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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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哥哥

父亲去世时,大哥刚从大学毕业,二十五岁,二哥二十三岁,三哥二十岁,我十四岁。两位哥哥都很善良,而且为人老成,所以尽管父亲去世了,我也不曾感到丝毫无助。在我心里,大哥和父亲完全一样,二哥就像操心的伯父,我总是跟他撒娇。无论我多么任性世故,哥哥总是笑着原谅我。他们什么也不让我知道,准许我为所欲为,不只如此,为了守护恐怕足有百万以上的遗产和亡父在政治上的诸势力,哥哥一定在暗中付出了大量的努力。他们没有伯父之类的人可以依靠,一切都只能靠二十五岁的大哥和二十三岁的二哥合力拼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大哥二十五岁就当上了镇长,经过一番实际从政的锻炼后,在三十一岁成为县会议员。据说他是全国最年轻的县会议员,报纸上称他为A县的近卫公[2],还被画成漫画,极受欢迎。

即便如此,大哥似乎总是心情阴郁。那些不是他想要的。大哥的书架上塞满了《王尔德全集》《易卜生全集》,以及日本剧作家的著作。大哥自己也写剧本,时常将弟弟妹妹们召集于一室,读给我们听,那时候的大哥的脸,看上去是由衷的高兴。我当时尚且年幼,不太明白,但我总觉得,大哥的剧本大都是以宿命的悲哀为主题的。其中,关于《争夺》这一长篇剧本,就连剧中人物的表情,我至今仍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大哥三十岁时,我们一家曾发行过一本叫《青子[3]》的可笑的同人杂志,由当时正在美术学校塑像科就读的三哥负责编辑。

“青子”这个名字,是三哥独自构思的得意之作。封面也是三哥胡乱画的,使用了大量的银粉,呈超现实主义风格,教人看了一头雾水。

大哥在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随笔,以“饭”为题,他口述,我笔记。我现在还记得,在二楼的西式房间里,大哥背着双手,盯着天花板,缓缓踱步。

“好了吗?好了吗?我要开始了。”

“好了。”

“我今年三十岁。孔子曰三十而立,可我却无处立足,眼看就要倒了。我不再切身感受到生存的意义了。硬要说的话,我除了吃饭时,都没在活着。这里说的‘饭’,既非生活形态的抽象,亦非生活欲望的概念,就是直接指那一碗饭而言,就是咀嚼那碗饭的瞬间的感受。那是一种动物本能的满足。这是个低俗的故事……”

虽然我还是个初中生,但当我拼命记下大哥的那般述怀时,觉得他非常可怜。人们无知地将大哥吹捧成A县的近卫公,但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懂得大哥真正的寂寞。

二哥好像没在创刊号上发表任何作品,但他从谷崎润一郎[4]创作的早期就是其忠实读者。此外,他还非常欣赏吉井勇[5]的为人。二哥酒量很大,心性豪爽,颇有头领气质,但他绝不为酒所累,大哥有事总会找他商量,他处理事情认真负责,是个谦逊的人。大家都以为,他很可能悄然爱着吉井勇那“一去红灯[6]不复归,如此方为真我也”般的勃勃雄心。二哥在地方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关于鸽子的随笔,并且二哥的近照也登报了,当时他开玩笑地摆出一副威风的派头说:“怎么样,看这张照片,我也算是个文士了,多像吉井勇啊。”二哥长得像左团次[7]一样仪表堂堂,而大哥的脸,线条较细,全家人评价他酷似松茑[8]。他俩对此心知肚明,偶尔醉酒之时,甚至模仿左团次和松茑的声调对唱《鸟边山殉情》或《皿宅》等剧目。

每当此时,三哥便独自躺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远远地听着两个哥哥对唱,面露毒笑。三哥虽然进了美术学校,但他身体不好,所以在塑像上没怎么投入精力,而是沉迷于小说。他有许多文学上的朋友,和那些人一起发行了同人杂志《十字街》,他亲自绘制封面,还偶尔创作《终于苦笑》等淡彩小说发表。他的笔名叫梦川利一,哥哥姐姐们都为之叹服,笑他起了个可怕的名字。他让人用罗马字母RIICHI UMEKAWA印制成名片,神气十足地也给了我一张,我一读,成了梅川利一,连我也吓了一跳,便问他:“哥,你是梦川吧?是故意印成这样的吗?”

“哎呀,糟了。我可不是梅川。”说着,三哥的脸变得通红。他已经把名片送给了朋友、前辈还有常去的咖啡馆。这不是印刷厂的疏漏,似乎是三哥自己指定的UMEKAWA,把字母“u”按英语发音读成“yu”,是谁都容易犯的错误。全家人越发大笑不止,后来我们在家里便叫他“梅川老师”或“忠兵卫[9]老师”。三哥体弱多病,于十年前去世了,年仅二十八岁。他的脸美得不可思议。当时姐姐们读的少女杂志上,每月都会在卷首刊出一幅插图,是由一个叫蕗谷虹儿[10]的人画的眼睛很大、身材纤瘦的少女。三哥的脸和那少女的脸一模一样,我时常呆望着三哥的脸,感受到的不是嫉妒,而是一种莫名教人心里发痒的快乐。

三哥有部分潜在的性格是认真的,甚至是非常严格且守规矩的,不过,他似乎信奉以前在法国流行的风流绅士风,以及鬼面毒笑[11]风,胡乱轻蔑别人,装作孤高。大哥早已结婚,当时大嫂生了个女孩,一到暑假,年轻的叔叔姑姑们就从东京、从A市、从H市、从各自的学校返家,齐聚一室,吵吵嚷嚷,这个说“来,到东京的叔叔这里来”,那个说“来,到A姑姑这里来”,互相争夺小侄女,每到这时,三哥就站在离大家稍远的地方,诸如“什么呀,还是红的呢,真恶心”这般说着刚出生的小侄女的坏话,然后无可奈何似的,稍稍伸出双手说:“来,到法国的叔叔这里来。”还有晚餐时,大家一个挨一个坐在饭桌前,祖母、母亲、大哥、二哥、三哥、我依次排开,对面是账房先生、嫂子、姐姐们,大哥和二哥不管夏天多热都坚持喝日本酒,二人身旁都让人备好了大毛巾,他俩一边不停用毛巾擦去满头大汗,一边继续喝着烫热的酒。好像每晚都要喝不止一升,但他俩酒量都很大,所以一次也没在席间撒过酒疯。三哥从不加入他们,而是装作不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独自将葡萄酒倒进考究的玻璃杯中一饮而尽,然后赶紧吃完饭,认真地鞠一躬说“你们慢用”,便迅速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实在是个妙人。

发行杂志《青子》时,三哥也以主编的身份吩咐我向全家人收集原稿,而他读了收集来的原稿,就面露毒笑。我好不容易让大哥口述了一篇题为“饭”的随笔,抄记下来,颇得意地呈给主编,可主编一看就不屑地笑了:

“这是什么呀,一副号令的口吻。还孔子曰,太可怕了。”他说了许多坏话。三哥明明很理解大哥的寂寞,但他为了自己的喜好,总是说这样的坏话。三哥对别人的作品如此恶语相向,但一说到自己的作品如何,便显得心虚了。在这本名字古怪的杂志《青子》的创刊号上,主编出于自重并未发表小说,而是发表了两篇抒情诗,但现在再怎么想,那都称不上杰作。那个当哥哥的,为何会起意发表这种东西呢,我现在甚至感到遗憾。甚是不好意思写出来,那两首诗分别是《红色美人蕉》和《鬼灯檠花惹人怜》,前者是“红色美人蕉,其花似我心”,云云;非常不好意思写出来,后者是“鬼灯檠花惹人怜,一朵二朵三四朵,装进我的袖兜里”,云云。如何?为了那个时髦的风流绅士哥哥着想,我现在觉得,这两首诗还是妥善地深藏在箱底为好,但在当时,我对三哥那彻底的鬼面毒笑风非常尊敬,况且他是东京的一本似乎相当有名的同人杂志《十字街》的成员,再加上三哥好像对那两首诗深以为傲,在镇上的印刷厂里一边校对诗文,一边将“红色美人蕉,其花似我心”谱以古怪的曲调唱了出来,以至于我也觉得那是杰作了。关于这本《青子》杂志,我有许多令人怀念又令人失笑的回忆,但今天有点嫌麻烦,就说一说这位三哥去世时的故事,然后便别过吧。

这位哥哥从去世前的两三年起,就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结核菌已经开始在他体内到处蛀蚀了。即便如此,他精神头还相当好,不大想回乡下,也不住院,在户山原附近租了一栋房子,让同乡的W夫妇搬进其中的一间屋子,其余房间全归他自用,过着悠闲的生活。我上高中以后,即使放假也不回乡下,通常都去东京户冢的哥哥家玩,然后和哥哥一起在东京街头漫步。

哥哥经常撒谎。他曾在银座边走边指着一个胖老头儿小声叫道:“啊,是菊池宽。”他的表情十分认真,教我不得不相信。在银座的不二屋喝茶时,他也曾用胳膊肘轻轻地捅了捅我,小声告诉我:“我看到佐佐木茂索了,就在你身后的桌子。”很久以后,我直接见到了菊池老师和佐佐木先生,才知道哥哥尽撒谎骗我。在哥哥收藏的川端康成的短篇集《感情装饰》的扉页上,用毛笔写着“致梦川利一先生。作者题”的字样,哥哥说,那本书是他在伊豆还是哪里的温泉旅馆结识了川端先生时,川端先生送给他的,但现在想来,下次见到川端先生时,我也得问一问他这件事。是真的就好了。然而,我收到的川端先生的信的字体,与记忆中的“致梦川利一先生。作者题”的字体,似乎有些不同。哥哥总是天真无邪地捉弄人,完全不能疏忽大意。据说故弄玄虚是法国风流绅士们的娱乐之一,所以哥哥有这种捏造神秘的恶癖,恐怕也是不争的事实。

哥哥的去世,是在我上大学那年初夏。同年正月,他在客厅的壁龛里挂上了一幅自己亲笔写的挂轴,那半裁纸上写着“今春已有佛心生,酒肴当前不觉喜”。访客无不大笑,哥哥也矜持地笑,但那大概并非哥哥一贯的故弄玄虚,而是发自本心的,但由于他总是捉弄大家,访客便只是笑笑,并不挂念哥哥的死活。没过多久,哥哥想出了新名堂,将一串小念珠戴在手腕上走来走去,并以“愚僧”自称。哥哥张口愚僧闭口愚僧,说时还很认真,他的朋友们都争相模仿,交谈时均自称愚僧,流行一时。对哥哥来说,那样做不只是开玩笑,他自知肉体消亡的时刻已然迫在眉睫,但鬼面毒笑风的爱好成了妨碍,使他不能率直地为之悲伤,反而拼命自嘲,像煞有介事地捻动念珠逗别人笑,口称:“愚僧也为那妇人心乱神迷,虽然惭愧,但这证明我尚未枯朽。”他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邀请我们走进高田马场的咖啡馆。这位愚僧非常时髦,在去咖啡馆的路上,突然发现忘戴戒指出来了,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家,戴好戒指,重新出门,若无其事地说一句“哎呀,久等了”。

我上大学后,住在户冢的公寓里,哥哥家近在咫尺。尽管如此,为了不影响彼此的学习,我们三天或一周才见一次面,见面时必定一起上街,听听单口相声,逛逛咖啡馆,在此期间,哥哥谈了一场小小的恋爱。出于风流绅士风的爱好,哥哥总是自命不凡得令人咂舌,好像根本不讨女人喜欢。当时高田马场的咖啡馆里,有一个哥哥真心喜欢的女孩,但当时两人的形势似乎不怎么妙,哥哥很是烦恼。即便如此,哥哥毕竟是个骄傲的人,所以他从不曾用下流的眼神挑逗那女孩,或是开低俗的玩笑,始终总是干脆地进店,喝一杯咖啡,再干脆地离开。一天晚上,哥哥和我去了那家咖啡馆,喝了一杯咖啡,形势依然不妙,便干脆直接回去了,在回家的路上,哥哥去了花店,让店员用康乃馨和玫瑰配了一个近十元钱的大花束,他抱着花束走出花店,有些扭捏,我完全明白哥哥的心态,便跳过去一把抢过花束,如脱兔般沿着来路奔了回去,飞快地躲进咖啡馆的门后,叫那女孩过来。

“你认得大叔(我习惯于这样称呼哥哥)吧?别忘了大叔。给,这是大叔送你的。”我迅速说完,把花束递给女孩,她却表现得心不在焉,我真想痛揍她一顿。连我也彻底没了劲头,晃晃悠悠地去哥哥家一看,只见哥哥已钻进被窝,似乎很不高兴。那时哥哥二十八岁,我比他小六岁,二十二岁。

从那年的四月左右起,哥哥怀着异常的热情开始了创作。他把模特叫到家里,好像要着手创作一件大型躯体雕像。我不想打扰哥哥工作,所以那阵子没怎么去哥哥家。一天晚上,我去看他,见哥哥躺在床上,脸颊有些泛红,十分罕见地以半点也不开玩笑的语气认真地说道:“梦川利一这个名字,我已决定不再用了。我打算堂堂正正地用辻马桂治(哥哥的本名)试试。”我突然很想大哭。

然后,过了两个月,哥哥未及完成工作就死了。W夫妇曾提过,说哥哥的样子不大对劲,我也是这么想的,便找主治医师谈了谈,医生淡漠地说他还有四五天活头,我大吃一惊,立刻给乡下的大哥发了电报。我陪在哥哥身边睡了两晚,用手指除去卡在他喉咙里的痰,直至大哥赶到,马上雇了护士,朋友们也渐渐聚齐,我才放下心来,但见到大哥之前的那两个晚上,至今思之仍犹若地狱一般。在昏暗的灯光下,哥哥让我打开每一个抽屉,将各种书信和笔记统统撕毁丢弃,我依他的吩咐,一边麻木地撕,一边啜泣,哥哥则讶异地看着我。我当时觉得,仿佛世上只有我们二人了。

大哥和朋友们围着他,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我叫了一声“哥哥”,哥哥清楚地说道:“我有一个钻石领针和一条白金链子,留给你了。”那是谎言。哥哥定是直到临死之际仍未放弃他那风流绅士风的爱好,故而说那种洋气十足的东西来捉弄我。他大概是无意识地又玩起了拿手的捏造神秘。我知道没有什么钻石领针,所以我越发对哥哥卖弄虚荣的心态感到难过,不禁哇哇大哭。并未留下任何作品却不失为一个绝妙的一流艺术家的哥哥啊,明明拥有世上最出众的美貌却一点也不讨女人喜欢的哥哥啊。

哥哥的种种身后事,我本也打算一一写来,说与诸位知晓,可是突然一想,那种悲伤,不仅是我,任何人在血亲离世时一定都有体会,因此我若夸笔大书特书,仿佛那是我的特权,这样好像对不起读者,于是这心情便突然萎缩了。“桂治,今早四时,逝世。”一边在发往乡下家里的电报纸上写下这些文字,当时三十三岁的大哥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不顾一切地开始痛哭,那个身影,至今仍令我这瘦弱干瘪的胸膛震撼不已。我觉得,父亲早逝的兄弟,不管多有钱,都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