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之时,盛开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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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两个人的,初恋。

今天又做梦了。

只有在那个梦里,我才能切实感觉到,自己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梦里,她的水手服在明媚的阳光下随风摆动,她与朋友们欢笑着,对美好的未来充满期待,全身上下都涌动着生的能量。

她体内,是水,宛若一片温暖的大海。我在那片海洋中自由浮沉。通过她的眼睛,看到她所看到的;通过她的耳朵,听见她所听见的;通过她温暖的皮肤,感受着她所有的抚摸。就这样,我忘记了作为“我”的所有痛苦,变成了她,享受着这个世界。

天空清澈湛蓝,微风柔和,人们露出温暖的笑容,一切都熠熠生辉,世界光彩夺目。

做这个梦的日子里,我总是哭着醒来。在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晨光中,在鸟儿的鸣叫声中,我被一种莫名的憧憬撕扯着,我蜷起身子,像一条迷路的小狗,喉咙深处发出安静的呻吟。

我想去那里。去那个光彩夺目的世界。

我钻出被窝,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男生毫无生气,与梦中透过她的眼睛看到的脸截然不同,那张脸就像是夏天的向日葵。我双手撑在洗脸池上,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今天也必须好好活着。我把右手放在胸前,小心翼翼地确认心跳。

吃过早餐,我换上制服离开公寓楼。我边下楼,边用手机给妈妈发了条消息。“早上好,我去上学了。”“好的,小心一点。”回复很快就弹了出来,内容跟往常一模一样。我不想待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所以申请了外县的高中,这样就可以独自生活了,不过交换条件是必须定期联络。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被关爱的小孩,还是一个出于面子而被保护起来的道具。

在初夏的阳光中,我慢慢走着,步调配合着心跳的节奏。这总让我感觉像是和梦中的她一起走在路上。我深情地凝视着路边摇曳的红色蜀葵。它的花语是高贵雄伟的美、热烈的爱之类的。我从前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也对它不感兴趣。我最珍视的,是她在梦中教给我的东西。

梨枣之后

黍粟继之

葛藤枝蔓总相逢

就如你我别离后

葵花开时与君逢

我从她那里了解到一首作者不详的和歌,里面出现了蜀葵。各色植物随着季节交替轮番登场,思君的情绪与相逢之日鲜花盛开的愿望就寄托在盛开的蜀葵上。某天,在我的梦中,我真切地感受到她初见这首和歌时的悸动,那是在柔和的阳光倾泻而下的教室里,一切是如此美妙,犹如晨露中摇曳的新绿。

好想见你啊。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你。

但对我来说,这一天,却永远不会到来。

高中的课程大部分都很无聊,我边望着窗外,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做着笔记。不过,凭着梦中她留下的记忆,我的学习总算没有落下。

上体育课时,其实只要不过于剧烈运动就没有问题,可我却总是找借口不参与。自从高中的第一节体育课上,我给体育老师看了我从喉结延伸到腹部的粉红色疤痕(也可能是他事先从教导主任那里得知了我的经历),他就把我当成了一件易碎品,对我百般关照。起初,也有几个同学见我体育课总是在边上待着,觉得好奇,来和我说话。但在我的敷衍搪塞之下,大部分人都失了兴趣。两个月后,再也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俨然与教室里的空气浑然一体了,除了坐我前面的小河原,他现在还会回过头来和我说话。

“我说朔朔啊。”

他从来不会喊出我少见的姓氏——“八月朔日”。

“说实话,你为什么上体育课老站在一边?”

我手托着腮,看着云在天空慢慢移动,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胸部受过伤啊,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到底受了什么伤啊?已经歇了两个月了,是一辈子运动不了的那种吗?”

“没有人会一辈子运动吧?”

“你不要转移话题。你对这种敏感问题含糊其词,那我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对你特殊照顾,这可能会影响我们以后的关系。所以我才想把它说清楚。”

小河原把手肘撑在我的桌子上,身体前倾。他的眼睛在窄框眼镜后面调皮地眯了起来,小声补充道,“作为你的朋友。”

我总是无法真切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和生命,特别是从我频繁地做那个梦以来。我是不是不应该在这里,而应该在梦里那个过着闪亮生活的女孩柔软的身体里?我满脑子全是这些。

然而,我还是不得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从入学到现在两个月了,仍然愿意搭理我的小河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这使我能够安然度日。

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托着下巴合上眼皮,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说: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

“哦?哦哦。”

也许小河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虽然闭着眼睛看不见,但我感觉他直起了身子。

“我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真的假的?!”

当眼睛闭上时,主导大多数感官的视觉被阻断,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了。

我专注地听着她的心脏在我身上跳动时那温柔、甜蜜的节奏。

* * *

我被诊断为限制型心肌病。

一开始,我只是感觉自己比周围的人更容易气喘疲惫。直到小学五年级的一次运动中,我失去意识被送去急救。当时诊断结果出来,我的父母吓坏了。后来我才知道,得了这个病,大约有七成的概率能活五年,有四成的概率能活十年,而小孩子的情况会更加严重。让一个才十岁的少年承受这些,命运未免太残酷了——如今想来却像是别人的事。可当时我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孩,父母又对我无微不至,所以我只觉得,“虽然好像生了什么病,不过可以不用去上学,爸妈还对我这么好,真不错”。

后来我就进了大医院,开始了住院生活,接受各种治疗。虽然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但父母对我好得难以置信,学校里的朋友也会来看望我,最后总算渡过了难关。

终于,就在我躺在病床上成为一名义务教育阶段的初中生时,奇迹般地传来消息——提前找到捐赠者了。我不知道这中间是我那有些地位的政治家母亲在尽力寻找,又或者是她的人脉起了作用。不管怎样,血型、体格等匹配,各项检查结果也显示符合条件,在十三岁那年的梅雨季节,我进行了心脏移植手术,接受了不知来自何人的心脏。

长达半天的手术治疗过后,在清晨的阳光里,我从全身麻醉中缓缓醒来。伴随着胸口大面积的钝痛,我在害怕之中清晰地感受到在胸口真实跳动着的器官。紧接着,我产生了一种近乎感动的畏惧:我知道它不是我的,它属于其他人,一个已经走了的人,它是通过人工而非自然的过程植入我身体的,现在正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让我活了下来。

可能是受到麻醉的影响,我动了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右手,隔着病号服试着触摸了一下胸口的伤。这一摸引起了一阵过电般的疼痛,令我皱紧了眉头。想到被这缝合痕迹锁在我体内的,因着某个人的失去和善意而得来的器官,我流下了眼泪。

——那天晚上,我在梦中变成了一个不知名的少女,奔跑在晴天下的草原。我真的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活动身体了。爸爸妈妈远远地望着我笑。一种奇怪的眷恋、怜悯、苦闷的感觉让我的胸口一阵不舒服,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哭了。

经过充分的术后观察和康复训练,我出院了。本来这道从喉咙延伸到腹部的手术疤痕可以修复得好看一些,但我选择不去修复。我在想,这伤疤可以经常提醒我,自己靠着别人赠予的心脏活下来的事实。

妈妈的助理阿姨来接我,开车把我送到家。在车上,阿姨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跟我说了一件事。她说我的父母离婚了。妈妈拿到了我的抚养权。她还说,大约从我入院起我父母就一直在争执。

我毫不知情。因为在病房里见到的父母都很亲切,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问题。即便如此,大人们还是会在小孩看不见的地方争吵、决裂,并且丝毫不让孩子知道。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其实我好想说,不要擅自决定啊。后来我又想,他们分开、瞒着我做了决定,可能……正是因为我吧。

这时,自出生以来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自己是个太过无力的小孩,过去一直在周围的大人和社会的保护下恃宠而骄地活着。不似我的心情,初夏的日光明亮异常,汽车行驶在无趣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后座,一直低着头,右手放在左胸上确认着那里的心跳。

从那天起,我改姓母亲的姓氏“八月朔日”。家里少了一个人,我感觉妈妈比我入院之前更加冷静透彻了。媒体曾多次来采访打探我的情况,好像都被妈妈拒绝了。

后来我又做了那个变成不知名少女的梦。每次梦到,那个少女都会长大一些。而我总是哭着醒来。起初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奇怪的梦。渐渐地,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如今在我左胸下温柔跳动着的,某人心脏的记忆。

捐献者的信息,通常情况下不会透露。我用自己房间的电脑试着查找,看到一个以前登记希望接受器官移植的患者信息的网站,有一个叫“社区”的标签。点进去,里面是一些做过器官移植的人以及捐献者家属的手记和信件,我逐一浏览了。每一条,都是来自接受者的深深谢意和渗透着重生的喜悦的话语,还有捐献者家属悲痛下的决意以及对接受了宝贵器官的患者温柔慈爱的寄语。我也算当事人之一了,读着这些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情绪平复下来后,我也决定写一封信,可将纸笔备好以后,却笔下无言。

网站上那种温暖闪耀的话语,我这双手有权利书写吗?不对,如果只是表达感谢的场面话,多少我都能写。但那是我的真心话吗?我苦苦思索的是,将对自己十分重要之人身体的一部分舍下来赠予我的那家人,如今我拥有可以昂首挺胸面对他们的那种生命的价值与喜悦了吗?想到这里,笔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父亲不知何时离我远去,不常在家的母亲偶尔回来也似乎有些冷淡,对我小心翼翼的。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吃着阿姨做的饭。尽管如此,在梦里变成那个女孩时,我是幸福且满足的。“我”是自由的,虽然偶尔有些烦恼,但每天都很快乐。我在学校读书,和伙伴嬉闹,同家人一起吃热乎乎的饭菜,单是明天会照常来临这件事,都能让我开心。在晨光中醒来,胸口一阵绞痛,我轻轻地哼出了声。我好想去那里啊。在这里,光是今天又开始了这件事,就让我觉得痛苦。可即便这样,我也不得不活下去。

在上学的余暇,我在网上和图书馆找到了很多资料和书籍。了解到性别不同的人之间也能进行器官移植。移植之后性情爱好发生变化,在梦里知道了素不相识的捐献者有关的事,保留了回忆的心脏,记忆转移。每个都是尚未经过科学验证的,实属可疑的故事。但是,什么他人的例子,什么科学根据,什么道理,和这些通通无关,我就是莫名地相信。

梦里见到的情景,是这颗如今让我活下去的移植心脏的原主人的记忆。是那个出于某个原因不幸去世的美丽少女的闪耀回忆。

对我而言,那个梦境和那个少女的存在,成为我最最在乎的事。

痴人说梦的,

遥不可及的,

纯粹的,

残酷的,

一场初恋。

* * *

闭上眼睛,在走廊和教室的喧闹之中,浮现她的心跳声。咚。咚。我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去感受,轻轻地抱住胸。

“……哎,所以是因为手术的影响不能做运动了,是吗?”

沉寂中听到小河原透着些许顾虑的声音。睁开眼,还是平常的高中教室和表情略微奇怪的小河原。

“不,和别人一样可以做运动。”

“那你为什么体育课都请假啊,偷懒?”

我没说起那个梦和那个女孩。说了我也不觉得他会信,就没想着说。希望那个女孩的存在,是只有我一个人深藏的秘密。

“因为,宝贵啊。”

小河原对我的话感到不解。

“什么宝贵?”

“心跳次数呀。”

我听说,动物的心脏能够跳动的次数是有限的。小型犬大约是五亿次。猫和马大约是十亿次。人,大约是二十亿次。说来应该叫心脏使用次数的上限。不过这仅仅是统计性数据而已,没有任何科学和医学依据。可即便如此,我听了还是会恐慌。我想爱惜地对待那个女孩的心脏带来的每一次跳动,不给它无用的负担,所以避开了一切不必要的运动。

“哦,哦哦,是吗,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明白了我的境遇,小河原坦率地接受了我莫名其妙的理由。

“我上体育课偷懒的事,你要对大家保密哦。”

我也学着小河原刚刚那样,身体前倾,把一只手肘撑在桌上,低声说道,“作为朋友”。

小河原瞪圆了眼睛,看起来很高兴,像分享了秘密的小孩子一样脸上浮现出恶作剧的微笑。

“哦,没问题。”他小声答道。

上课铃声响起,休息时间结束了,教室里一片慌乱,学生们急急忙忙回到座位上。小河原边把身体扭回到黑板那头,边竖起了大拇指。真的,谢谢你啊。

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所以上完课跟小河原打过招呼就很快离开了学校。一边看着想象中那个女孩喜欢的花一边慢悠悠地走着,回家的途中路过一个小超市,我买了些食材。把回来路上买的食材放进公寓的冰箱里,我用手机给母亲发了回家的短信。“已经从学校回来了。”可能由于母亲工作繁忙,我没有立刻收到回复。

为了那个女孩给的心脏,我不愿过不健康的生活。虽然逃了体育课,但为了维持身体健康,我每天都会做康复时期医生教给我的轻度运动,一次不落。一日三餐也是吃家里做的,尽量避免吃快餐和便利店的便当。今天的菜是我做的法式黄油烤鲑鱼和菠菜洋葱沙拉。然后洗了个澡,暖暖身子、促进血液循环,又看了会儿书,为了保证充足的睡眠,早早就钻进了被窝。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我陷入了这样一种感觉:她的心脏才是我的本质,我的身体和控制它的大脑,不过是维持这一本质的工具,或者附属品。虽然我也觉得这听起来像是一种丧失自我的危险思想,可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救赎。让这颗心脏活下去,就像是为了让逝去的她活下去。她把自己的重要部分给了我,这成为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我感到庆幸。因此,明天我也必须活下去。

梨枣之后

黍粟继之

葛藤枝蔓总相逢

就如你我别离后

葵花开时与君逢

她的名字叫作“铃城葵花”,这是我从梦中她纸上的笔记和周围人唤她的声音中得知的。而诗是能体现她的性格、证明她的存在的清秀美好的文字。她如此倾心于那首和歌,是因为里面和她的名字有同一个词吧。我在她的海洋里徜徉着,禁不住想笑。

“早上好啊——葵花。哎,昨天的电视看了吗?《生命的奥秘》。”

梦中,有一天早上上学时,朋友绘里来打招呼。五颜六色的紫阳花在温和的风中摇曳,那是梅雨来临前的晴朗清晨。

“早上好。看了看了!好感动啊。”

我胸口跳动的心脏追寻到的,只是她记忆的片段,而非全部。她看电视节目的记忆,我是没有的。

绘里把被风吹起的头发别在耳后,继续说道:

“好伟大啊,生命的诞生。等到我长大以后,哪怕知道要经受那样的痛苦,也会想要生小孩吗?好不安啊。”

“啊是吗,我明白。女性的宿命嘛。”

包裹着我的她轻快地一笑,温暖的海水就惬意地晃动。你没能长成大人的事,只有我知道。

“不过那个也不错,通过器官移植得救的故事也很感人。”

她的话让我屏住了呼吸。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把生命的接力棒交出去的感觉。被救之人也对捐献者充满感激,我都有点看哭了呢。节目结束后,我立马就提交了捐献者注册的临时申请。”

“哎——好棒啊,葵花。不过死后自己的身体被用在不知道的地方,不会有点可怕吗?”

“想想是有些可怕啦,不过这么做能帮到别人的话,我觉得很不错啊。”

这份温情,让我感激至今。

“可是虽说申请了捐献,但那是我有个什么万一时的意愿,我没觉得自己会这么轻易地离开啦。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呢!”

她的身体也好,内心也好,无论何时都充满朝气和希望。可是,却即将死于不久的将来。

如果不是我,而是你活下来,该有多好。你才应该活下来。

一阵风吹动她的围巾,也把路边的落叶高高抛上天。我和她一同仰头,天空又高又蓝,万里无云,仿佛在赞颂无限的未来。我迎着炫目的阳光睁开眼,眼前却是我清冷、昏暗、气氛阴沉的独居房间。

“啊啊……”

眼泪又涌上来,胸口开始作痛,我抓紧胸口的衬衫。心脏真的不是要冲破我的肋骨,回到她那里去吗?

平静下来后,我打开手机浏览器,试着输入她的名字。起初我没抱任何期待,搜出来的净是些完全无关的网站。

她是因为什么离开世界的呢?就这样一直做梦下去,什么时候能有答案?

◀◀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男孩。

清楚地出现这种感觉,大概是从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开始的。我跟母亲说起过这件事,当时从她的表情看,那气氛就像是立马要带我去医院了,于是我赶忙开了个玩笑。因此,我仅仅是有所发觉,但还在想,这会不会是大家普遍都有的感觉呢,而且也没有对别的朋友提起过。

看不到面容,也听不到声音。但我确实飘忽忽地感觉到我心底,又或是胸膛之下的什么地方,有一个不是我自己的存在,这种感觉并非常有,只偶尔出现。客观地想想,这种事情是让人有些不快,但也并非恐怖。相反,我觉得自己被十分温柔、热情又郑重地对待着。可我却又觉得孤独、害怕,战栗着——对了,那种感觉,就像一只窝在角落里的怯生生的兔子。所以每次我感觉到身体里那个男孩的存在,就会跟他说“这里是安全的,不可怕哦,还温暖又有趣”,从而尽可能地去享受这种时刻。

我想方设法鼓励身体里那个兔子般的奇妙男孩。如果我能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自己脑子里想的全是,该怎么温暖他呢。

所以,高中午休时间,朋友绘里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还在自己的座位上神情恍惚地想事情。

“葵花,听说了吗?说是下周开始来代课的数学老师非常帅呢!”

“欸?啊啊,是吗?”

听到我心不在焉的回答,绘里的黑色马尾扫了扫她穿着夏季校服的肩膀。

“喂——葵花,你怎么没点反应呢!你要多关注点消息,再使使劲啊。现在这样永远都找不到男朋友的啊。”

“可是绘里也没有啊。”

我笑着回答。确实,戏剧部的学长们好像也说过,新来的老师很帅之类的。可是我提不起兴趣。比起这个,我更愿意想想如何逗兔子先生开心。

“哎哎,放学后偷偷去看看呗。好像他今天会去办公室和别的老师见面,到时候我们就藏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而且那个老师,还会担任戏剧部的顾问对不对?!”

“嗯——嗯……”

之前的数学老师兼戏剧部顾问丰桥老师因为生产和育儿暂时休假了,休假期间替她的,好像就是现在女孩子们热烈讨论的帅气老师。

“好啊,要不我也转去戏剧部吧?这样练习的时候他就会从后面握住我的手什么的,给我来一个私人演技指导!”

我斜了一眼还没认识人家就开始胡思乱想、大呼小叫的绘里,心想,要是因为这种不纯的理由加入戏剧部的女生变多了,可真烦啊。

结果就是,那天放学后,我被绘里强行拽着手腕,躲在离办公室几米远的一个拐角处,见到了那位出名的老师。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女生在那里了,我真是服了女孩子追星的架势。如果兔子先生来了,会觉得我也是其中一个吗?一种害怕的感觉涌上来。

不久,办公室的门哐当一声开了,被学生偷偷称作“鬼爷”的教务主任和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老师走了出来。他们刚出来,藏着偷看的女孩中间就发出一阵欢呼。我正在想,都出声了那藏着还有什么意义啊,果不其然,教务老师注意到了这边,向我们做了一个可怕的表情。

“喂,谁让你们乱看了!快走快走!”

说着教务主任摆了摆手,在他后面,那位年轻的老师爽朗地笑着,对我们轻轻挥了挥手。女孩子们的欢呼声又响起来。教务主任好像叹着气失望地走下楼梯。那位年轻老师不知对着什么露出了微微惊讶的表情,朝这边看了几秒后,就被叫下了楼梯。

看到……我了?不对,是错觉吗?

“厉害了,这也太帅了吧!”

绘里兴奋的话音刚落,其他女孩子也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也有女孩在激动地说“他盯着我看了欸!”,所以刚刚真的是我的错觉吧?可话说回来,虽然他确实身材高大,长相清爽,笑容看起来也很温柔,跟偶像一样,但真的需要这么轰动吗?

或许是对我兴致缺缺的样子感到不快,绘里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又——这样,葵花你还是没点反应啊。干脆就他吧?小葵花,你就没有喜欢过的男孩子什么的,对吧?”

最后反应过来我是被人当成傻瓜了,我怒上心头,一瞬间脱口而出:

“有的,我有喜欢的人!”

“欸?真的吗?我和葵花你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这种你情我意的话呢。是谁?是谁?是什么人?”

她不依不饶。要是信口开河的话,应该会被嘲笑吧。我咕咕哝哝地出了声。

“是这样的……他一直很爱护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孤独,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

我没有说谎。绘里脸上眼看着染上喜悦和好奇的色彩。我想我可能是脸红了。

“欸——那是什么‘我们之间很特别’的感觉!葵花你在和他交往吗?”

“不,没有交往,但是……”

“已经在等着告白了!好啊葵花你,有了喜欢的人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们是朋友啊。是谁?是学校外面的人?”

“嗯……”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丝温暖闪过心头。

“兔子先生来了。”

“嗯?什么?”

绘里对我突然的嘀咕露出疑惑的表情。于是我匆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啊,我得去参加社团活动了!下次见,绘里。你也不能逃掉吹奏乐的活动哦!”

“喂,你不要打岔!”

绘里鼓起脸颊,我笑着朝她挥了挥手,跑到走廊上。我向窗外望去,阳光像在宣告着夏日的到来,明媚地照耀着古老的教学楼,照耀着操场上的新绿,照耀着放学后嬉闹的学生。

我在这里很开心,很幸福,所以没关系,不知名的兔子先生。

我对绘里说的既不是谎言也非信口开河。我发现他漂浮在我身体里,因为孤独而退缩,对我的关心又超过一切。这样的他,不知从何时开始,让我无法不担心忧虑。

我放缓脚步,看着走廊窗外闪闪发光的景色,哼起我最喜欢的短歌。

梨枣之后

黍粟继之

葛藤枝蔓总相逢

就如你我别离后

葵花开时与君逢

我看不到你的脸,听不到你的声音。

但我们肯定是相通的,你的胸口温暖着我,难为情地,充满爱怜地。

你在哪里?我们会见到吗?好想见见你。我想什么时候,见一见你。

这场初恋,

太过透明,

太过纯粹。

▸▸

下午的数学课上,粉笔划过黑板的干涩声音在教室里回荡。我只用右边一只耳朵听着,一边茫然地望着预示雨季来临的六月的阴天。我回想着她的心脏带来的一些影像和声音。

葵花初中时是学校美术部的,但高中时加入了戏剧部。并非因为她有什么表演的经验,而是以前在电视上看纪录片时,看到舞台上活跃的演员们有一种发光的感觉,所以很憧憬。我笑了笑:“她很容易受电视的影响嘛。”

我也曾想过高中加入戏剧部,去追寻她的经历,但这个想法很快就打消了。尽管“戏剧”这个词让人联想到文艺,但我通过她体验到的社团活动却是非常运动型的,而我不想让自己的心脏每天承受力量训练和跑步的负担,此外,我觉得,她所喜欢的读剧本的那些事,并不适合我。

“那么这个问题就……”

老师在黑板上写完一道因式分解题后,环顾教室。我不动声色地低头看向课本。

“今天是六月三日,一乘就是十八,那我们就请八月第一天的八月朔日同学来答一下吧。”

这个点名方式还真是不按套路出牌。我不禁在心里吐槽,抬头一看,只见这位年轻男老师对我露出一种试探的微笑。是在暗示我上课态度糟糕吗?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在黑板上写下答案。

“哦?八月朔日同学你有在好好听课啊。还是说,这种问题对你来说太简单了?”

很难说他是不是在讽刺我,但我淡淡地笑着回答:

“不,是因为我很认真地在听课哦。”

“是吗,谢谢你。”

数学老师——星野先生,眯起眼镜后的眼睛微微一笑。当我走过课桌,回到最后面自己的座位时,我注意到,教室里大多数女生的视线都看向讲台上的星野老师。与此相比,大多数男生脸上都露出不满的表情,教室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氛围。

下课铃终于响了,星野老师离开教室,坐在我前面的小河原转过身来说:

“我觉得上数学课好痛苦啊。”

我早已托着腮沉浸在这颗心脏的记忆中,于是敷衍地说:

“你不擅长数学吗?”

“不是,其实我很喜欢数学,只是,教室里的气氛也太让人窒息了吧?”

“是吗?那,难得你坐在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上,把窗户打开一点不就好了吗?”

“不是这样的,太闷了对吧?星野老师的课。”

“这样啊。可我觉得他课上得很好啊。”

听到我的回答,小河原气呼呼地笑了起来。

“朔朔你真是对周围的事毫无兴趣啊。你当真不知道吗?因为星野老师一来,女生们就把听课的事丢在一边,给他送上星星眼,男生觉得这很无聊,很恼火啊。”

“啊啊,这事啊。”

那这么说,我刚刚也感受到了这种紧绷绷的奇怪氛围。

“你知道,入学也两个月了,男生开始喜欢班上的一些女孩子了对吧?但谁能想到,学校里竟然有个老师是‘女生杀手’欸。没有男生不失望吧。我的青春也危险喽。”

确实,最近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时,也频频听到“星野老师”这个词。

“真是受欢迎呢,这个星野老师。”

“果然很淡定呢,朔朔。你有出息啊——”

我和唉声叹气的小河原一起,望着被温暖和寒冷一同裹挟的教室。我庆幸有葵花的存在,而且她没有这样一个特定的倾心对象,所以我没有陷在小河原所说的那种感觉里。不对,虽然如此,也许在我尚未看到的记忆中,会出现这样的人呢?如果发生这种事,我又该怎么办呢?还能像过去一样,靠近她的心脏吗?

听到窗户上传来微小的敲打声,我扭头向外看去。下雨了,雨打湿了玻璃,像眼中含着泪,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

终于有一天,晨间新闻里播到,我住的城市也进入梅雨期了。下雨啊,真让人讨厌。

我闷闷地带着伞出了家门,天空阴沉沉的,铅云密布,转眼雨点儿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是因为宣布进入梅雨期了,所以当天就开始实诚地下雨吗?这是什么认真的老天啊,哪怕再偷一下懒,晴朗一天也好啊。我想着些有的没的,撑开了伞。伞刚打开,左胸深处就升起一股甜蜜的温暖。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早上好,兔子先生。一起走吗?”

我用大街上没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着,揣着快活了那么一点儿的心情,迈出步子。

嗒,嗒,嗒。雨点落在伞上又弹开,声音颇有节奏。我轻轻跃过一个又一个水洼。

路边盛开的紫阳花重得似乎抬不起头,被雨濡湿的透明紫蓝花瓣颤抖着,仿佛浑身都为期盼已久的雨季欢呼。我发现一只蜗牛在叶子上休息,说起来很久没见过蜗牛了,我不由得有点开心。

走了一段路,到了河岸边,这里生长着一簇簇蜀葵。这种植物笔直地站着,直指天空,有些甚至比我还高。我曾惊讶地得知,大一些的蜀葵可以长到三米高。红色、白色、粉色、紫色……各色的花无惧风雨,坚挺地站着。

妈妈曾告诉我,我的名字“葵花”就取自这蜀葵。她说,它们靠着自己的力量长得笔直,从下而上一朵一朵相继开花,最上面的花开放时,雨季刚好结束。当时听到,有一种挺直了腰杆的骄傲感。

走上长满蜀葵的斜坡,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河堤下面,一片草地沿着河道铺开,中间长着一棵橡树,不远处流淌的河水,因为下雨,水势比平时更大。河对岸,隔着一些树,是另一个烟雨迷蒙的小镇。那里的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有他们的想法和感受,但一想到现在我们都被笼罩在同一场雨中,我就有种奇怪的欣喜。

嗒,嗒,嗒。嗒,嗒,嗒。雨水打在伞上。感觉好像在和我爱的人一起散步,我的心愉快地跳动着。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越来越近。一定是绘里。

“葵花,早啊。”

“早。”

绘里微微地喘着气,站到我身边。她打着一把白底海军蓝花朵图案的伞。

“好讨厌啊,雨季来了呢。湿乎乎的,从早上就下雨,太难受了。”

“是吗,我觉得雨天好像也还行呢。”

“欸欸,你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哦——”

“啊哈哈哈。”

我转了转伞,水滴散开一圈,把绘里的裙子弄湿了一些,她做出生气的样子,叫我快停手,但我还是很开心,笑着给她道歉。

我确认了一下心中亮起的温暖,心想:你过得如何,现在开心吗?

放学后,大家在戏剧部拉伸肌肉。这时,我们租用的多功能教室的门被敲响。社团负责人田中前辈说“请进”。门开了,顾问丰桥老师走了进来。

“丰桥老师!”

所有人都站起来跑到老师那里。丰桥老师是一位温柔的女老师,她周身带着一种柔和的气质,很受学生欢迎。我很久没见她了,她好像因为怀孕后身体不大好,休息了一段时间。丰桥老师的肚子变圆了,可脸颊却很瘦,而且满是疲惫。我似乎窥见了在体内孕育生命这件事是多么壮烈。

老师和大家聊了一会儿之前的事,然后转向门口:“应该快到了。”

“你们可能听说了,我要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拜托了一位代课老师接替数学课和戏剧部的工作。这位老师大学的时候好像在剧团待过,你们应该能学到不少东西。他下周开始正式工作,今天会来交接一下,我先把他介绍给大家。”

这样啊,听说好像是上次我和绘里去偷看的那个帅气老师要来当顾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丰桥老师把手放在门上,嘎吱一声门开了。门后出现一双时尚的运动鞋,一套修长的灰色西装,还有一个清新的微笑——

我感觉,从今早起就一直萦绕在左胸的温暖,嘭地一下跳了起来。

(星野老师?)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欸,星野老师……?”

我下意识地对这个声音做出回应,戏剧部的人听到都看过来。

▸▸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从她的梦中醒来而没有哭泣。我好惊讶。

这个梦,真的是葵花的记忆吗?还是说这一切都是我胡思乱想出的幻觉?又或者,梦的最后一刻混进了我的记忆?

——为什么在葵花的世界里,出现了星野老师?

不对,想也不用想就能知道。应该是星野老师曾经在她就读的高中工作过吧。不过这对我来说是一线光明。这是我与葵花除这颗心脏以外,唯一的联结。

紧张?喜悦?不安?我感受到她的心脏因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怦怦跳动,我连蹦带跳地从被子里出来。

太着急了,所以我比平时早了近三十分钟到达学校。外面下着雨,就和我梦里一样,裤子和袜子都湿了,但我并不在乎。我把书包放在空空荡荡的教室,快步走向教员室。

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说“请进”。打开门,里面早已一派忙碌的景象,老师们在各自的办公桌上忙活着。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体育老师若木老师转过身来。

“哦,朔日同学啊。怎么啦?这么早过来。”

“那个,星野老师他……”

“啊啊,他啊。”若木老师转过身去的同时,“这里,朔日”,一个声音从我右手边传来。我转过去,看见星野老师轻轻地挥了挥手,脸上挂着和在教室看到他时一样的笑容。我向若木老师鞠了个躬,朝那边走去。

“没想到朔日你会来找我。怎么了,是课上有什么没听明白的吗?”

“不是,是那个……”

我后悔了,应该在来之前想想怎么开口的。面前的星野老师戴着银框眼镜,和我刚刚做的梦不同,发型也不太一样,但他有着和梦中同样友好的笑容。左胸下她的心脏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生出一种不安的焦躁的感觉,像被什么驱使着一般,说:

“老师认识铃城葵花这个人吗?”

星野老师的微笑消失了,他稍稍抬起浓密的眉毛,瞥了我一眼,双臂交叉,闭上眼睛。

“嗯——我当老师,每天都会跟很多人打交道。光说名字就让我翻找记忆库,有点费时呢。还有别的关键信息吗?”

目前为止,我都是把梦中看到的关于她的事藏在心底,小心翼翼地不对他人提起。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从眼前这个我与她的共通点中得到些什么信息。于是我说出了梦中出现的她的高中校名。

“高中时,加入了戏剧部……”

“啊啊……”

星野老师还是抱着胳膊,他慢慢抬起眼皮,可眼睛还低垂着,似乎看向远处的什么地方。

“认识……吗?”

他的眼睛动了,看向我。那张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微笑。

“你,认识她?”

我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燥的嘴唇,轻轻吸了口气。撒谎的时候,我的视线得逃开。

“实际上,我和她有过书信联系。”

“哈哈,写信很老套啊。”

“但后来突然有一天,她就音信全无了。”

“嗯。”

“那个,我也是听说的,听说她,离开这个世界了……”

“……嗯。”

“是什么原因呢?我真的想知道。”

“……”

老师叹息一声,又再次闭上眼。

“本来不应该透露其他学生的信息,不过你的话……行吧。”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紧握起两个拳头,握到掌心发痛。心跳得更快了,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话。

“她的事,我真的很惊讶,也非常遗憾。”

老师表情平静,仿佛在注视着那遥远的悲伤。

“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爽朗直率,让每个人开心的那种。”

“……是。”

“所以,我真的,很惊讶。”

接下来的话,让我有种身体中的力气都被抽走,周围的空气也轰隆轰隆坍塌的错觉。

我甚至没有喊出一句“你撒谎”的力气。

可是,这简直不可置信。

怎么会呢?

为什么,她明明看起来那么幸福啊……

“她,自尽了。”

◀◀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铃城你认识星野老师吗?”

“啊,不认识。”

当丰桥老师问我时,我赶忙摇了摇头。不知不觉中,心里的兔子先生已经消失了。

“那个,因为我听说……”

就先这样吧。不,我肯定无意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哦,也对。大家现在都爱讨论星野老师呢。”

“哈哈,抱歉。”

那个帅气的老师温柔地笑着看向我。

“你就是那天在教员室门前的女孩啊。今后请多关照。”

“啊,唔,请多关照。”

我想说不是我自己要去的,但是我没能说出口。我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烫,好羞耻啊。

之后,大家依次做了自我介绍,结束后又回到日常练习的项目中。星野老师待在教室的角落里,丰桥老师在给他看剧本,还给他解释着什么。我看到女生们窃窃私语着,把热烈的目光投向那边。而男生们则满脸写着无聊。

果然事情变成这样了,我有点沮丧。星野先生什么都没做,这不是他的错。可有些人,只要他出现在某个地方,就会改变那里的气氛。只是这样一来,女生们可能更不愿意扮演不受欢迎的角色了。也可能碍于星野老师在,她们不再会放声投入表演。最糟糕的是,对这种变化感到不满的男生可能会退出戏剧部。

一年级的我并不负责戏剧部的工作,但也不免忧心忡忡,只能尴尬地应付着这气氛紧张的社团活动。

社团活动结束,当我走到门口准备回家时,发现我放在伞架上的雨伞不见了。是有人拿错了?还是故意偷走的?

“欸?不会吧……”

这把伞我很喜欢,当时花了近两千日元呢,我都要哭出来了。外面哗哗下着大雨,没有要停的意思,连趁机跑回家的间隙都没有。我想着是不是应该等绘里的社团活动结束后和她打同一把伞。这时,有人从后面叫住了我。

“你是铃城同学,对吗?怎么了,在这里做什么?”

我转过身,是星野老师。他手里拎着一个包。

“雨伞丢了。”

“啊,雨下成这样可不好走啊。正好我也要回去了,我开车送你一程吧。你等一下。”

“欸?不用啦!”

“没事儿,我也想听学生讲讲学校和戏剧部的事。正是个好机会,走吧。”

老师都这么说了,我不好再拒绝,于是勉强点点头。

车很快就停在了大门附近。雨中,我看到副驾驶的车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些。我撑着他刚刚给我的伞跑上去,迅速坐进车里,一边把伞收好免得弄湿座位。

“雨季头一天就下这么大雨呢。”

他轻轻地笑着,确认过我系好安全带了以后就利落地发动了汽车。我见他的头、肩膀和胳膊都被雨淋湿了。从职工进出口到停车场肯定有挺长一段路。

“对不起,老师把伞借给我,自己淋湿了。”

“没关系,一点儿而已。可爱的铃城没淋到就好啦。”

突如其来的话让我的心甜蜜地刺痛了一下。幸好兔子先生不在。

“老师不应该轻易对女生说这种话啊。”

“哈哈,是吗,不好意思啊。”

老师问了我家的地址,得到答案后说了声“知道了”,然后转动了方向盘。他把衬衫卷到了手肘的高度,看到这个画面,我明白为什么女孩们会被他肌肉发达的手臂吸引了。如果今天是绘里在这儿,她大概要激动得晕倒。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我有些难为情,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

星野老师一边小心地开着车,一边问我学校、社团和其他老师的情况。他很会聊天,在不打断对话的前提下还能适时地接过话茬或换个话题,偶尔还夹杂几个笑话,对话进行得很愉快。实际上我好几次都被他逗笑了。不可思议,仅仅是这样,我就感觉心中的警戒线在迅速瓦解。就在这个间隙,他甜润的声音径直闯入耳中。

“铃城,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

“是吗。那你父母一定很爱你吧。”

“怎么说呢,我爸爸不善言辞,我不太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妈妈也很忙,忙着工作还有家务。老师有什么兄弟姐妹吗?”

“有个妹妹。”

“欸,真不错。妹妹可爱吗?”

“原先她就只会任性。不过我长大离开家以后才发觉她是很重要的亲人。”

“这样啊。”

就在我们聊着这个话题的时候,车子从我家门前开过去了。我急忙跟星野老师说,他笑着道歉,然后熟练地倒车。车里的报警器响起,他把身体转向我这边,朝我伸出了左手。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身体也僵住了。

他抓着我座椅的头靠,扭过身子从两个座椅之间往后看了看,然后右手把着方向盘开始倒车。我瞥了一眼他的侧脸,还有脖子,然后迅速转开视线。我屏住呼吸,随后轻轻吐出,尽量不让他发现。好羞愧啊。这样,我不就和聚在教员室前叽叽喳喳的绘里还有其他女孩没什么两样了?

终于,车停在了我家门口。雨势依旧没有减弱的迹象,从这里到家门口只有一小段路,我决定不拿伞了。可老师却让我拿着他的伞,说“不能让女孩子淋到一点雨哦”。我谢过他,然后撑着伞下了车。到了门口又朝着驾驶座的方向鞠了一躬,这时车窗摇下来,露出了星野老师的脸。

“今天和铃城同学聊了很多。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么多事。希望下次我们还能这样一起回家。拜拜,明天见。”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轻轻挥了挥手,安静地开车走了。我感觉心脏附近堆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气,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头脑发昏可不行。

兔子先生,你不来吗?

▸▸

那天,我逃课了。

朝星野老师鞠躬示意后,我径直走到班主任的办公桌前,跟她说我虽然已经来了,但身体不太舒服,想回去休息。老师非常担心,但还是同意了。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走廊,回到教室。教室里已经零星有几个同学了。我拿起书包,朝门口走去。出门前,我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色惨白。这样的话,身体突然不舒服的理由就更可信了吧,我心想着,顶着上学的人流往回走。

我在拉上窗帘的昏暗房间里恍恍惚惚地待了一会儿,决定换下校服,去一趟图书馆。我查过书籍和互联网,发现法律上允许捐赠自尽之人的器官,只要不是捐给亲属就行。可是,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器官移植必须是在人脑死亡的状态下,自尽的情况下捐献似乎只有极少数的案例。我不能去问她是如何自尽的,即便星野老师知道,也不会告诉我吧?况且,我现在也不愿去想她自尽前的细节。

看着电脑屏幕,翻着书页,呼吸着,听着心脏的跳动。我觉得我的心在变得冰冷、灰暗和阴沉。

她。葵花。我喜欢的人,死在了多年之前。这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最终的结局,竟是那个仿佛生活在光辉世界的她自己想要的。这让我眼前猛地一黑。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图书馆,没有打伞,任凭雨水打在身上。我到图书馆后面空无一人的公园,找了张长椅坐下。雨水像缓和的瀑布一般拍打着我的身体,隐去我的泪水。

“是你自己忍不住好奇要去寻找的……”

我喃喃自语的声音淹没在雨中。

她曾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曾经觉得,如果能把这具身体交与她的心脏和记忆,那该多好,那里充满了生命的喜悦。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不得不离开。到底是什么?

雨势减弱了。我稍稍抬起头,看到公园尽头的花坛里,几株蜀葵摇曳着。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朝那里走去。那些花如今只开到脚边的高度,可被雨打了也没有垂下头,还朝着天空凛然站着,挺着胸膛拼命盛放。

她是像这花一般的人。或者,也许她希望自己活得像这花一样。这样的她,可能自愿了结生命吗?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燃起一盏灯火。决定了。我终于打开雨伞,迈出脚步。

即使是一场悲剧。

我也,一定要查清真相。

回到家后,我洗了个澡,换上衣服,在手机上搜索了她居住的县和就读的学校,确认好最近的车站和换乘路线。从这儿过去,大约要两个半小时。现在出发的话,可以在中午抵达。我带上简单的行李,像被赶着一样匆匆出了家门。

工作日的电车上很冷清,几次换乘之后,望着雨点打在车窗上的样子,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因为葵花平时不搭电车,至少在梦里她没搭过,所以我对这个车站没什么印象。我打开手机地图,先朝她的高中走去。

撑着伞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熟悉的学校出现在眼前。现在应该在上课吧。我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看着学校的建筑,感慨万千,那个梦重现了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

我转过身,看着她往常走的上学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像在追寻着我梦中的记忆。穿过一个住宅区后,眼前出现一道斜坡,一直通到河堤上。我沿着斜坡往上走,坡道两边是一簇簇的蜀葵。爬上去后,视野忽地开阔起来。

我现在就在葵花曾经走过、生活过的地方。胸膛激动地颤抖着,里面是她的心脏。

走在河堤上,我确认眼前的景致和梦中一样,再次走下长着蜀葵的斜坡。经过一个开满紫阳花的公园,步入另一片住宅区——

“是这里……”

我停下脚步,眼前的房子挂着“铃城”字样的门牌。也许是她的心眷恋着这里,抑或是因为我太过紧张,我感觉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里面应该有人吧,声音和灯火透露出生活的气息。我深吸一口气,让手指停止颤动,按下了门铃。

“来啦。”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是一个戴围裙的五十多岁、面容温柔的妇人。我并不认识她。可是……

“妈、妈妈……”

回过神来,泪水早已涌出了眼眶。

◀◀

今天也是,从早上就开始下雨。而且,兔子先生依旧不在。

我站在门前的屋檐下,叹了口气,把昨天星野老师借给我的伞拎在左手,打开一把家里闲置的塑料伞。半透明的塑料伞撑开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伞面有些发黄和脏污,我觉得多少有点尴尬。雨点儿吧嗒吧嗒地打在伞面上。

我的伞还会回来吗?以后还是干脆带便宜的塑料伞吧。我边想边沿河堤走着,身后传来绘里的脚步声。

“早上好呀,葵花。”

无精打采的声音。我转过身,看见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啊,不准笑!”

“对不起,不好意思啦。早上好啊,绘里。”

绘里用没拿伞的那只手拢了拢头发,站到我旁边。“湿气太大了,头发根本理不好,好烦啊。葵花的头发真好啊,柔柔顺顺的。咦?”

她抬头看了一眼我撑的伞,又低头看了看我拎在左手的另一把伞。

“那把伞怎么回事?好像是男士伞?”

“啊啊,这是——”

我告诉了她昨天的事。我的伞不见了正发着愁,星野老师刚好过来,开车送我回了家,然后把伞借给了我。

“哎哎哎,什么啊,太狡猾了吧!你还抢了先——!”

“欸,我可不是故意的。”

“葵花,你说过有喜欢的人的!”

“嗯,确实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和星野老师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连老师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却一口一个星野老师,太气人了。”

“欸……对不起。”

绘里变得闷闷不乐,陷入了沉默。她一直是个情绪化的女孩,要是没跟她说这些就好了,我也郁闷起来。我们在尴尬的沉默中走过校门,在鞋柜换了鞋子,走进教室。那天,绘里一整天都没有和我说话。

星野老师今天也出现在了戏剧部。他进门的一瞬间,教室里的空气,或者说同学们的表情和动作散发出来的气氛都变了。星野老师的目光撞上正在做拉伸的我,微微一笑。我下意识躲开视线……一会儿得把伞还给他。

社团活动结束了。女孩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涌向星野老师。她们七嘴八舌地问老师住在哪里,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星野老师和颜悦色地应对着,丰桥老师也“哎哟哎哟”地边笑边看着这场面。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匆匆离开了多功能教室。

换好校服后,在教职工进出口附近的一条昏暗的走廊上,我拿着自己的塑料伞和老师的伞,背靠着墙。我想过去教员室,在老师的办公桌上留一张致谢的便条,但又觉得不太礼貌,只好在这里等老师。不过,想到今天早上绘里的反应,还是避免和他有什么牵扯为好,等还了伞就赶紧回去。

很快就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星野老师提着包出现了。他现在还不是正式教师,好像回家也比别的老师早一些。

“嘿,这不是铃城同学吗?你在等我吗?”

“嗯,我想把这个还给您。”

我递上昨天借来的雨伞,他接了过去。

“哈哈,为什么不在刚刚社团活动的时候给我呢?还是说,你想和我独处?”

我急忙从突然靠近的老师面前移开,并朝他鞠了一躬。心开始兀自扑通扑通地跳起来,真是讨厌。

“不是,那,我先走了。”

“好冷淡啊。怎么了?我们不是昨天还一起开心地回家来着?”

“不是,真的没什么。老师再见。”

我从他身边走过,朝着学生进出的大门走去时,老师的声音变了。

“抱歉,我是不是不经意间在某些方面让你感到不舒服了?我想努力和大家好好相处的,真是什么也做不好啊。”

听到他低落的声音,我停下了脚步。

“……不,老师你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和你待在一起,会惹得我朋友不高兴。”

“为什么?”

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老师转向了我。他问我为什么,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

老师的手臂动了一下。不行。

他的手,摸到了我的头发。不行!

“我想和你做朋友。”

被碰到的地方像是在发烫。冷静,心不要乱。

兔子先生,你怎么还不来?

▸▸

对一个突然开始哭,还冲着自己叫“妈妈”的陌生男高中生,葵花的母亲表现得十分镇定。

“……不好意思,你是哪位?”

“那个!”

我用没有拿伞的右手解开衬衫上脖子位置的一颗纽扣,把我从喉咙延伸下来的伤疤露出来给她看。

“我是移植了葵花心脏的人。”

听到我的话,葵花的母亲慢慢睁大了眼睛并张开了嘴巴,她用手捂住嘴。一滴泪从她眼里滑落,划出一道泪痕。

“啊啊……原来是你啊。我好多次想通过协调移植的人给你写信,但又一直在犹豫。”

说这话时,她慢慢靠近我,用手轻轻地抓住我的肩膀。她的头发、肩膀和手臂都被这安静的雨淋湿了。

“妈妈,雨……”

“今天是怎么了?你从哪里过来的?对了,先进来吧。”

她轻轻地拉着我的胳膊,让我进了家门。昏暗的玄关,陈旧、发黑的木质地板和墙壁,微弱灯光投下的阴影,眼前的景象我从未见过,心却因为思念而痛苦地咯吱作响。

我被带到一个安静的日式房间中,这里有一股淡淡的线香的味道。里间有一个佛龛,门是关着的。看到它时,我感觉背上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窜过。在梦里,并没有看到这个东西。

“那个,这是……”

“是的。不介意的话,来打个招呼吧,好吗?”

我安静地点点头,母亲在佛龛前铺了一个坐垫,小心翼翼地跪坐到上面,然后伸出手,放在佛龛的门上。她缓缓移动,木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里面是葵花的照片。她笑得很开心。

我缓缓地深呼吸,让心平静下来。没关系的,我早就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在我还没有认识她之前,她就已经不在了。这就是我此刻在这里的原因。

“葵花,延续你生命的人,到家里来了。”

在母亲的示意下,我坐在垫子上。她说“不用太在意礼仪”,这让我十分感激。

我还不太明白要怎么做,只是供上一支点燃的线香,敲响碗状的佛铃。清凉的声音传遍整个房间。在这舒缓的声音中,我闭上眼睛,静静合掌。这似乎是一种仪式,它代表着我承认了身体里的葵花已经死去。我咬紧牙关,喉咙深处还是发出了不争气的呜咽。为什么?为什么?葵花会……

“谢谢你,为了葵花流泪。”

我转过身,母亲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她看起来比梦中看到的老了很多。听到她的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妈妈……我,为什么……”

我的声音在颤抖,心跳得很厉害,好疼。我伸出双臂,紧紧抱住母亲。

“为什么不在了呢……”

母亲惊讶地看着我,立即轻轻搂住我的头。我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号啕大哭。一直以来积攒的泪水好像决了堤,泪水把她柔软的羊毛衫浸透了,我还哭得停不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榻榻米上。头下枕着对折了的坐垫,身上披着一条毯子。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却又想不起来梦过什么。我甚至分不清那是葵花心脏的记忆,抑或仅仅是我的梦。

我正要站起来,厨房里的葵花母亲边擦着手边走过来。

“啊,醒啦?你是不是累坏了?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对不起。初次打扰,竟然在您家睡着了,实在太失礼了。”

母亲听了我的话,轻轻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你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谢谢您。那么,那个……”

我跪坐起来,母亲郑重地在我对面坐下。

“我听人说,葵花是……自尽的。”

我看到母亲痛苦地皱起眉头,感觉胸口一阵阵刺痛。

“我今天来,是想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啊……也是。”

看见母亲表情忧郁地弯下腰去,我急忙摇摇头。

“那个……如果您觉得痛苦的话,那我就不勉强了。”

她无力地笑了笑,然后挺直了腰说。

“你和那孩子一样,都这么善解人意。没关系。我也一直希望有人能听听她的事。”

说完,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傍晚的雨打在她家的房子上,温柔的响声包裹着我们。

◀◀

灯光飘忽的昏暗走廊里,星野老师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身体顿时僵硬,无法动弹。

“我好孤独啊。即使身边有很多人,心里也总是莫名地感到孤独。但是,如果有葵花在……”

我想要逃走,但是他震动耳膜的低语,还有他留在我身上的触感,却像荆棘一般,缠绕着我的胳膊和腿,束缚着我,甜蜜而痛苦。我的身体滚烫,心痛苦地跳动着。

老师也很孤独吗?我,能抚慰他的孤独吗?

这比虚无缥缈的初恋还要,还要——

在我的手指即将触摸到他的胸口时,心口涌起一股热流。我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我甩开老师的手,跑了几步,然后转过身鞠了一躬,迅速跑开了。老师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的心在茫然地狂跳,脸就像着火了一样发烫。

“兔子先生,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我跑到学生进出口附近,背靠走廊坐下,整理凌乱的呼吸和心跳。我发现,胸中的温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够了,你究竟是谁啊?你想让我做什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啊?”

我手捂着脸,哭了一会儿,然后撑起塑料伞,独自往家走去,路上空无一人。

在家人面前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是这让我有些痛苦。

第二天,我打着伞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不知道星野老师今天会不会再来。我该如何面对他呢?今天是周五,过了周六和周日,下周开始星野老师就正式以临时教师的身份教授数学课了。该怎么面对他呢?今天是周末的前一天,通常我都是很高兴的,可昨天发生了绘里和星野老师的事后,今天我忍不住沮丧起来。

身后,我听见一如既往的脚步声在靠近。是绘里。我的心似乎在萎缩。

“葵花……”

听到喊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去。绘里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昨天的事,抱歉。我当时真的很激动。冷静下来,才发现差点因为这点无聊的事失去朋友。”

“啊哈哈,没关系。绘里你一直都很感情用事啊。”

我笑着说,打心底里松了口气。我知道,如果失去这个从小学起就认识的朋友,我们都一定会很难受。

我们两个撑着伞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像往常一样随意且愉快地聊天。之前的郁闷已经消散了,我意识到,朋友的存在对我的人生有莫大的意义。看着雨中摇曳的蜀葵,我想我会永远珍惜自己与这个女孩的关系。

“说起来,我听说亚子去的高中,室内穿的竟然是拖鞋,这怎么可能?”

“啊,我也觉得。穿制服不配鞋子总感觉不是很严肃,不过我在电视上看到,现在有很多学校都这样。”

“欸——大人怎么总是爱制定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规定啊。”

“啊哈哈,是啊。不过还好我们不穿拖鞋。”

我边说边脱下鞋,手在鞋柜里摸着,准备拿出在室内穿的鞋子。

“啊!”

中指刺痛了一下,好像被什么扎到了。我猛地把手缩回来。恐惧和不适像冷水一样渗入我的心脏深处。

我瞥了一眼绘里,她正在和同学打招呼,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看到这一幕,加上此刻兔子先生不在,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悄悄地朝鞋里看了看。两只鞋的里侧,脚后跟的地方各用胶带粘了一个图钉。我立即把它们揭下来,小心翼翼地藏在左手,注意着不被扎到。确认过脚尖处没有问题,我放下鞋,穿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这是在干什么,故意找我的麻烦吗?

面对赤裸裸的恶意,我生出一股心脏都要收缩了的恐惧,同时又直冒怒火。我做错了什么?这个人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如果有,直接和我说就是了啊。用这种方式,我既不能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没有办法改变。除了伤害到我,没有任何意义。

“葵花,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绘里叫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眉头皱得紧紧的。我猛地摇摇头。

“啊,不,没什么。”

我搪塞过去。绘里容易冲动,要是让她知道,事情肯定会越闹越大,我隐隐感到不安。

左手握着的图钉和胶带传来冰凉的触感,就像是心被什么东西猛地扎了一下,我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

“准确地说,葵花不是自尽,而是自尽未遂。”

“欸……”

雨声仿佛从耳边消失了。我的耳朵,我的心,我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母亲的话上。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在自己房间里用一根延长电线……电线系在天花板上通往房顶的检查口,后来检查口裂了,葵花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摔到了地上。我下班回来才发现,马上叫了救护车送她去医院。可是葵花一直都没有恢复意识。最终被认定为脑死亡。”

她母亲的眼神仿佛在看向遥远的某处。我想,视线的那一端,必定是女儿往日的笑容和回忆吧。

“我早就知道这孩子填过一张器官捐赠卡,可在戴着呼吸机的葵花面前,那么多天,我一次又一次地挣扎。我想尊重她救人的美好心愿。可是,她是我心爱的女儿,我不想放手。另一面,看到她身上插满管子,勉强维持着生命体征,我又想让她解脱。”

母亲右手捂住嘴,声音带着颤抖。

“我多么希望她和我说说话啊,不要独自离开。如果觉得难受,不去上什么学也行,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活着,总是有办法的啊。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对面前说着这些话潸然泪下的人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会儿,问了一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

“那个,葵花她,留下遗书了吗?”

母亲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后来平静下来,整理过她的房间,没有发现。当时,我只觉得她情绪有点低落,并没有意识到她把自己逼到了这种地步。要是能早点知道该多好。”

一声长长的、微弱的叹气后,母亲缓缓睁开眼睛。

“不过,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我依旧为她骄傲,那个孩子想着自己不在了也要为别人出一点力。正因为如此,你才能得救,还来了这里。”

说着,她笑了,眼角浮现出温柔的皱纹。我感觉很难受,不知道自己是否配得上面前的人失去至亲的沉痛和葵花闪闪发光的生命。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希望你能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要在意捐赠的事情了。很高兴你为葵花考虑,但我觉得她不会想让你被她留下的东西所束缚。”

很感激她为我着想,但我不认为自己能做到这一点。靠着她的心脏活在这世上的事实也好,那颗心脏给我看到的记忆也罢,还有梦里她看到的风景,她自身的美,现在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替代的。不管她是否愿意,被她的存在所束缚是我想要的。

母亲留我在这里过夜,说我远道而来,而且晚饭都准备了,我觉得太麻烦她,所以几番谢绝,可最后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因为明天是周六,不用去上学,我还想多了解一些葵花的事情。除此以外,可能我也在渴望母亲的存在和家庭的温暖吧。谢过她之后,我给妈妈发了一条消息,谎称自己回家了。

葵花的父亲很宠爱她,我对和他见面多少有些犹豫和紧张,但我猜想母亲可能事先与他联系过,因为他一回家,就张开坚实的臂膀给了我一个拥抱。我都被他的手臂箍疼了。能感觉到,他就是我梦中看到的那个父亲,一个稳重、善良、坚强又疼爱女儿的人,我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西装外套。

我吃着热乎乎的晚餐,听着有关她的回忆,时不时还因为她干的糗事和趣事大笑。这真是个温暖、平静、友善又充满爱的地方啊,葵花。你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结局呢?如果当时我在,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母亲拿出给父亲买的男士内衣和睡衣给我,再三跟我说都是新的,可以放心,还让我去泡个热水澡。我把身体沉入浴缸,抱住膝盖,想起葵花也曾在这里……不,我用力甩掉这些想法。我没有梦到这种场景,也许是件幸运的事。

客用的被褥铺在一间房间里,我在这里睡了一晚。空余的房间只有这间和葵花自己的房间,母亲对让我睡在这里一事再三表示抱歉。但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我不可能要求睡葵花的房间,那里想必装满了她女儿最珍贵的回忆。而这里,似乎是如今与她最接近的地方。

当我爬进被窝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说出行让身体感到很疲惫,睡眠很快就带我沉入意识的深处。

然后,我又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