把他理解成很大的学校,固而叫大学吧!

人生的第一次是新奇的,是胆怯的,也是大胆的,这对水生而言是最恰当不过了。

水生揣了阳光,怯生生地走在学校宽大的路上,比老家村里的路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为了踏上这铺满了石板的大路,已经寒窗数十载,现在却也成了真,这样梦想照进现实的感觉让他心生暖意,仿佛自己的身上发着金色的耀眼的光芒,足以刺痛校园外边的人的黑色的眼球。自此,他的头颅也愈发地仰了起来,离太阳的距离为自然近了些,不久他内心的胆怯也渐渐地消散开去。

他像一条独来独往的猛虎,背着他那起毛边的绿色挎包,上头还绣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是绿色的海洋中冉冉升起的血红的东阳,这让他自信满满,脚下的黑皮鞋也发出瘆人的威严,一尘不染,是他父亲积攒许久给他着上的荣耀,这让他觉着他的老父亲是个顶天的男人,他也定不要辜负了自己的老父亲为好,水生在光天白日里暗暗发誓,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朝奔涌而来!

水生一身光鲜亮丽,却有一番准新郎的模样,憧憬一切美的事物与人,眼神中也不乏几丝娇羞的怯色。他在四下无人的林荫小道迈着丈八的步调,是大步流星,一步千里。那小路挺好,就是有些莫名的曲折,是太短小的缘故,故意曲折反复,转而汇入大路去了。校园中央的大路确实是大,上头都是低着头思索知识的大人物,根生不自觉收了自己高傲的头颅,先前的大步流星也成了小碎步,像极了少女初爱后夹着屁股的模样,好像在强忍着什么疼痛似的。他那象征着自己高贵品格和技高一筹的镶星绿挎包也沉重了下去,很快便把他年轻的身腰重重地压弯了。此刻,他觉着知识的力量,确有让男人低头弯腰的分量。他低着头,自然也瞥见了自己的小皮鞋,包裹着他那双女人似的小脚上,在与地面交替撞击中发出“嗒嗒嗒……”的声响,从脚趾头穿到脚后跟,顺着腿经上了发着阵阵酸痛的人腰,通过脊梁骨蹿到了大脑皮层,让他头晕目眩,他唯一的偏头痛又毫无征兆地隐隐作痛起来,搞得他毫无气力,强欲振作而不得,太阳的光如从天而降的白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他黑色的眼球,一阵阵酸涩在眼眶里搅动,霎时也红了眼。顿时,对来往的人群,也起了心机。不知名的敌意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会用不如意的偏执去浇灌一通,让他们在黑暗里肆意地拔节滋长。

他摸索着去了自己的学院,一律地背着自己绿色的挎包,他仔细地观察了四周的敌情,貌似少有人人背着如他一般的绿包,他们背着黑色的用皮革裁制而成的的皮包,到处闪着油黑黑的光,只有他自己的绿包孤独地发出悄悄的绿色,这让他羞愧难当。在新生报名处,他躲闪着眼神,把头压得低低的,快要埋到他的膝盖。

“水兄,你走的时候怎么都不叫我一声,那天我父亲不是跟你打过招呼了么?”身后传来土话,是他熟悉的调调。水生把深埋额头猛地调转过来,“呦,你怎么?”水生诧异地说着。“我不能来这学校读书吗?”同村的王德全俏皮地开着玩笑。

水生不自觉用余光打量着王德全,眼光上下飘忽着。见王德全仍是穿着先前上学时的衣服,一件浅灰色的衬衣,套上青布的外套,裤子倒是崭新的,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布鞋,腰间挎着如他一般的绿色的挎包,重要的是王德全的绿包似乎比自己的颜色更浅,是洗了又洗的样子,这显然是乡里学生的模样。见此,水生示意王德全赶紧办理手续,完了一起去打个野,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土话,也就是去遛街的意思。水生见终于有人和自己一样的打扮,他脸上的愧色也消失不见了,是全然地消失了。更何况,他脚上还有一双和城里学生并无明显区别的黑皮鞋,这让他舒服多了,往前迈的步子也轻快了许多,又是之前大步流星的样子,额头又高高地朝天上仰了起来。如果他生得孔雀般的尾巴,他定会开屏,把屁股毫无愧色地翘到天上去。

根生在J城理了个精神的短发,这是他不怎么满意的事情,他在一条街的大姐那里打理的头发,他反复地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的新发型,没等把钱付完,他心里暗暗地憎恨起了眼前的中年妇女,生得一方长脸,披散着一头红发,身上发出成熟女人的气味,这让他有一种想接近的不自觉,他无意间瞥见镜子里女人的腰段,是极壮实的模样,连着突出的臀部,被黑色的裤子紧紧包裹着,两条大腿如完美的曲线,延伸到了脚后跟,脚上是一双如红唇般的小皮鞋,仿佛流动着诱人的色泽。散乱在胸前的红棕色的长发,似乎有摇摇欲坠的惶恐,那细长的头发也愈发地紧绷起来,好让晃动不安的双乳岿然不动。水生定然不敢直视理发店女人的脸,在故作矜持的左右打闪的空隙,他瞥见女人浅灰的脸,悄悄的雀斑也蹬鼻子上脸,但全然不影响那张长脸的精致,高高的鼻梁,如水生自己的一般高挺,这是他极为欣赏的地方,还有鼻梁下方涂了红胭的泛着一层悄悄的油光的肥唇,上下紧闭着,在开口的瞬间相互粘合着,发出令他酥麻的声音,长长的脖颈倒是和灰脸截然不同的肉白,还流淌着粉色的亮光,等女人凑近耳朵,为他清理耳后的绒毛,他敏锐地感触到女人指间的柔滑,还带着滚烫的温度,让他耳后发出阵阵的奇痒。等女人弯下腰,扒拉着他的耳朵,为他修理鬓角的长毛,他轻易地听到女人平和的呼吸声,长长的浅浅的,还带着温度,女人修理完鬓角的毛发,朝他耳后吹了吹,一种从未有过的气息和触感从耳根闪遍全身,让他浑身酥麻。那轻轻的耳边吹,似乎夹着成熟女人独有的气息,让他久久不能忘却,那凹凸有致,呈出流动的完美的线条的身段,胜过所有他见过的曲线,那是自然的成熟的线条,散发出悄悄的芬芳。这短暂的一切让他流露出对女人的欣赏,转而也生了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不适,这让水生羞愧难当,渐而也厌了理发店的女人来,她的手艺比起自己的父亲真是差远了,理的什么东西哩!他忽想起理发店的二楼,是个神秘的地方,那整一层都是旅舍,他时常听别人讲,那里的女人很便宜,每当这种声音传到他的耳朵,他心中便生了不知名的恨意,他认为这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人应该是高尚的,有着美好的诗意的哲理的追求,而不该对钱色迷了心窍。他刚为自己在理发店的审美生了深深的悔意,非礼勿视,非礼勿思,这是他在泛黄的牛皮书上看到的,一行行竖着的文字,还要从右边往左边念了去,这让他不习惯。他对自己一向有品德的要求,他在自己的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断然不能去做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列了个完全,他是个对自己异常严苛的读书人。他有着远大的理想,关于自己,关乎人类,他要解开这人间的迷,把真理的真身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给人类带来光明和解放!这些伟大的想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在白天黑夜悄悄地生长,他要成为人类的导师,化身孤岛的神,注视着人间的一切悲喜和苦乐。这或许是水生选择哲学院的最大的原因了。

水生把尖尖的头扎进学院报道的人堆里,身旁簇拥着许多黑头,是一群从容不迫的蚂蚁,散发出阵阵刺鼻的蚁酸,水生挎着自己的单肩包,在人群里局促不安,他是与众不同的蚂蚁,是格格不入的蚂蚁。忽而,一个壮壮的女生削了头钻进水生的左边,把瘦削的水生硬生生地挤开了,并礼貌地向水生连连道歉,水生也并未把这等无关生死的小事放在心上,况且那女孩也并未踩着自己锃亮乌黑的小皮鞋。不就他和王德全都完成了报道,便灰溜溜离开了。他们大抵是不喜欢在拥挤的人海里,这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不舒服。王德全提议,为了能快速地适应环境,不如去学校四周转一转,毕竟王德全喜欢折腾,毫无主意的生水也随口应了。

初到城市,水生是一个劲地不适应,太多的人让他头痛不已,不定时发作的偏头痛把他折磨得够呛,平整的马路上都处铺着石板水泥,让他的脚跟隐隐作痛,这可不比村里绵绵的土路,春天上头还长着浅浅的绿草,踩上去软软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迷人的气息,透过鼻腔,肺泡中充斥着凉快的畅意,让人身心轻盈,耳聪目明,不像这城里的空气,到处都散发出浑浊的骚气,让水生不怎么满意。

那无所事事的拥挤的人潮,个个嬉皮笑脸,谈天说地,说着李家长杨家短,个个占着茅坑不拉屎,个个膀大腰圆,肥头大耳,是个魔幻的世界!水生不知道这些蝼蚁来自哪里,又将去哪里,这似乎是他学业里的问题,也是他生命中要直面的问题,是终极的问题,也是根本的问题,没有退避的可能。

王德全似乎是见着了世面,显得格外的欣喜,他眼里的九月是生机勃勃的,绿的树,还算青的草,高耸入云的楼房,宽大的马路,一汪辽阔的湖水,上面浮动着野凫,是黑色的点点,三三两两的红树林在湖边孤零零地照着自己的身影,在湖波里摇晃闪烁着,被一层一圈的浪拉扯散开又聚合又被下一浪圈推开变形,滨海的楼层并不是很高,上头偶尔有乌鸦站稳了脚跟,在青瓦斜檐上大胆地拉了白色的粪便,好自在的样子,全然不顾房主人的脸色。湖中稀疏了几只破木船,船夫毫无心事地用单桨推着木船在湖水里撒了渔网,偶尔有小鱼翻跳出湖面,挣扎着身腰扎回湖水中,不知是欣喜还是惊恐,湖的彼岸触抵到不大的山,延绵着伸到很远的地方,尽头是青黑色的模糊的群山的轮廓,把眼光拉近,山坡上生了乔木,仍旧是浅青色的绵延,只有紧贴了湖滨的山脚显出夺目的青翠。这从天而降的一切,这本是人间的一切,都让王德全放在眼里。

王德全是个碎碎嘴,总是对着每个事物发表自己的念想,这新生的世界,让他应接不暇。水生,你觉得在这里安家落户怎么样?王德全认真地询问着在身旁发呆的水生,他对眼前蓝色的湖水看得出奇,黑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成了湖畔的思考者。

“这是个好地方,但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安家落户?你爸妈怎么办?你不是家中的独子么?”水生作了老练成熟的回答,但似乎又不是回答问题,倒像是对问题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