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
乡愁
罗黑芷
写了《死草的光辉》已经回到十四年前去的这个主人,固然走入了淡淡的哀愁,但是想再回去到一个什么样的时候,终寻不出一个落脚的地方。这并非是十四年以前的时间的海洋里,竟看不见一点飘荡的青藻足以系住他的萦思,其实望见的只是茫茫的白水,须得像海鸟般在波间低回,待到落下倦飞的双翼,如浮鸥似的贴身在一个清波上面,然后那仿佛正歌咏着什么在这暂时有了着落的心中的叹息,才知道这个小小的周围是很值得眷恋的。谁说,你但向前途寻喜悦,莫在回忆里动哀愁呢?
呵!哀愁也好,且回转去吧,去到那不必计算的一个时候。那时候是傍晚的光景,我不知被谁,大约是一个嬷嬷吧,抱在臂里,从后厅正屋走到前厅回廊,给放下在右手栏杆边一个茶几上站住。方从母亲床上欢喜地睁开来的一双迷蒙蒙的小眼睛,在那儿看见一个穿蓝色竹布衣衫的女人,是在我小小的心中觉得一见面便张手要伊拥抱的女人。我从旁边不知又是谁的手里喝了一口苦味的浓茶,舌头上新得了一种苏生的刺激,我立刻在这小小的模糊的心中感觉了:这是我家的七月的黄昏。
回转去吧,房屋依然是那所古旧的房屋,在那条有一个木匠人家管守入口的短巷左边;落雨的时节,那木匠饲养的三只斑鸠便在檐下笼中咕咕地叫唤,时候却仿佛是五月。祖母在伊静悄悄的房中午睡;父亲的窗子里似乎有说话的声音;我的一个伴侣——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叔母生的——不知到哪里去了;母亲也不见;我独自在后院天井里蹲着。那从墙边和砖缝里挺生出来的野草,有圆叶的,有方叶的,密密的,疏疏的,不知叫作什么,衬着满阶遍地的青苔,似乎满院里都是绿色的光的世界。
回转去吧,回转去吧,这回仿佛在一个暮春的夜里。母亲坐在有灯光的桌前和邻家的姆姆安闲地谈着话。一个姑娘背靠着那窗下坐着。伊是我的姐姐,这是母亲教我这样称呼的。当伊站立起来的时候,伊仿佛比我高半个身躯,听说是要说人家了,因为是十五岁的女孩儿呢!姐姐抱我坐在伊的膝上,伊用面庞亲热地偎傍我,偏起头看我,摇我的肩膊,抚我的头发,喊我作“赫弟!赫弟”!我痴痴地瞧着伊的那笑眯眯但是而今我记不清楚了的尖尖的脸。虽然伊的身影很模糊,我细细吟味,如掣电般我便又站在伊的面前了。
隔着彭蠡的水,隔着匡庐的云,自五岁别后,这一生认为是亲爱的人所曾聚集过的故乡的家,便在梦里也在那儿唤我回转去。回转去罢,我而今真的回来了:你无恙么?我家的门首的石狮,我记得我曾在你身上骑过;你还被人家唤作秃头么?可怜的癞子徒弟,那些斑鸠又在叫唤你喂食给它们呢!这真是了不得,我还握着四文小钱在手中,听见门外叫卖糯米团子的熟悉声音来了,我便奔向大门去:
“糯米团子,一个混糖的,一个有白糖馅的!”
很甜,很甜,妈妈,您吃不吃呢?