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变局:十六国的分裂与融合(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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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沦为奴隶,是怎样一种遭遇

行贩洛阳,险为王衍所害

时间回到西晋泰始十年(274)里的某一日。

在并州武乡北原山下的一户人家里,正闪烁着一室红光,而在那屋顶之上,则有一道道白光,自天而降,直通庭中。后来,这家人的园子里又长出了很多人形的人参。那模样,只怕比《西游记》里的人参果都要生动。

与此同时,北原山下的树木形状也大得出奇,形状好似骑兵一般。那情形!咦?可不就像是在为他们的将军冲锋陷阵吗?诡异,太诡异了!

古人的脑洞从来就不比今人小,出现这些异象,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都与一个人的出现有关。这个人,便是数十年后建立后赵政权的石勒。

石勒,小名㔨勒,表字世龙。之所以改为石勒,是因汲桑(后来的刎颈之交)提出了建议,把中间那个“㔨”字给他省读了。

改名的事,自古不稀。就拿绝世美男潘安来说,人家本来姓潘名岳字安仁,但因老杜在《花底》一诗中写了“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两句,大家就这么叫开了。至于老杜省字,主要因为这是一首五言诗。

话说回来,这个“㔨”字,按照新中国普通话的发音,念作“bèi”,念起来也不是特别拗口,但咱们须明白一点,在中古时代,“㔨”的读音与今大为不同。所以,咱们很难完全复原当时的读音,就不必纠结此字的读音了。

咱们再说“石”这个姓氏。这与石勒的种族——羯——有关。关于羯族的起源,学界的看法没能完全统一,照《晋书》的说法,是“匈奴别部羌渠”;而以陈寅恪为代表的学者则认为是月氏。另有西域胡、索格底亚那等说法。咱们暂以陈先生的看法为准。

早前,匈奴人挥着上帝的鞭子,把月氏人撵了出去。月氏人在西迁过程中,有一部分停留在了敦煌、祁连山一带。为区别起见,这部分月氏人被称为“小月氏”。

小月氏的后裔,最后还是依附了匈奴人,他们随之迁徙到中亚一带,建立起了石国。石氏就此诞生。以国名为人姓,也是古时常有的事。

石勒降生的这户人家,是一个部落小帅。他的祖父耶奕于、父亲周曷朱,都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作为少数民族小头目的儿子,石勒在少年时期的生活还是比较如意的。至少说,他不用担心温饱问题。这期间,最大的一个波折,大概要算是14岁时在洛阳城的险情。

太康八年(287)时,石勒跟乡亲们跑去洛阳捞金。

彼时的洛阳,是一个繁华与腐朽齐飞、旖旎共奢靡一色的地方。行走在洛阳大道上,王公贵族骄奢淫逸的生活,贫民病夫饥寒交迫的画面,一一映入少年的眼中,带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与思考。

某一次,石勒独自在洛阳街头行贩。为了招揽生意,少年的他,决定放飞自我,倚在上东门放声叫卖。嘿!那嗓子,声如洪钟,把尚书左仆射王衍听得心慌不已。

过了一阵子,王衍越想越不对劲,便对左右的人说:“那个少数民族小孩儿,不一般啊,那声音里似有一番奇志!赶紧把那娃子抓起来干掉。不然,以后会成为国家的祸患!”手下诺诺连声,策马去追。

读者看到这里,都免不了为石勒捏一把汗。好在,他此时因故离开,才免于这场无妄之灾。

这个故事的可信度有几分呢?若说出生时和出生后的“异象”,是史官们的刻意渲染,那么王衍早就相出了石勒的不凡之处。这种说法,是否可靠呢?

兴许有几分可能性吧。相面之术古已有之,很难说它完全没有道理。王衍这个人,笃好老庄学说,是一代玄学清谈领袖,没准还真怀有一些预知后事的本领。不过,他一定不曾想到,正是这个与他“失之交臂”的少年,在数十年后要了他的老命。

唉!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找匹快马呢?

厌倦佣耕,逃荒雁门

对于石勒来说,行商不是常态,他与普通农家孩子一样,都要从事劳作。他喜好骑射,周身散发着雄武之气,等他成年之后,他的日常工作是代父监管诸胡。

父亲周曷朱,是个暴脾气的人,人缘非常不好。可能他也知道这一点,作为儿子理应帮他排忧解难。石勒也很有心,他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极强的领导才干。他待人宽容有礼,又善于处理日常事务,因此很得人心。

父亲有权势,儿子得人心,情形倒还不错。可惜,好景不长,父亲不久后便过世了。失去父亲的庇护,石勒很自觉地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然而,当时时世不利、民生多艰,石勒的处境一日坏过一日。甚至于因为缺少耕种之地,他还与邻家争起了沤麻池。

为了维持生计,石勒只能降低身份,时常给人打短工,每日忙得不可开交。过了一段窘迫的日子,忽有在外地打工的乡亲给石勒捎了一个口信,说是有人请他去打工。

邬(今山西介休)人郭敬、阳曲人(今山西阳曲)宁驱。——石勒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神祇一般的名字。

也是在和他们接触之后,他才明白对方是因他的“美名”才雇用他的。这个美名,不是指的他待人接物的名声,而是他从出生到成长过程中的那些异象,还有他的奇特相貌。

慑于异象和卜者的言辞,石勒的同乡们大多待他十分和气。这也是石勒人缘好的一个重要原因,除了近在眼前的利益之争——比如邻家,没几个人愿意去和一个被预测为会大富大贵的人作对。

当然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卜者胡说八道。但是,百里之外的郭敬、宁驱对此却深信不疑。因此,在得知石勒家境困难的情况下,他们及时地伸出援手,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吧。

石勒对郭、宁二人十分感激,在雇主们家中干活格外卖力。他们不仅优待石勒,还不时赠送衣物给他,予以实际帮助。

就在石勒佣耕期间,一个叫郝散的匈奴人在谷远(今山西沁县南)扯旗造反。由于势单力薄,他最终惨淡收场。想必此事对石勒有所触动,多年后他起义造反时,便很注意扩张自身的势力。

史书上说,石勒在佣耕之时,时常听到一些“兵器格斗之音”,甚至眼前隐约出现了“铁骑之象”。这让他不禁有些害怕。他将这种怪状告诉母亲,母亲便安慰他,说那不过是因为劳累产生了幻听、幻象,不是什么不祥之兆。

这件事该怎么看呢?举个例子。现实生活中有不少人时常会拿起手机查看是否有未接来电,因为他们似乎总是依稀听得手机在响。原因很多,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知道,我们身上携带了手机。

简言之,先要有“有”,才会有“疑”。

笔者以为,石勒的耳中眼前,之所以会产生幻听、幻象,主因倒不在于劳累,而是他在潜意识里向往着征战沙场的伟业。只是,石勒所期盼的时机,来得稍微慢了一点。这个世界上,除了否极泰来的愿景,还有祸不单行的考验。

如前所述,在太安年间(302—303),整个并州灾荒连年,雇主们的收入也逐渐下降。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只能选择裁员。

郭、宁二人所需的佃客,也比往年少了很多。当此情形,石勒觉得毫无前途可言,故此他离开了恩主。至于说石勒是被裁员,还是主动离开的,从后事看来,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为石勒去了雁门谋生,仍然食不果腹,因此他又向宁驱、郭敬求助。若是石勒先前是被裁走的,他还去请求旧主,岂不是自讨没趣?

在石勒看来,雁门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谋食应该不是难事。却哪里知道,生活日甚一日地艰难。无奈之下,石勒决定南投宁驱。

是应得的报应,还是不公的待遇?

投靠宁驱之后,石勒遭遇了一次险情。当时并州有个叫作刘监的北泽都尉,想把少数民族逃荒者们拿去卖钱。宁驱得知此事后,赶紧把石勒藏了起来。

躲过一劫后,石勒打算投奔名声在外的都尉李川。经过之前的事情,他不愿再连累宁驱,心想走一步是一步。没承想,石勒还未见到李川,便在途中遇到了外出谋生的郭敬。故人相见,说起近来的苦事,两人不禁悲从心起,抱头痛哭。

眼下,郭敬的状况也很窘迫,但他却决然卖掉所带的货物,给石勒买些食品衣物。

只是他能挨过这些时日,但往后的日子又怎么办呢?大概是从刘监那里得到了启发,石勒也想来一个如法炮制,不过他采用的办法,不是抓捕,而是诱骗。

起初,郭敬觉得石勒说得很有道理,既然少数民族都难免遭遇被卖的命运,那么谁卖不是卖,谁赚不是赚?只是,诱骗之与抓捕,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区别,并不见得高尚多少。

不得不说,干人贩子这行,确实太过缺德了。尽管他们的初衷是填饱肚子,这也不值得提倡。

大概也是出于这种顾虑,到了真要行事的时候,郭敬却不同意了。此外,少数民族文化水平虽不如汉人,但智商未必很低啊,有那么好骗吗?

有的时候,命运总是喜欢开人的玩笑。不久前,石勒还想当人贩子来着,没几日他却被人抓了起来,送去冀州贩卖。有人说,这是石勒的报应,谁让他动那些坏心思呢。这话兴许有些道理,但我们若知道掳走石勒的人是东瀛公司马腾,恐怕会有更多的思考。

没错,就是前文提过的司马腾,他的身份,是西晋的宗室王爷,兼并州刺史。为了达到筹措军粮和个人享受的双重目的,他决定卖掉对待治下的少数民族。为了眼前利益,他听取了建威将军阎粹的馊主意。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司马家虽想表现出博大的胸怀,但事实上却歧视、欺侮着少数民族。好好的一个人,被当作牲口一般的拖去贩卖,谁的心中不会种下仇恨的种子呢?

尤为可恨的是,因为担心少数民族跑路,司马腾还想出了个“妙招”——两人一枷。在电视剧中,咱们没少见流放之人被施以“一人一枷”的镜头,两人一枷的情形自可想象。简直把人当畜生看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被押往冀州奴隶市场的途中,石勒吃了很多苦,押运者张隆对他屡加殴打侮辱。幸好郭阳、郭时曾受过郭敬的嘱托,石勒才能得到些许照顾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