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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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李白《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才情勃发,放荡不羁,为官受到排挤,深感朝中羁束,因而请求辞官,唐玄宗也认为他不是为官之才,便许之退隐山林。此诗就作于他离官后,时在天宝三年(744年)。诗写于一个落花如雨的暮春季节,诗人在这烂漫季节,驰骋他的天人之思。

此诗真扑扑有仙气。花间一壶酒,盛满了李白的浪漫﹑唐人的风韵,乃至中国传统艺术的独特精神气质。

浑浊的世界,不容有真性情的存在,被排挤的孤独的人,夜里最难将息。诗中无友而幻化出月、影,月、影与自己在醉意陶然的气氛中,组成一个世界,无情与有情相通,实物与虚景共在,云天与大地同体。诗人在绵邈的世界中放飞自己,虚幻的热烈一时间驱散了孤独和忧伤。诗人在醉意中“别造一世界”,这个世界是欢悦的天地,是一个“舞”的世界:我唱歌,月儿随着徘徊;我跳舞,影子围着零乱翩跹─它与冰冷的现实世界迥然不同。

然而,诗的深意在于,这样的生命之舞,只能在“影”中存在,他越疯狂就越萧瑟,越热烈就越孤独。想象与现实有云泥之别,挣脱现实只能在梦幻中、在醉意中。

花间一壶酒,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一个象征。花间是艺术,酒影中有一位艺术的创造者,在进行浪漫的创造。《庄子》中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宋元君建了一处新宫殿,准备请画家为宫殿画壁画。众画家来到宫殿前,一一向宋元君作揖行礼,然后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舐笔和墨,等待国君发话。宋元君正准备宣布开始作画时,又来了一位画家,他也不行礼作揖,而是面对众人,无所顾忌,脱衣箕坐。宋元君说:“这才是真画家,我的宫殿就由他来画吧。”这就是中国艺术史上为无数艺术家所推崇的“解衣盘礴”的故事。解衣盘礴,强调的是自由野逸的心灵境界,那里有酡然沉醉的生命飞舞。

陶然醉意成就了中国艺术的创造之旅。宋代诗人、书法家黄山谷写道:“余寓居开元寺之怡思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然颠长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余不饮酒忽十五年,虽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如醉时书也。”书者的笔僵硬了,风景再优美也是无用的,江山也帮不了他多少忙,并不是不喝酒就不行了,他缺少的是一股醉劲,没了这股醉劲,这性灵的穿透力就差多了,他感到“时时蹇蹶”的原不是笔,而在于心,因为束缚心灵的东西多了。

唐代大书家张旭,是一位醉意陶然的舞者。历史上有关他生平的记载,烘托出一个活灵灵的癫狂艺术家形象。《旧唐书·贺知章传》说:“有吴郡张旭,亦与知章相善。旭善草书,而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颠’。”他是著名的“饮中八仙”之一。杜甫在《饮中八仙歌》说他:“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张旭有一种自由洒脱的精神气质,酒中仙客,浊世清流。

这位饮中的“仙者”,其艺术生涯是与酒联系在一起的。传其每作书,必饮,没有酒,几乎就没有这位伟大书法家。大诗人高适说张旭:“世上漫相识,此翁殊不然。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高适这时见到的张旭已经是老者,但仍不改这一痴癫的性格。

张旭《古诗四帖》(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

李颀在《赠张旭》诗中对这位草书大家有更细致的描绘:“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瞠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从李颀的描绘来看,张旭性格豁达,不谋田产,不求官位,世事纷扰,视如飘萍,富贵显达,目为草芥。书法是他的生命,从幼时临池学书,到暮年白发苍苍,他对书法爱之弥笃。他沉醉在酒中,沉醉在书法世界里,也沉醉在他的自由天国里。

张旭不知醉与醒,如同陶渊明诗所说:“有客常同止,趣舍邈异境。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一人终日清醒,知道斟酌得失,追逐功利;一人终日沉醉,超然世事之外。在陶渊明和张旭看来,到底谁醉谁醒,还真的很难说呢!张旭的醉与癫,与他脱帽王公前的高蹈不群有关,反映出盛唐期间独特的精神气象,唐人书法独具的魅力,也与此精神气质有关。“醉”使张旭的心灵有了穿透力。其实,为人为艺,都需要这样的穿透力。

清刘熙载说:“诗善醉,文善醒。”真正的艺术创作是需要这醉意的,因为人们平时的心灵极易为“常”所包围,习以为常的法度裹挟着人的心灵,使人时时感到“下笔如有绳”,处处有束缚,点点凭机心,玩的是技巧,走的是前人的熟门熟路,无所不在的“法”控制着人,自己往往甘愿做“法”的奴隶。所以,在艺术这“花间”,我们需要这“一壶酒”,它使我们在“醉”中恢复了生命的创造力。

在醉意中,我们开始打自己井里的水来饮了,我们总是习惯于饮别人井里的水,以这样的水滋润心田,我们的心田种的是别人的庄稼,我们收割的是和别人一样﹑千篇一律的谷子。然而在“醉”中,我忘记了别人的井在何处,忘记了跨入别人井坎的路。在饥渴中,蓦然从自己的井中汲水,原来这里也涌着甘泉。“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苏东坡诗),原来是这样令人陶然的世界。世界就在我迷离的眼光中,在我性灵的沉醉中,大地就在我的眼前广延,云霓就在我深心里激荡,我舔毫和墨,倏然飞舞,忘眼前之笔墨,失当下之绢素。我心在沉醉中融入世界,那岩石枯槎似乎都酣然如醉,那涧水飞瀑似乎都在向我惊呼。我变成了一只忘机鸟,在无边的天宇中自由翱翔。

石涛就是主张从自己井中汲水的艺术家。他在一则题兰竹的诗中写道:“是竹是兰皆是道,乱涂大叶君莫笑。香风满纸忽然来,清湘倾出《西厢》调。”正是清泉落叶皆音乐,抱得琴来不用弹。一幅画就是一部《西厢记》,其中繁弦急管,燕舞花飞,有迷离恍惚之美。他曾有诗写道:“大叫一声天地宽,团团明月空中小。”在啸傲中解除一切束缚。他说:“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这位苦瓜和尚在大叫中作画,把一切的法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他说:“我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痛快淋漓的情性挥洒,成就了这位独创派大师。

清代画家恽南田有则题画跋说:“群必求同,同群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此画中所谓意也。”群与同是两个欣赏层次,鉴赏者在画中感到“群”,唤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它就是我心中所思,我不能言,它为我言之。“同”则是在意与之通、心与之合的基础上产生的更深层的心理活动,“群”是有意识的,是“思”的结果,而“同”则是无意识的契合。创作者此时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消解了我与对象之间的界限,心灵随世界的节奏而旋转。所以有“叫”─叫是一种灵魂的震撼,是一种醉意的生命舞蹈。画中的意使我癫狂,我在画之意中癫狂,我使画意癫狂。南田似乎还嫌不够,又写道,“相叫必于荒天古木”,设置了一个境界,在荒天古木中,四际无人,空山荒寂,一人奔跑其中,对着苍天狂叫,斯境有斯人,真是万古唯此刻,宇宙仅一人。在陶然沉醉中,放飞自己的灵魂。

花间一壶酒,艺术是美妙的作业,需要有陶然沉醉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